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风流-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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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默然无语,他又不敢打包票,只好道:“陛下放宽心,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现在胜负未分,陛下反而先担忧了起来,这又是何必呢?陛下,时候还早,还是先歇一歇吧,至于其他的事,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嘉靖挥挥手,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无论如何,若是徐谦当真能促成此事,朕定要重赏,若是平倭之策真能推行下去,对朕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他又叹了口气,靠着御案子打了个盹,待精力恢复了一些,见天光已经大亮,便抖擞精神,命人来问:“到了什么时辰?”
“陛下,快到卯时了。”
嘉靖目光幽幽,喃喃道:“卯时……时候差不多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廷议
曙光初露,星点曙光穿破皑皑夜雾,午门城楼上的琉璃瓦渐渐镀上了一层光晕。随着晨鼓传出三通响动,早起的太监推开了厚重的午门,拥簇在门外的大臣们鱼贯而入。
穿过了门洞,过了金水桥,远处雄伟壮阔的崇文殿已是遥遥在望。
徐谦一身礼服,走在队伍中间,随着人流缓缓向前蠕动,他能感受到,许多人不经意间,向他投射过来的目光。
今日的廷议透着一股子不同寻常。
内阁大学士毛纪已经放了话,天子平倭,虽借拯救黎民生计之名,却有好大喜功之实。
当然,毛纪还拿出了他的杀手锏,即先皇帝正德,继位二年,也未曾听说过征伐之好。
这句话用心实在歹毒,要知道,正德皇帝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也是所有大臣们眼里的昏君,也是将来皇帝之中的反面典型。
这样一个人,拿出当今天子与正德皇帝相对比,其居心可见一斑。
连好大喜功的正德皇帝登基二年之后,尚且没有随意征伐,而现在嘉靖皇帝初登大宝不久,就忍不住要大动干戈,这岂不是说,嘉靖天子比之正德天子还不如。
若是大臣们不劝谏制止,只怕正德皇帝的覆辙就要重蹈了。
当然,这些话都只是在私下里流传,某种意义来说,毛纪确实是抓住了大臣们的心理,百官不希望起战事,随意挑动战事,不但劳民伤财,还可能助长君王的好大喜功。
这世上最伤人心的,怕就是这些背后的窃窃私语了,官面上的话倒还可以提防,可以解释,甚至是辩解,可是这些流言蜚语却教人防不胜防。
这些私底下的话,是否进了嘉靖耳里徐谦并不知道,可是徐谦却是知道,正因为他是知情者,所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情绪不稳定的徐谦抿着嘴,脸色阴沉,他的耳畔或许静谧,可是他仿佛能听到那些耳朵后的窃窃私语,这些私语之声,扰乱了徐谦的心。
众人鱼贯进入了崇文殿,按班站定,穿着大红礼服的黄锦已经站了出来,扯着嗓子道:“尔等静听,陛下有口谕,今日廷议所言之事——靖国平倭!”
平倭二字出来,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许多人深以为然,果然不错,今日所议的果然是平倭!
不少人已经打起了精神,目光纷纷落在大学士毛纪身上。
毛纪纹丝不动,脸色深沉,目光幽邃,可是他的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斗气,这股气息由内而外,弥漫在周身,他目光突然一动,宛如一道闪电飞落在对面的班中,在他的对面,站着的正是徐谦。
旋即,毛纪的嘴角,不经意的露出了一丝冷笑。
“来吧,今日倒要看看,你一介翰林编撰,拿什么和老夫斗,又拿什么和满朝的大臣斗!”
毛纪的心里,说出这句话,或许在入宫之前,他还有几丝忐忑,可是一旦站在了这崇文殿,站在这崇文殿的上首位置,从这里向后看,无数的人以他马首是瞻,毛纪的心定了下来,随即升腾起一股锐不可当的豪气。
徐谦感受到了毛纪的目光,他朝向毛纪,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魅力,这笑容带着几分真挚,犹如春风袭来,似乎是多年的挚友重逢。可是这个笑容,在毛纪的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狡诈,宛如一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露出森森毒牙。
毛纪哂然笑了。
他心里想出一句话:“跳梁小丑,也敢螳螂挡车!”
晨鼓的声音又悠悠传来,辰时一刻已经到了。
嘉靖穿着衮服,戴着朱冠,龙行虎步进殿,他的目光顾盼之间,仿佛已将殿中所有人都尽收眼底,嘉靖冷笑,快步上了丹陛,坐在御椅。
他纹丝不动,也不做声,目不斜视。
殿中安静的可怕,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尴尬的咳嗽。
陛下不语,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的杨廷和就不得不站出来了,他缓步出来,一字一句道:“陛下,不知今日议的可是平倭吗?”
明知故问!不过也算是一个不算太尴尬的开场白。
嘉靖的心思或许容易被人摸透,可是他的性格却让人不知所以然,或许这一刻,他会喋喋不休,讲他的治世之道,可是下一刻,他或许就抿抿嘴,一句话都不说了。
嘉靖点头。
杨廷和自然开始主持廷议,朗声道:“今日议的乃是平倭,诸公可有话说吗?”
“微臣有奏。”
站出来的乃是户部钱粮主事陈望,陈望站到了班中,目光一抬,朗声道:“微臣窃以为,倭患愈演愈烈,横行无法,殊为可恨,只是微臣听说过万乘之国征伐千乘之国的道理,却从未听说过,万万乘之国征伐草寇海贼的道理。陛下,杀鸡焉用牛刀,疥癣之患,何须陛下劳心,只需一道圣旨,勒令各省巡抚追剿即可。”
嘉靖抚案,他的目光在群臣中扫过,显然陈望所言,正合了这朝中衮衮诸公的心意,嘉靖嘴角微扬,冷笑一声,道:“若是一道旨意即可,为何倭寇肆虐十数年,各省屡屡进剿,不得力尽全功,反而倭患愈演愈烈?”
陈望愕然了一下,正待发言。
同是户部主管仓储的主事刘彦却是朗声道:“陛下此言差矣,倭患愈演愈烈,非战之罪,而在钱粮而已,各省总官兵虽辖制军马巨万,可是钱粮不足,每每不能用尽全力,微臣以为,朝廷只需拨发钱粮若干,及至各省,各省官员武将,必定奋发而起,克日灭贼,可是陛下声称要裁撤整肃卫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裁撤了官军,就要另行招募,招募之后有需假以时日操练,不但费时耗力,更靡费钱粮,眼下国库已是不足为用,陛下这般大动干戈,实在不妥。”
显然这些人早就有了对付嘉靖的手段,嘉靖要平倭,可问题在于,不能大张旗鼓的去,为了平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说,连江南数省的卫所还要裁撤,再加上招募军马,加上各种的消耗,这哪里是剿匪,简直就是折腾。
既然如此,大家可以退一步,让各省去剿就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南各卫的官军,当真可用吗?王某以为,怕是不尽然吧,我是福建人,就在我入京之前,福建成平卫数百官军,被数十倭寇奇袭,结果如何?数百官军溃不成军,而倭寇居然丝毫无损,这样的官军,要了有什么用?”
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众人一看,却是新任的翰林王琦,这王琦是徐谦的同年,刚刚点入翰林,性子也是出奇火爆,虽然面对的都是他的前辈,语气却没有太多的客气。
嘉靖听了,精神不由一振,他怕就怕大臣一面倒的反对,只要有人站出来支持,他的脸上才好看一些。
朝中的争议终于开始了,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有人极力反对,却也有人站出来反驳,反驳的官员,多是浙江、福建一带的官员,这些人之所以鼓起勇气出来支持平倭,无非是一方面碍于家乡遭受倭害,另一方面,也是江南那儿,平倭的事已经引起了士绅的注意,人嘛,都好个名声,若是这时候默不作声,只怕要被人痛骂了。
不过这些支持平倭的大臣,毕竟都还是少数,班中的毛纪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的目光朝其中一个大臣使了使,这大臣会意,随即朗声道:“微臣极力反对,说一千道一万道,无非就是希望在江南大动干戈而已,可是诸公有没有想过,一旦大动干戈,对江南未必是好事,战火一起,会造成多少流民,裁撤了卫所,又有多少人失了饭碗?”
站出来说话的乃是吏部清吏司主事杨辰。
杨辰一出,议论声顿时消了下去。
要知道,这位杨大人可不太一般,人家手里捏着的,可是大家的乌纱帽,你若是反对他,他若是伺机报复,这前程怕是要黯然无光。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正常的人遇到这种可能牵涉到自己前途的事,不免要掂量掂量。
而毛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微微一笑,鼓励的看了杨辰一眼。
杨辰精神一震,继续道:“再者说了,有人夸大倭寇之害,这是什么缘故,无非就是有人抱有私心而已,疥癣之患,大动干戈,得益的是什么人?都说倭寇肆虐,可是江南照样歌舞升平,哪里来的肆虐?”
他这话有点儿过份了,不过有时候,话说的越是过份,威慑力反而十足,这就好像路人之间遇到了矛盾,嗓门高的人往往能占上风一样,先声夺人,直接一个下马威下去,谁敢争锋?
第三百二十二章:谁的底气足?
杨辰的一席话让满殿的大臣一时鸦雀无声,敢怒不敢言,说到底,还是那一句官大一级压死人、县官不如现管的话起了作用。
现在站出来争议的大臣,大多都是官职并不高的各部主事以及、给事中和御使,这些人官职不高,可是嗓门却是大,每次廷议吵得不可开交的往往就是这些人。
真正的大佬是不会轻易表态的,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一般都会保持沉默,因为他们要说的话自然会有他们的门生故吏们去说,他们要争取的东西也自然有这些人为他去争取,他们开了口,就意味着是撕破了最后一层的脸皮,除非想和别人不死不休,不然断不会如此鲁莽。
而这些冲刺在前的言官、给事中们或许凛然无惧于皇权,可是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怕吏部,尤其是这吏部清吏司主事杨辰,几乎掌握了他们的命运,每年的京察,清吏司总要找几个冤大头出来开刀,得罪了他,等于是和自己过不去。
就这么一句话,所有的争议都压了下去,杨辰显得有些得意,虽然他这主事只能算是提线木偶,真正裁决官员去留的问题根本轮不到他来拍板,可是只要这官还在身上,权威却还是体现了出来。
嘉靖见状,心里已是勃然大怒,只是这时候,他又不能发火,只得将目光转移到了徐谦的身上,意思不言自明,老兄,你快出马吧,你再不出马,朕只能偃旗息鼓了。
徐谦感受到了嘉靖的目光,心知这个时候不站出来火上添油是不成了。
他沉吟片刻,才站出班来道:“杨大人的话,下官有些听不明白。”
这个开场白很是稀松平常,一点新意都没有,况且徐谦出来说话也早就在杨辰等人的意料之中,杨辰看了毛纪一眼,毛纪潮他暗暗点头,意思自然明白,这是鼓励杨辰和徐谦打擂台。
杨辰精神一震,旋即道:“徐编撰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请赐告。”
双方交谈的口吻和用词都还算融洽,仿佛老友对谈。
徐谦客客气气地道:“大人方才说倭寇只是疥癣之患,不足挂齿,朝廷平倭只是大动干戈,得不偿失,是有人别有用心是吗?”
杨辰点头,正气凛然地道:“正是如此。”
徐谦冷笑道:“那么是谁别有用心,大人不妨直言。”
杨辰道:“但凡是支持平倭之人都是别有用心。”
徐谦步步紧逼道:“好一个但凡是支持平倭之人,那么下官敢问,假若是倡议平倭之人呢?倡议平倭之人也是别有用心吗?”
杨辰呆了一下,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谦中气十足道:“倡议平倭的乃是当今天子,杨大人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说天子别有用心,下官敢问大人,陛下别有什么用心,还请赐告!”
杨辰怒了,徐谦分明在和他玩文字游戏,他毫不犹豫地道:“强词夺理!”
虽然可以当面反驳皇帝,可是当面骂皇帝又另外一回事,便是杨辰,也绝不敢承认。
徐谦笑了,道:“杨大人说强词夺理,如此说来,可是因为大人方才说的有人别有用心是强词夺理吗?说起来,这确实是强词夺理,江南数省饱受倭患之苦,现在天子要平倭,有志之士尽皆极力赞成,现在却有人奢谈什么别有用心,这话儿不是强词夺理又是什么?敢问大人家乡在哪里,又是什么籍贯?”
杨辰一时无语,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人争辩,大忌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徐谦深谙此道,话锋一转,叹口气道:“大人既然不说,那么下官说说也是无妨,下官乃是浙江钱塘人口,浙江乃是大邑,倭寇虽然猖獗,倒是没有大规模的倭寇袭击,还算安定,可是下官在钱塘,对倭寇的暴行多有耳闻,他们以外岛为基地,隔三差五便在沿海各处登陆,所过之处烧杀劫掠,大人听说过倭寇怎样杀人的吗?”
杨辰无语,他自然不知道,其实也不太想知道。
偏偏徐谦非要他知道不可,徐谦道:“下官听说这些倭人沿途烧杀,所过之处,将男子聚集一处,尽皆处死,女子则绑缚起来,被其带出海外,为奴为婢,日夜奸淫,三岁稚童亦是不肯放过,官军闻讯,竟是不敢追击,往往只是尾衔倭寇,虚张声势,待其夺船入海,再向朝廷报功,口称是天兵闻讯追击,倭寇莫不敢当,风闻鼠窜。今年才过去一半,浙江、福建一带入袭的倭寇就有大小七十余次,杀死掠夺人口四千余人,劫掠钱财无数,大人口称倭患只是疥癣之患,下官想问,对那些妻离子散的子民,大人口称倭患无足挂齿,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辰呆了一下,恼羞成怒道:“是不是无足挂齿还不是你自己说的?老夫这里倒是有一本福建科道御使的奏疏,你自己也可以看看,他自己声称倭寇登岸者多不过数百,少则数十人,不过数十数百人,不是疥癣之患又是什么?”
徐谦道:“既然只有数十数百人,为何官府不能制止它的暴行,反而让他们空手而来,四处杀人掳掠,却又满载而归?这不正是说各地卫所已经糜烂不堪,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是朝廷再不进行整肃,还要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