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_贼道三痴-第2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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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科都给事中周永春点头道:“方阁老曾让张原刊刻廷策时把冰河说删去,张原竟然拒绝了。”
刑部郎中胡士相道:“方阁老对冰河说不满,但皇帝显然很欣赏冰河说,不然也不会钦点张原为状元,以此来弹劾张原歪理邪说只怕根本没用,皇帝来个留中不发,我们是无可奈何。”
刘廷元道:“不要指望一弹劾就能让张原免官解职,张原是新科进士,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朝堂对新科进士比较优容,张原虽已授官,但与那些观政进士也还是一样的,观政进士的主要职责是学习各种律令条例、熟悉政务、协助官员办理庶务,却不用佥署文案,也就是说不必对行政失误负责,现在弹劾张原起不到实际作用,他有挡箭牌——”
郑养性插话道:“既然没用,为何又说要弹劾他?”
刘廷元道:“张原在翰林院是养望,词林官最重声誉,以冰河说为歪理邪说来弹劾他,不管皇帝是下诏温慰张原还是留中不发,都可坐实张原冰河说是蔑视天命、谄媚君上,乃是佞臣,一旦形成舆论,张原在京中就待不下去,到明年就可借京察之机将其贬出京城。”
姚宗文补充道:“张原去年在杭州还曾讹诈了徽州富商汪汝谦的一座园子,这事亦可弹劾。”
刘廷元皱眉道:“据我所知,那园子是张原向汪氏典来的,汪氏赔偿给张原的银子也被张原捐给了杭州养济院,这事不好指责。”又道:“不要急着打击对手,要抓住真正的破绽,不然易被对手反击。”
姚宗文脸色刚有点正常,被刘廷元这么一说,脸又涨红了,说道:“张原那是以势压人,不然汪氏怎会赔银又典园。”
刘廷元道:“先专攻一点,看事态进展再决定下一步。”
齐党首领周永春一直没怎么说话,从姚府出来后连夜又去见礼科给事中亓诗教,这两位山东老乡谈得当然更交心,亓诗教是方从哲的门生,是反东林的急先锋,万历四十一年曾上疏抨击顾宪成“大开奔竞之门,广布招摇之令,横行笼罩之术”,使得“无识者误坠其术中,不肖者愿归其幕下”,更“依附名流,交纳要津,夤缘权贵,布散党与。羽翼置之言路,爪牙列在诸曹,机关通于大内,内阁任其指挥,冢宰听其愚弄,总宪繇其提掇”,攻击东林党为了独掌朝廷大权排除异己,使得朝野上下“但知有东林而不知有皇上”,措词极其严厉,难免夸大其词,与东林人是水火不容,但亓诗教这个人有个优点,对乡梓十分照顾,去年山东旱灾,他特意回了一趟山东,看到家乡严重的灾情他是心急如焚,回来接连上书请求皇帝下旨蠲赋赈灾——
听了周永春说了姚府之行的经过,亓诗教道:“我一直对张原去年联络诸生上书为山东六郡请求赈灾心存好感,那个绘《饥民图》的青州举子陈其猷曾来拜访我,说起张原其人,陈其猷很是敬佩,说张原博学多才、关心民生疾苦,陈其猷与张原同行半个多月,张原谈论的最多不是如何科举高中,而是各地灾情和流民的困苦,张原不是空谈泛论,每到一地就上岸询问,并作笔记——”
说到这里,亓诗教目视周永春:“——我等把这样一个人作为对手是很可惜的,张原浙党烙印极深,东林人现在是没掌权,若掌权,比如赵南星辈,不见得能容得下张原,前次吏部文选司王郎中就曾对我言,张原可以拉拢,张原的翰社气候已成。”
周永春缓缓点头,却道:“只是现在姚宗文、郑养性等人与张原怨隙已深,无法化解,这该当如何?”
亓诗教语气不满道:“姚宗文因为其族弟之故就与张原势不两立,这不是把张原往东林那边推吗,甚是不智。”
以亓诗教为首的齐党与浙党结盟其实也是情非得已,前几年东林党人压迫得他们太狠了,不与浙、楚联手就无法在朝中立足,但齐党与浙党的政治理念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浙党至今与之福王、郑贵妃一系有密切关系,而齐党见国本已定,还是支持太子朱常洛的,亓诗教就曾上书请求万历帝让太子出阁读书,所以说三党在有强大外力压迫之下会团结对外,而现在却是东林式微之时,三党裂痕也就显现——
周永春道:“刘廷元、姚宗文已决定要猛烈弹劾吴道南,并斥张原的冰河说为歪理邪说,我们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亓诗教道:“我以为冰河说是很有道理的,张原提出此论并非为了向皇帝献媚,而是基于实际灾情考虑,因为张原有应对之策,他的兴修水利、推广耐旱的农作物是可行的,而所谓天人感应,把灾患说成是君主不德所致,虽有警惕君主之意,但往往被臣下利用来互相攻击和争讦,反而不能顾及真正的灾情,就如目下,山东灾情依然严重,若无实际应对之策,就是让深宫的皇帝整日吃斋修身又有何益!”
周永春是礼科都给事中,亓诗教是礼科给事中,但周永春往往以亓诗教马首是瞻,问:“那我等又当如何?”
亓诗教道:“我想约张原长谈一回,看看此人到底是何心术,能否结交,若不能,那时再作打算。”
周永春道:“若能结交,那我们与姚、刘诸人岂不是要生嫌隙?”
亓诗教蹙眉道:“这的确棘手啊,是友是敌,只在转念之间,不管怎样,这个张原我是要与他谈一谈的,秘密交谈一回吧。”
五月十四,就是玉河北桥风波的次日,张原作的《庶吉士储养培训疏》经郭淐签署用印后送呈内阁,午后,吴道南看到了这份奏疏,向方从哲通报了一声,方从哲道:“会甫兄票拟吧。”方从哲此时颇为烦恼,姚宗文竟然在都察院、通政司、太常寺诸位官员面前出那么个大丑,简直是声誉扫地,东林党人反映亦是极快,户科给事中杨涟、工科给事中何士晋弹劾的奏疏已经送到他案前,这让他票拟很为难,对于这两份奏章他倒是很愿意皇帝会留中不发,但圣意难测,而他作为首辅必须先票拟,方从哲踌躇再三,还是决定明日再票拟这两份奏疏,明日,浙党的反击应该就会到来——
吴道南便拟了对《庶吉士储养培训疏》的处理意见,不用说是支持的,傍晚时与其他奏章一起送到司礼监,司礼监原掌印太监卢受因为年老多病,万历皇帝命其退养,由原秉笔太监李恩升任掌印,这些奏章有的三、五日就能批复下来,有的要等十天、半月,另有很大一部分奏章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很多朝臣认为十万火急的事万历皇帝照样样拖,好象天也没塌下来,大明帝国照常运转——
这日傍晚,张原与大兄张岱出了翰林院,经过玉河北桥时,张岱笑道:“介子昨日是有意激怒姚讼棍的堂兄吧。”
张原笑笑,说道:“还是大兄知我。”
张岱赞道:“妙计,姚讼棍的堂兄这回是倒了大霉,我们庶吉士都在取笑他,这人已经身败名裂了。”
张原道:“哪有这么容易,大兄拭目以待,姚的反击会很凶猛。”
张岱道:“我们新科进士有免责的惯例,怕什么,而且介子你也没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
张原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总会找到我的所谓罪状的,昨日姚宗文就说了,我结社议政、聚众闹事,简直罪行累累。”
张岱笑道:“这是众人皆知的事,让他们弹劾去。”
说话间,走到西长安街中段,张岱往南,张原往北,跟着张原的是穆真真和武陵,武陵十八岁了,前两年一直不长个,就是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猛蹿了五、六寸上来,虽然还比张原矮了半个头,但看着总象是成年男子了,武陵问:“少爷,少奶奶她们大约何时从山阴动身,要不要这边派个人去接?”
张原侧头看了武陵一眼,笑道:“怎么,小武这么急着见云锦吗。”
被少爷识破了用心,武陵“嘿嘿”的笑。
张原道:“回去接就不必了,来回八千里,行路难啊,我尔彛寤崴退抢淳笤计咴履┢舫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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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三人行至东四牌楼西坊门,却有一辆马车从后追上,一人探头出车窗笑道:“张修撰,多日不见,李阁老胡同的宅子还没住进去吗。”
张原看时,却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赶忙见礼。
马车停下,王大智下车向张原拱手道:“我们虽在京中为官,却也难得一见,今日幸会,定要请张修撰喝杯酒。”
张原道:“惭愧惭愧,上回承了王大人的情,一直想请王大人喝杯酒道个谢,却一直未有机会,今日好时机,王大人,大隆福寺那边有家酒楼,烹制的鱼极美味,让学生请王大人一回,聊表心意吧。”
王大智笑道:“那就叨扰了,在下也想与状元公叙谈一番。”
张原让武陵先赶去鹤寿酒楼预订雅座,他与王大智边走边谈,穆真真跟在张原身后,再后面是王大智的马车和仆人。
又有一辆马车驶来,一人招呼道:“王郎中,哪里去?”
王大智转头一看,拱手道:“亓给事,幸会幸会,张修撰说欠我一顿酒,定有请我。”对张原道:“这位是礼科给事中亓大人。”
张原心知不会这么巧,先遇楚党王大智,再遇齐党亓诗教,拱手道:“亓大人,幸会幸会,若亓大人肯赏脸,就一起到那边酒楼喝一杯如何?”
王大智也道:“亓给事,一起去吧。”
亓诗教便下了车,这位山东人个子却不高,长眉长须,容貌高古,年近六旬,身体矫健,当即与王大智、张原上了鹤寿酒楼,酒菜很快端了上来,起先只说一些闲话,王大智问张原为何没住在李阁老胡同,莫非是那宅子不好?
张原道:“等拙荆九月间来京再搬过去住。”
亓诗教开始说起山东灾情,说山东六郡的旱情至今未得缓解,百姓流离载道,死伤遍野,易子而食,惨不忍睹,御史过庭训奉旨赈灾,直似杯水车薪——
在救灾方面,张原与亓诗教很有共同语言,越说越相投。
第三百九十章 闯东宫
张原向亓诗教说起他在山阴建的义仓,亓诗教在表示敬佩之余问道:“张修撰可知为何江南民间救灾易而江北难?”
张原当然知道是什么缘故,但这时要虚心,诚恳道:“请亓大人指教。”
亓诗教道:“指教不敢,然下官留心江北灾患多年,尤其是对山东,可谓了如指掌,江南富庶,缘于朝廷的恩渥,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江南一直是朝廷财源重地,近年来很多江南士绅抱怨江南赋税重,却不提及朝廷对江南的诸多爱护,均田均粮的赋税改革一直没有停止过,就是为了减轻官田重租,此其一;不允许在江南建立王府,极大减轻了当地民众的负担,此其二;朝廷对江南水患治理最为重视,此其三;再有,天高皇帝远,江南甚少受到党争、政令的干扰,因此商业方能蓬勃而起,所以江南富户极多,赈灾救助也容易得多——”
亓诗教还是很有见地的,张原点头道:“亓大人所言极是。”
亓诗教见张原认同他的观点,颇感愉快,又道:“反观山东,朝廷给予江南的便利一概没有,先后有齐王、鲁王、衡王在山东藩封建府,占地都是万顷,这些藩王亲族及奴仆侵占民田、开设商铺,与民争利,横行霸道,单此一项就足以劳困山东百姓,而山东经商之风也远没有江浙沿海盛行,只有大地主,却无大商贾,一旦灾荒,饥民遍地,地主自身损失极重,所以说靠富户发慈悲、靠民间救济渡过灾荒几无可能。”
张原点头道:“治标还得治本,山东东临大海,南接江淮,西通河洛,北拱京畿,山东不安则京师震动,去年饥民袭击临清等地,若朝廷赈灾不力,或恐今后还有大的民变。”
“张修撰明见。”亓诗教一拍大腿,张原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上,说道:“我齐人好侠使气,不甘饿死牗下,赈灾不力,民变必生,张修撰以为该如此应对?”
张原道:“在下职微言轻,只是一个设想,请亓给事、王郎中两位大人参详——”
王大智、亓诗教一齐拱手道:“张修撰请讲。”
张原道:“愚以为对山东六郡钱粮赋税应根据受灾轻重分别采取停征、改折、抵平、留人四种方法,对割据城寨、大肆劫杀富户的暴民应剿,对小股流窜打劫谋生的灾民应抚,先把局势稳定下来,然后招募灾民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抗旱救灾,这样可让饥民有口饭吃,当然,若兴修水利的钱粮全靠皇帝拨内库和地方官府筹钱显然不行,必须要有当地士绅参与,官民结合,才能把救灾备荒进行下去,救荒无善政,空口说着容易,一旦涉及藩王利益,具体施行时的困难会大得多。”
亓诗教点头道:“张修撰何妨就此写一篇奏疏上呈皇帝,这也是张修撰万言廷策的后续实论。”
张原摆手道:“在下的廷策颇受非议,此时再上救灾备荒疏不大妥当,还是亓大人上疏为好。”
王大智与亓诗教对视一眼,气氛微冷,不管方才谈得如何相投,现在,隔阂显现了,张原是亲东林的,与浙党首领姚宗文又有新的冲突,姚宗文、刘廷元诸人弹劾张原的奏章应该已经拟好了,明日就会送呈内阁——
亓诗教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张修撰,下官还有一事要请教,张修撰对万历以来的朝堂党争有何高见?”
王大智没想到亓诗教会这么直接问张原关于党争之事,不禁坐直身子,注目张原,静听张原如何作答,却见张原离席向亓诗教长揖,说道:“亓大人能坦诚相问让在下甚是敬佩,这世间很多纠纷、矛盾、仇隙皆是因为不能坦诚交流所致——”
亓诗教赶忙起身道:“张修撰何必多礼,请坐,请坐,坐下说话。”
张原坐下,看着满桌的菜肴,说道:“在下以为,党争误国。”
王大智与亓诗教面面相觑。
王大智道:“然而很多事不争又怎么行,政见有异,必须得争。”
张原道:“当年国本之争还算是有争论的目标,然而时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