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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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尚知县与王老头是同窗,可想他年纪多大了。这么大年纪还只是知县,估计出身也不怎么样,李佑没好意思去问,大概与王老头一样是监生。
他心里想道,顺手帮一把就帮一把罢,回头奏报前后详情时,将他写进去就行了,再给吏部左郎中那里打个招呼,起码能给换个好地方。
次日,出盱眙县城二十里迎接杨巡抚时,李佑第一次亲眼见到巡抚这般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场。那是真真正正的八抬大轿,最前方有金锣金鼓开道,左右有骑马扈从,其他仪仗官牌名目繁多不一一赘述。
为迎接巡抚,尚知县还找了支丝竹班子奏将军曲。在悠扬的乐声里,杨大中丞坐在轿中点点道:“去县中叙话。”
到了县公馆,泗州州同、判官、盱眙知县陪坐了一会儿,说过几句闲话,便各自退下。他们清楚得很,巡抚这次是奔着祖陵来的,这事只有李佑可以说话,和他们没关系。况且涉及龙脉,怕是有许多不便让外人知晓的地方。
只剩了他和杨巡抚二人时,李佑才有功夫细细打量对方。这巡抚五十多岁,发须稀疏,面容蜡黄憔悴,对此李大人很能理解。
年轻体壮的他守了一个月祖陵,揽镜自照都觉得憔悴三分。更何况那杨巡抚是黄淮河道的总管,处处都是险情,能睡得踏实就奇怪了。听说最终还是出了事故,好像有些地方决了堤,冲毁了若干盐场。
大中丞问道:“祖陵水势如今如何?”
李佑早有预备的答道:“水位回落,情势平稳,应无大碍。”
简单对答过,巡抚不再问什么,却从袖中摸出一具折子,放在身边案上,示意李佑拿去看。
这物事很眼熟,李佑小心的拿起来翻开,这赫然是自己的奏本,那封上报朝廷说明祖陵救险状况的奏本!
这东西按正常速度也该到京师了,怎的还留在巡抚手里?李佑心里飞速盘算,脸面上做出疑惑不解的样子,问道:“大中丞这是……”
杨巡抚抬头望着门外,“祖陵脱险,那是因为本官决了高家堰泄洪,所以你的奏章有太多荒谬自以为是之处,本官便扣下不发了。”
什么?李佑大吃一惊!
自从大洪峰到来后,祖陵与世隔绝,几乎成了水中孤岛,十分闭塞,别处消息很少传进来,这年头又没有电话和媒体。所以高家堰南段决口的事情,李佑倒是头一次听说,下意识问道:“哪一天?”
“九月十五日。”这个时间瞒不住人,杨巡抚实话实说道。
与祖陵洪峰最大、最危险的时候是同一天啊,李佑心里很不是滋味,本以为天大功劳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满怀欣喜时却突然跳出了别人摘桃子。一时感到深受打击,辛苦半天都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虽然功劳还会有,但大头都已经被别人拿去,落到自己手里的只怕是残羹剩饭了。与几日来的期待相比,这个心理落差实在难以接受。
瞧着李佑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巡抚暗道名闻遐迩的李佑也不过如此,貌似语重心长的开口道:“年轻人来日方长,何必患得患失于一时?”
听到杨巡抚言不由衷的话,李佑越想越郁闷,不由得对杨巡抚产生了满腹怨气。自己这个月那么辛辛苦苦,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到头来一无所获,反而让他轻飘飘的把所有好处都揽走了!从他的语气看,好像自己的功绩无足轻重!
回想起来,杨巡抚对祖陵这里除了命令他李佑全权处理之外,几乎不闻不问,也不主动下达直接指示,更不主动给予支持。这样的话,万一出了问题就是他李佑的责任,与杨巡抚没有直接干系。
本来李佑对此还算理解,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担祖陵的责任,他若不是被赶鸭子上架也不会来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杨巡抚压给了他,他就只能接着,所以他也认了。
但令他感到愤怒的是,在最后时刻杨巡抚突然不打招呼的甩开他并独自摘走果实,也太过于贪婪无耻了!自己在祖陵扛了二十天洪水,图的是什么!就因为他是巡抚吗?身为上司也断然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看李佑沉着脸迟迟不表态,杨巡抚心里也没底,又开口道:“你不用丧气,为国效力何必斤斤计较于怀。”
愤怒的情绪过去,渐渐恢复冷静的李佑忽然有所醒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虽然不可小看古人,但也不可高看古人啊。
九月十五日祖陵洪峰最大,恰好就于九月十五日决高家堰分洪?而且分毫不差的在千钧一发即将酿成大祸时收到了效果?凭借这年头的技术水平,怎么可能做到如此精准的控制洪峰时间和泄洪时机?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也不敢说能够做到罢?
更何况祖陵遇到大洪水后相对封闭,孤岛里不知道外面情况,那外面也不知道祖陵里的具体状况罢,杨巡抚从何判断九月十五日决堤泄洪可以救到祖陵?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已经是这年头人们的想象极限了,杨巡抚还能比诸葛亮的天文地理水准更神奇?
所以李佑突然觉得,高家堰南段决口和祖陵脱险两者之间同日发生更可能是一种巧合,不过被巡抚大人妙笔生花的牵扯到了一起,凭空构成了因果关系。
目的则很简单,大概就是眼红救祖陵的功劳,正好有这个由头,便拿来抢功。
俗语道,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这还是天大之功,若有机会,谁不想插一手?李佑扪心自问,若自家手下有人立了这样的大功,他也得想法子去蹭一蹭,当然不能像杨巡抚这般吃相难看。
险些被杨巡抚唬住了,李佑恍然大悟后心里自言自语道。按说以他的心理素质不该如此的,但他自己过于患得患失,失去了平常心,所以导致方才失了方寸。
李大人不禁猜测,下面杨巡抚大概会趁他灰心丧气时候,抛出点甜枣来安抚他罢,这种手法太老套了。
果然,又听到杨巡抚说:“你的辛劳,我也是看在眼中的。本官将上奏朝廷为你……”
看穿了对方套路,李大人不再懊恼,思路豁然开朗。忍不住打断了巡抚大人,“之前下官听说过,当年为了减轻洪泽湖北端水势,曾经决高家堰南段分洪,盖因洪泽湖东岸地势水势相同,水流传导极快。而祖陵位于洪泽湖最西南端狭窄的淮河边上,与高家堰相隔百十里水面,所以效果不会体现的那么迅速罢?焉有高家堰决堤而祖陵水位应声而降的道理?所以祖陵乃是洪峰自行过境消退,与你高家堰决口无关!不过其后再未有高水位,倒是高家堰决口的功劳。”
李佑这段时间恶补了不少水情知识,编也能编出点道理。上午东岸决口分洪,中午百十里外的祖陵水位就开始因此下降了,说起来确实有些快的可疑,当然他没有数据实证来反驳。
杨巡抚看到李佑不给面子,面含愠色道:“强词夺理!你说无关就无关?”当然,杨大人也拿不出数据来证实。
他们两人看起来很幼稚的争辩绝非闲得无聊,他们都知道,十五日的这波洪峰是今年汛期中祖陵遇到的最大威胁,堪称是关键,是整个护陵功劳中最核心的一点。
如果洪峰水位确实因为高家堰决口而下降,那功劳显然就是巡抚的;如果洪峰水位是在李佑拼死防守下,同时感动了祖宗神明庇佑而安然过境,那功劳就是李大人的了。
关于这点,双方都是空对空,谁也没有数据实证。以这年头的技术水准,还真没法分辨出十五日的大洪峰到底是为什么消退掉的,确实是一笔糊涂账!
右副都御使、总理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杨负杨大人略一思索,也不在洪峰问题上纠缠,另辟蹊径道:“三年内,我保举你升为知府!”
李佑用冷哼当场否了。
护陵功劳可遇不可求,这辈子大概就这一次。李大人夜间兴奋的睡不着时,也曾暗暗揣摩过,这功劳怎么也得相当于率兵平叛。封个军功类伯爵有点奢望,但起码可以给子孙搞来世袭罔替正三品指挥使罢,还得是锦衣卫的,至于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什么的也不能少,低于这个档次朝廷就没脸拿出手的。
相比之下,一个知府差得远了,就算没有巡抚保举,自己迟早也能做到四品,这点信心李佑还是有的。
李大人终不肯老实相让,双方最终不欢而散,杨巡抚连盱眙县的洗尘宴都拒绝了。
出了县公馆,李佑忽然猛拍脑门。方才利欲熏心的一激动,说话太不客气了,忘了他是巡抚啊!不是巡检也不是知府!
自己这官做得,到地方上任半年,把知府、盐运使、巡抚全都得罪了,为什么会这样?
对此李大人在路上很认真的进行了反思,得出了一个结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太出色了所以总有人跳出来作对,不遭人妒是庸才。
不过令他回想起来很纳闷的是,这个巡抚为何如此没品?一个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和他一个小小六品争功打嘴仗,不嫌丢份掉价么?其中必有缘由,只是一时想不到。
其实说起来,李大人自从到了地方,心态和正常地方官很不一样。若说根据与上司的关系来分类,本朝地方官或者说官员大概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庸俗型的官员,交结上司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事事想着讨好巴结上司,毫无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第二类是普通型的官员,不会刻意去巴结上司,但至少会注意不要得罪上司,做事讲究一定技巧。
第三类是强项型的官员,按照自己的原则我行我素,不会被上司态度所左右,甚至会为了表现自己刻意做出刚直举动。
那么以李佑目前的状态是那一种?可以说他不是上面三类中的任何一类,他就是特立独行的第四种。
以他的背景和资历空降下去,在地方底气太足了,别的地方官即使是正牌进士出身,有恩师有同窗有关系网,但谁又能像他明里暗里通了不止一根天线?每一根拿出来都要吓死人。
再说比年龄,谁又能熬得过十九岁便是正六品的他?即使被打压十年,那也才三十岁,一样是有潜力的年轻俊彦,被打压二十年,四十岁而已,还是年富力强。
各方面都有所依仗,在朝廷中被压抑的秉性便重新骄矜起来,所以李大人行事时脑子里常常没有上司概念。也就无所谓在意不在意、讨好不讨好、表现不表现、作对不作对,时常不经意间就将上司华丽的无视了,反正他升官发财不靠这些上司们。
在日常表现出来的最典型特征就是不爱请示不爱汇报,办事喜欢独断专行。
只能说,幸亏给李大人安排了正印官做,他要去给别人当佐贰官,天下级别差不多的人中,没几个可以消受的起。能在同一个衙门里安安稳稳的当他上司的,也只有陈英祯同志可以做得到了。
以这次在祖陵防汛为例,换成别人在这个位置上,即使巡抚衙门不闻不问,也会积极主动地去与巡抚衙门保持联络,而不是乐得没有牵绊。
更别说决泗州大堤这种事,不会事到临头了才向巡抚衙门打个招呼,而且也仅仅是打个招呼。只是杨巡抚为躲避祖陵风险,默许了他的行为而已。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说李大人有魄力、有担当、敢任事,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混日子庸官。
大概杨大巡抚也理解不了李佑是个“目中无上”的人,拿那些老掉牙的手腕来应付既精明又骄狂的李佑,只能碰一鼻子灰。
第五集 牧守江北 第363章 正声望负声望
杨巡抚不理解李佑,而李佑因为不掌握灾情信息,也理解不了杨巡抚的急迫心情,所以才奇怪杨巡抚为何不顾身份地位的和他争夺祖陵之功。
可以说,杨巡抚现在情势不妙。
今年汛期黄淮全流域大水,初期还好,前年大修过的堤坝都很有力。但进入九月中旬后,水量骤然猛增,各段便渐渐就吃力了。
此时,杨巡抚却犹豫不决迟疑不定,不知是否该在次要地段掘堤泄洪。结果犹豫了几天,水量暴涨至二十年来最高峰,导致黄河下游连续三次决口,洪水泛滥冲毁了两淮盐田无数……
没等杨大人反应过来,九月十五日上午高家堰南段又出现了溃堤决口,注意,这是溃堤决口,不是人为的……幸亏此时李佑奉命专守祖陵不用管高家堰了,不然他的责任跑不掉。
高家堰决口后,在各处闸坝毫无防备下,洪泽湖水直接沿着几条水道冲击到高邮湖,而高邮湖与运河几乎就是一堤之隔。至今别处水位渐落,但高邮湖大堤仍在死扛洪水,高邮段运河仍在洪水威胁之下……
有了上面那些灾难事故,决策失误的杨巡抚能不心急么。虽然他不认为天灾是自己的责任,但朝廷未必这么想。一旦朝廷认定他有罪,等待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李佑祖陵救险的奏本送到了巡抚衙门,声称九月十五日祖陵救险成功,水位开始下降,正好在高家堰决口的同一天。
杨巡抚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当即大笔一挥,改成他为了保住祖陵,英明神武的主动决了高家堰南段向东泄洪,为祖陵水位下降发挥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样两全其美,把他的失误都掩盖了。其一,高家堰溃堤便成了主动决堤,这项罪过便轻轻抹去了。其二,在千钧一发之际,将祖陵从洪峰肆虐中解救下来,这是足以压倒一切的功劳。如果大功到手,其他失误统统都可以忽略,朝廷大概也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了。
不过若想抢功,势必要排斥掉李佑,一山不容二虎,这样的功劳没有与人共享的道理。但李佑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杨巡抚的最大顾虑也在于此。
至于守陵太监,倒不用在意。太监奏章只是作参考旁证的,与封疆大吏的奏章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果换做别的下属,杨巡抚就不担心了,稍微动动手脚,或者威胁暗示一番,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但李佑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叫杨巡抚有点头疼。首先李佑的后台太硬扎了,杨巡抚作为封疆大吏,又是天下分量最重的巡抚之一,虽不在朝也是有资格问鼎内阁的人物了,可仍对李佑的后台有所忌惮。
其次,李佑本身也是在朝中也是名声非常响亮的人物,号称编外言官,就算没有后台,他的奏本也是朝中瞩目,不会像别人那样堙没无闻,话语权并不小。
杨巡抚从本心来讲,真不想和李佑交恶,但如今逼到这份上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从李佑口中抢食。
但怎么说他也是堂堂的巡抚,李佑是他的下属。这次到盱眙见李佑,对巡抚大人来说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