奋斗在新明朝-第2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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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抚台愕然,李佑方才还气势逼人、毫不妥协,为何突然之间又谦卑起来?
不过这总不是坏事,不知为何,杨抚台悄悄松了口气,有种绝境逢生的喜悦。有个台阶下就好,总比僵持不下丢脸强得多。他连忙礼节性的开口道:“有劳李大人了!”
再看起来,似乎这李佑并非是那种彻底无法无天的蛮横浑人,冲动过后倒也略略知道些进退的。
至于李佑口中说了一句“奉抚台之命整饬盐法”,杨抚台装糊涂忽略过去了。到底是奉命去盐场还是在江都县整饬,杨大人没有细问,也不想细问了。
李佑弯下身子,深腰揖道:“为抚台分忧,也是下官的应有之义!”
杨抚台也公事公办的嘉许道:“都是为朝廷效力,与李大人共勉!”
见杨抚台与李佑在激烈对抗之后,忽然皆大欢喜,又神奇般的恢复了正常上下级关系,丁运使所有所思的轻轻将茶杯放在手边案上。
他今天到这里主要目的就是观察风向,现在能够说,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终于可以确定,本次整饬盐法的主要人物,绝对不是杨抚台,而是李佑。李佑已经摸出了杨抚台的路数,而杨抚台对李佑的了解还处于道听途说的状态。
李佑告辞后出了大堂,向仪门走去,手捧金书铁券的韩宗跟随在后。
韩宗看左右无人,对老爷感叹道:“方才看到巡抚老爷发怒,真真吓到小的了。生怕下面来一句推出辕门……”
“刁才,你真是戏文看多了,老爷我又不是囚犯!”李佑笑骂道。
“幸亏老爷看了一眼后心思灵动,急忙回去换龙袍拿金牌,不然今日不好应付哪。不过老爷与巡抚起了冲突,当真不要紧么?”
韩宗此人是小竹的兄长,在李家的年轻家奴中算是个佼佼者,也是跟着李佑走过南、闯过北的。李老爷倒是想栽培他,便道:“杨抚台此人,畏威而不怀德……”
韩宗一脸茫然,不知何解。李佑耐心解释道:“就是说,如果老爷我无缘无故去向巡抚卖好,他倒怀疑我、猜忌我。但若将他逼到左右为难时候,再稍稍放松,他反而就认了。”
韩宗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那种贱女人么,非要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才能哄住她,俗语道记吃不记打的。”
“好罢,你可以这么认为……”李佑为韩宗的比喻无语,只能赞同。
韩宗又问道:“老爷此举也颇为冒险,如果那巡抚不吃这套,就麻烦了。”
“当然是两手准备。他若能顺坡下驴,一切好说好做。他若死硬到底,老爷我断然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必然防不胜防的,那也只好寻找后路。等天子南巡完事,老爷我各种好处到手了,便想法子另觅去处,不在这扬州为官。出了他辖下他又能奈我何?”
韩宗颇有自豪感的顺嘴拍马道:“放眼如今扬州城,也只有老爷有这个资格与巡抚如此了。”
李佑扫了一眼金书铁券,欣然受之,韩宗这绝对是大实话。
不是他能顶撞巡抚,而是这块铸铁牌子能顶撞巡抚。若非受文官身份限制,只怕用不到从儿子开始,自己便可以立刻成为正三品世职勋贵,而现在也只能搬出牌子来撑腰了。
但有个妙处是,半文官半勋贵的身份,要实权有实权要体面有体面,更加令别人棘手。
第五集 牧守江北 第412章 惊人计划
李佑离开巡抚衙门后,杨抚台“一日而三省吾身”时忽然醒悟,这李佑从一开始,就有意图去整饬运司和盐商!只不过装模作样推辞拿捏,最后好似委曲求全给了他天大面子才勉为其难接手。
回到衙中,面对不解的幕僚,李大人慷慨激昂做能臣状,“本官起初并不想担任整饬盐务差使,但既然蒙受朝廷信重委任了差事,便责无旁贷!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豹死留皮,本官从来不是尸位素餐之人,无论什么样的官职、什么样的差事,皆做的轰轰烈烈!以后见了同乡同年同窗什么的,将本官这段话传出去。”
认识最久的崔师爷钦佩之下,脑补了一句前缀——无论什么样的上司。
话说巡抚衙门峰会之后,丁运使和高运同回到运司衙署,立刻部署动员全部官吏,积极进行自查清理,全面开始预防工作,掀起了防火防盗防李佑的高潮。
如果是杨抚台负责整饬,还可以讲一讲江湖规矩,不用过于紧张。但若由李佑直接插手,情况就有点复杂了,丁运使和高运同从来不将希望寄托在李佑是个讲规矩之人上面。
特别是李大人明显不怀好意,十分有可能受了朝中靠山的什么指令,前来蓄意肇事。
不过久经考验的运司衙门还是很有信心的,整饬盐法每过几年就有一次,他们是迎接清查方面的老手了。李佑再精明,一时半载也找不到多大的漏洞,最多卖他几个破绽让他交差。
至于金百万贩运巨量余盐这件事,丁运使倒不太紧张。认为金百万不会傻到自寻死路,把这个内幕完完整整透露给李佑。其次,这事主要是南京方面责任,最后处理肯定是各方大佬私下相商,不会拿出来公开处置。
与盐事有关的各方都拿着有形无形的眼神注视着李大人公堂,直到盯着眼睛都发酸,可李大人始终没有任何针对运司的动静。
三月初四,扬州府同知分署张出告示,奉朝廷诏令和巡抚钧旨,为整饬盐法之事,将于三月初六召集所有盐商到同知署,有不至者后果自负。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丁运使百思不得其解,李佑重点目标应该是盐运司才对,但大张旗鼓召集盐商作甚?难道哪个盐商胆敢揭发盐运司的不法?
出了告示,李大人便去了行宫工地视察。经过紧张施工,修建行宫如今渐进尾声,差不多再一个有便可完工。也幸亏设计为田园风光,真真实实的都是稻田麦地、棉花油菜……比假山流水、花鸟园林省事不少。
立在如假包换的田垄边,李大人望着一片快长熟的春花田,思考天子驾到之前,收了冬麦还是不收冬麦?
“贤婿!”有人高呼道,不用回头也知是金百万。
李佑扔下手里麦穗,问金老丈道“你来做甚?”
“两件事。”金百万知道这女婿虽然与别人说话时喜欢绕圈子,但不耐烦别人和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第一件是,老夫有桩喜事,纳个小妾,请贤婿捧场。”
李佑感到好笑,“听说近十年来,为了要儿子,你每年开春都要新娶一个进门,是真的么?你都年过不惑,别折损身子了。”
“今年这个好几位老先生都看过,绝对有宜男多子之相。另请了五位高僧、四位得道仙人做法,还去南京请了西洋番僧发功,法术叫什么祝福的。”
李佑哈哈大笑反问道:“这些装神弄鬼骗银子的,你相信么?这些年到现在只是多了两个庶女罢。”
金百万尴尬道:“银子没多少,总得试试看,说不定就灵验了。”
又说起第二件事,“你出了告示,同业议论纷纷,公会委托老夫前来向贤婿讨个便利。叫大家别去你那衙门里汇集了,另换个地方如何?”
“本官奉命整饬盐法,召集盐商问话,还敢讨价还价么!衙署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李佑冷哼道。
金百万苦笑几声,“这……还真是龙潭虎穴。传言说你要设下白虎堂,同业们视为畏途,除了老夫,怕是无人敢去的。但又担心触怒了你,故而同业们请求将地点改为新安会馆,稍稍安心些。”
“那就新安会馆罢,在哪里不一样。”李佑无可无不可。
金百万想了想,忍不住道:“公会新立,同业们兴致高涨,士气正旺,目前有点同仇敌忾的架势,你这……”
金百万煽动盐商同行成立公会一致对外,正是李佑指使的,但是金百万也不明白李佑这是想干什么,而且还让他不要去争公会总管位置,好似平白无故自树强敌。
李佑故弄玄虚道:“不干什么,叫你们几个纲商巨头尝一尝权柄的滋味。”
到了三月初六这日,新安会馆里人头攒动、接踵摩肩,三百多家盐商都来了,连带下人和轿夫,将会馆几乎撑爆了。
慎行堂已经改为公道堂,作为扬州盐业公会的公议之所,但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三百多人。
所以将留给李大人的公座设在了屋外月台上,所有盐商无论大小都立在外面。越有势力的大盐商,距离公座越近,小盐商则都在外围。
金百万立在前面,不由得暗暗感叹,自家这女婿数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盐商中没得什么人心,却凛然将威信树立起来了。
只一纸喻示,就能使在扬州做惯了人上人的盐业同行无论大小,都要来到这里候着。放在过去,只有丁运使才有这个威力。
申时过半,李大人率领随从、胥吏、护卫等数十人浩浩荡荡抵达公馆,在公道堂前月台上落座,接受人群朝拜。
先是点卯,有一吏员捧着名册高呼各家名字,点到的便应声。等点完三百多家,那吏员对着李大人将名册奉上道:“禀大老爷,有四家未至!”
李佑接过名册,在众目睽睽中提起笔,略一沉吟,随随便便的信手将这四家名字抹去。
放下笔,李佑扫视全场,酝酿几许气氛,开口道:“本官奉朝廷诏令,在扬州整饬盐法,今日将尔等召来,便为此事!”
场中没有别人说话,李佑继续说道:“本官今日本想逐一问话,叫尔等自陈盐事,并检举运司官吏及同业不法之事,但见了尔等便改了主意。你们纲商人数众多,仅在扬州一地便有三百余家,官府哪里照管的过来。”
“本官得知你们前几日成立了盐业公会,有一个总管六大管事,敢为盐业之先,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所以本官有个想法,从你们当中选出一些大商家作为盐业领袖,负责与官府打交道,称之为总商!至于其他中小纲商,而官府便不浪费时间一一奉陪了。可也并非放弃不管,只是将所有小商全部挂在总商名下,无论纳课、禀情等事项均由总商代管。若有事情,官府只惟总商是问。”
“如此官府只与若干总商打交道,不再事无巨细、庞杂繁多、案牍劳形,腾出许多精神!本官看来,盐业公会出现的倒是恰到好处,总管和管事全部可以充任总商,并依托于公会行事,代管其他小商。”
众人原本以为李大人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来了,昔年几次整饬盐法,无非也是这般过场,都没有料到没想到李大人却谈起了公会和什么“总商”,听完后,都被震惊了。
可以说,李大人几段话,在场内三百多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即便是脑子较慢,一时想不透后果的,也能知道这在盐业绝对是一件颠覆性的大事。
原来盐商三百多家,虽然有大有小,但互不统属,之间只是靠着徽州乡亲宗族关系关联。每一家盐商即使小到只有一千引窝本的,那也是独立自主的与官府运司打交道,并不依附于其他大纲商。虽然这种小盐商与官府打交道可能更辛苦。
而李大人提出的公会和“总商”,就相当于官府指定若干大商家联合为公会,去代理一些盐业事务,并关闭了中小盐商直接与官府交通的渠道。今后中小盐商只能依附于大盐商,并接受大盐商的管理和代办。
简单的说,就是由官府向公会和总商授予一定代理性质的权力,让总商去进行行业管理,这样减少了官府面临数量众多的中小盐商的琐碎事务。
比如认领盐引和收缴引课,运司衙门可以直接将盐引数目给了公会。而公会各大总商自行与名下的小商摊派,并代为收缴相关盐课,最后盐运司将总商汇总起来就完成了年度任务。当然,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官府要追究的还是总商。
如果按照李大人的设想,当前扬州盐业格局就由运司、盐商两重格局,变为了运司、公会和总商、小商三层。
人人被冲击得心潮动荡,这时候还能冷静思考利弊得失的只是极少数精英人物。
别人无不是迅速盘算此事对自己是好是坏,自己能不能成为总商,只有金百万注意到了李佑真正用意所在。
他当即觉察到,拥有半官商身份的总商虽然可以由盐商公推,但最终由谁来背书,或者说由谁来认可才是关键,李佑八成要将这个权力送给他背后那个神秘人物。
能发现这点,也许是金百万与便宜女婿混的时间长了,思想境界渐渐有所提高,眼界也开阔了;也许是金百万知道有女婿在,他肯定吃不了亏,一个总商是跑不掉的,因而可以作高贵冷艳清醒冷静状,有闲心去胡思乱想。
第五集 牧守江北 第413章 先王之治
话说李佑抛出了总商的概念,院内先是沉寂片刻,每个盐商都在消化这则令人震惊的提议。随即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满院都是嗡嗡嗡的议论声音。
别人如何想不知道,但是七大巨商中的六人,除了暂时化身为清醒冷静旁观党的金百万,个个露出几丝向往的神情。
富裕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对银子之外的一些追求更加渴望。比如权力,比如地位,比如荣誉。
李佑提的这个总商,分明就是一种官商,而且是经过官方认证的正牌盐商首领,更别说还拥有官府授予代管小商的权力。这种名号和地位,比七大巨商这类民间土叫法吸引力大多了。
除去名声因素,而且担任李佑提出的这个总商,从实际利益看有两点好处。一是放大了自己的势力,若代管二十家小商,便拥有了二十家的势力;二是作为一干小商代表与官府打交道,从中可以有些中饱私囊、上下其手的机会。
不过出任总商也有弊处,是要担起一些责任的。从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替小商向官府当了担保,万一小商经营出现问题,总商还得替他缴足官府摊派的课税。
但综合起来分析,有实力的大纲商还是跃跃欲试的,哪怕亏空一些也在所不惜。担心有所损失的,那都是目光短浅之辈,不足以谋也。
当然,还有一种叫做理智的东西约束着巨商们放飞的畅想。何云梓作为公会总管,距离李佑最近,上前询问道:“总商之说,从无先例,李太守因何觉得可以成例?”
“至少本次整饬盐事,本官精力有限,不受理小商之事,只与总商打交道,所以你们纲商必须推出总商若干,以免耽误朝廷大事。并且本官会上疏奏请,请朝廷颁布诏令、给予凭证,以此认可尔等总商身份,凭借窝本代代世袭,将此变成定例。”
虽然众盐商未必对李大人有多少好感,毕竟李佑没少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