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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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央一路上问那位开车接她来的军官,小孩多大,都有什么症状。军官却一本正经的说,林副官叫他来接谭医生的,其他的都不知道。谭央看着眼前这栋楼便估计,应该是哪位长官带着家眷住在这里,如今小孩病了要她来看。
一楼的大厅里有一些拿着卷宗档案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谭央并不以为意,反而是等在楼梯口的林副官,看见谭央时便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谭央问他病人在哪里时他才回过神儿,急急忙忙走在前头说,“跟我来,谭小姐跟我来!”
他们快上到三楼的时候,迎面下来一个矮一些的军官,笑着和林副官打了声招呼,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副官身后的谭央的脸上时,明显吃了一惊,然后意味深长的看着林副官,手指着谭央的方向,低声问了句,“是不是……”林副官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李副官,我们要上去了。”李副官答道,“快去!”随即又看了一眼谭央便使劲推了一下林副官,骂了声呆子,之后跑到谭央身边不由分说的拿过了药箱,笑着说,“谭小姐,我来我来!”
谭央被人抢过药箱,可她并没反对,她琢磨着李副官是怎么知道她姓谭的。他们来到三楼时,拿着水壶往出走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看见了谭央,竟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谭央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他们停在三楼尽头的一个两边开的大木门前,林副官毕恭毕敬的打开门,然后原地一个敬礼,朗声道,“报告参谋长,谭小姐带来了!”
这间房极大,采光也极好,窗子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地形图,图纸下面是一张很大的桌子,一个披着军装外套的人背对着门伏案写字,听到林副官的话,他的背便僵住了,谨慎的放下手中的笔,用左手扶着右侧的胸口缓缓站起转过身……
出现在谭央眼前的,既是当初敬业中学里那个正气俊朗的少年,却又不是。近十年的军旅生涯,他身上的从容刚毅很容易让周遭的人生出敬畏之心,可他却极为谦和的对谭央笑着,这是当年读书时谭央看熟了的笑容。他肩章上的三颗星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金光,晃得谭央有些睁不开眼。
阔别数年,徐治中就这样带着和煦笑容与熠熠光芒,再次来到谭央的面前。
65(63)换药
谭央因为觉得意外,更因为她晓得徐治中对她曾经的倾慕;所以很有些局促。徐治中却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先开了口;“没想到能见到老同学吧?实在是过意不去折腾你一趟。没办法,受了点儿伤,我来上海的时间还短;仓促间找不到可靠的医生,只有辛苦你了。我这条命虽说谈不上金贵;却也有几个人惦记着,总要小心些。”
这一套开场白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近也不远,解除了谭央的后顾之忧。况且与做医生的人是最讲不得信任二字,有了这推心置腹的信任,别说千里迢迢来看个病,就算赴汤蹈火也义不容辞。徐治中这一番话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毕竟这些年来战场的捶打、官场的历练,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毕庆堂一句话就抢白得不知所措的男学生了。
“你受了伤?什么样的伤?”谭央看见徐治中脸色煞白,坐姿也不自然,便关切的问。徐治中笑了,“一周前中了一枪,”说着,他信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胸口。谭央听了他的话更是忐忑起来,“枪伤?我是小儿科的医生,外科方面恐怕不行,别耽误了你的伤情!”徐治中笑着向前倾了倾身,温和的说,“不要紧,子弹当时就取出来了,只是战地医院的条件差,伤口长得不好。你帮我换换药,料理一下伤口就行。”
谭央听罢就放下心来,想起药箱里恰巧也有纱布和碘伏,便道,“那我看看你的伤口吧,顺便换一下药。”说着从药箱里取出口罩戴上。徐治中看见她打开了药箱便饶有兴趣的凑过来,指了指放在最上面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听诊器。”“做什么用的?”“听心音,听肺子的呼吸音,有时也听肚子的肠鸣音。”“这个呢?”“压舌板,压下舌头方便看喉咙里有没有发炎……”徐治中就这样一路问下去,谭央颇为无奈,“你们战地医院没有这些?”徐治中却谦逊的笑,“有啊,可我不好意思这么问,怕他们笑我傻气。”
谭央不禁莞尔,这时徐治中忽然发现新大陆一样,从谭央药箱的下层拎出来一个上面拴了各色铃铛的木棒,摇了摇就听见哗啦啦清脆悦耳的声响,他侧着头自说自话,“这个战地医院是没有的!老百姓管这个叫花铃棒,不知西医里是个什么名字。”谭央哭笑不得的从他手中抢了回来,“也叫花铃棒,是专为怕看病不听话的小毛头预备的。”
徐治中闻言不禁由衷的感叹,“做医生多好,若是和平时期,我也要去做个医生。”谭央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失落,便低下头轻声说,“可还是要有你们,不然即便这样的战争时期,我们也不能安安稳稳的做医生。”徐治中听罢默然良久,才开口,“央央,你总能懂得我的想法,同上学时一样。”
谭央并没接着说下去,她是恋爱过结婚过的女人,很容易嗅到暧昧的苗头。她埋头准备纱布、棉签,一切就绪后举起戴上手套的手说,“徐参谋长,咱们换药吧。”“非要搞得这么生分,叫我治中吧,就和读书时一样。”谭央将手往回收了收,笑着跟他较真儿,“男同学才叫你治中呢,我从前都是叫你徐治中!那好,徐治中,咱们现在换药好不好?”徐治中有些无奈的点头,“好,好,换吧!”
见徐治中还是无动于衷的坐着,谭央只有没奈何的催促,“那脱衣服吧!”徐治中大惑不解的看着谭央,谭央便又加了一句,“不脱衣服怎么换药?”徐治中犹疑片刻,才清了清喉咙说了声好,然后缓缓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就又不动了。谭央又小声催促,“还有衬衫,都脱了。”谭央说完话就看到徐治中那原本没有血色的脸立时红了,她自然而然的说,“你不要想着我是你的同学,你把我当成你们战地医院的医生就好,而且你要知道,医生这个行当是没有性别的!”
徐治中听了谭央的话,深吸了口气,随后微闭着眼睛一颗一颗的解开了扣子,当他脱下衬衫露出上身时,还摆出一副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的架势,叫谭央哭笑不得。徐治中穿着衬衫时看起来很瘦,可是脱下衣服的上身却能看到明显的肌肉,再加上他身上比脸黑一些,就尤其显得悍然精壮。他不再是那个读书时的翩翩少年,沙场已经把他磨砺成了一个坚毅值得依靠的成年男子。
徐治中将脸扭开,手紧紧把着椅子的扶手,头上竟渗出了汗。谭央看出他这是尴尬紧张到了顶点,她也明白但凡先认识她是谭央,后认识她是谭医生的人,都不太能把她当成个真正在的医生看。为了免除尴尬,她拽来花铃棒晃一晃,然后放到徐治中的手边,笑言,“怎么徐大将军也怕看病呢?小毛头时的毛病没改过来?”徐治中听见谭央的话就笑了,拿起花铃棒侧着头,认认真真的摇了摇。
徐治中的伤口长得的确不算好,取子弹的处置做得也粗糙,不过他伤口上的这块纱布却包扎得很内行,操作的人绝对是个资深的外科医生,最起码,谭央是不能把伤口处理得这么完美的。谭央帮徐治中换完了药,便问,“上次给你换药的人是谁?”“这里驻地的医官!”“其实你再请他来换就行,手法比我好很多。”
徐治中也不回答,穿上衬衫后,他低声向谭央诉苦,“你是不知道,我新被调到上海的驻地做参谋长,和这里的师长副师长都不熟,或者对你直说,我们就不是一派!我没在里面安插好自己的人之前都不敢出驻地,我怕我一出去,副官亲随都被调走,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了!你说,这里的医官我能信吗?”听了他的话,谭央摇头,“你们还真是不容易。”
徐治中苦涩一笑,“央央,你知道吗,这就是我这十年最困惑最痛苦的事,我立定决心要为民族为国家而战才来当兵的,可是实际上呢?我把自己一半的精力都花在了对付自己人上!党与党之间,派与派之间,人与人之间,绞尽脑汁的互相提防、互相倾轧。你说,难道这就是我穿上军装的意义吗?讽刺!太讽刺了!”
谭央低头收拾药箱里的东西,正是正午,秋日里的小阳春,天很暖,谭央颇有感触的开了口,话语里带着凉意,“其实,在社会里同人打交道就会有这些,大官大买卖斗得凶险些,老百姓蝇头小利一样会争破头,为了小钱可以坑蒙拐骗,为了大钱就能杀人灭口。慢慢的想通了就好了。”
徐治中很信服的点了点头,望着谭央的脸片刻,他忽然笑了,“央央,咱们才见面,不说这些了。噢,对了,我想你在我这里可能要呆段时间了,怕你闷在军营里无趣,叫人找了几本书给你,”说着他目光落在桌子旁边的樟木箱子上,笑着打开箱盖,“看看,还入得了谭院长的眼吧?”谭央蹲下来将书拣来看,竟全是和小儿科有关的西医学著作,英文的、德文的、还有几本不认识的外文也被翻译了梗概附在后面,谭央一看便起了兴致,徐治中拿来小凳叫谭央坐下,说,“不急,慢慢看!”
谭央旁若无人的翻看着,忽然她一个惊呼,“哎呀!这本书在海德堡的时候我和书店的老板订了好些次,总是没货!”徐治中低头摸着袖口的扣子,极熨帖的笑着,也不说话。谭央打开书皮,只见扉页上写着——西元1932,购于美利坚纽约州,旁边还粘着一片红杉树的叶子。谭央缓缓合上了书,她顿时觉得这份礼异常贵重,自己恐怕承 受'TXT小说下载'不来。徐治中抬头看见谭央略显沉重的表情,便淡淡的解释,“湘凝托我在美利坚帮她买几本建筑学的书,我看书店里恰巧有儿科学的,就帮你也带了几本。”
这时候林副官进来说有下属公事求见,谭央听了便起身离开。徐治中盯着谭央直到她出门走远,转而回头不耐烦的问林副官,“你知道伤口一天能换几次药吗?”林副官想了想,忽然一个激灵,原地立正一个军礼,“报告参谋长,下次不会了!”
李副官带着谭央将她安置在四楼的一个房间,还笑嘻嘻的凑过来说,“谭小姐,参谋长就住在隔壁。”谭央不悦的看了一眼李副官,李副官马上加了一句,“这样照顾起参谋长的伤更方便。”之后李副官还领来个穿军装的年轻女孩,说是军事学院新毕业的学生,来照顾谭央的起居。谭央说,“不用,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这位姑娘读军事学院是为了保卫国土奉献国家,不是为了做这些琐碎事。”李副官听了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表情少有的严肃起来,他很感慨的说,“谭小姐呀,我当年被安排到刚从军校毕业的参谋长的麾下做副官时,他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谭央听了李副官的话并没觉得意外,其实她一早就清楚,她和徐治中之间确实存在太多的共同之处,家庭环境,受的教育,对外界的看法,自己的处事方式,甚至于他们爱同样的音乐,读一样的诗歌,他说她是他过奈何桥时弄丢的那一半魂魄,这个比喻乍一听肉麻了些,细想起来却也贴切。
第二天上午给徐治中换药时,他们两个聊了很久,谭央离开房间时看见门外排着队站着□个军官,谭央回头不解的看向林副官,林副官说,“大家等着向参谋长汇报情况。”谭央若有所思的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次日,谭央很麻利的换好了药,一分钟都等不得的开门要走,临走时她还说明天是周六,明天换完药她就要回去了,因为要接囡囡同她过周末。徐治中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惊,随即也顾不得穿到一半的衬衫,他一个箭步奔到谭央面前将她拦住,“央央,那你下周还会来,是吗?”他言辞恳切,那副患得患失的表情让谭央不敢再看,她慌忙转过头去,站在外面的李副官见状在一旁帮腔,“参谋长,这还用问,您的伤还没好呢!谭小姐不来,下周谁给你换药啊!”徐治中一瞬不瞬的看着谭央的侧脸,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那么,我下周一叫人去医院里接你,行吗?”谭央想了半天才勉为其难的点头。
紧紧盯着谭央离去的背影,徐治中站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就好像谭央这么一走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再不回来了。
李副官实在看不下去,便说,“参谋长,不是我说,你们两个读书人谈恋爱真是羞羞怯怯又温吞,不想叫谭小姐走,想把她一辈子留在身边你就直说啊,你是男人,拿出点儿果决来!你当初若是有战场上一星半点儿的胆魄,媳妇早娶回家了,至于等十年?天天守着相片唉声叹气的,我们前两年都不敢问,以为你女朋友死了呢!耽误了十年的时间,要不小公子都……”
徐治中无奈的拍了拍李副官的肩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随后徐治中低下头系衬衣上的扣子,李副官见状翻了翻白眼,恨铁不成钢的小声埋怨,“真怂,倒叫人把你衣服扒了!”徐治中眼神凌厉的瞪了李副官一眼,李副官条件反射的敬了个礼,徐治中压低声音凶恶的说,“要是叫我发现你们私底下说荤话敢提到谭小姐,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这天夜里,秋日凉风习习,谭央洗了头发坐在床上看书,窗外时而传来士兵的哨声,叫这样的秋夜分外朗透。快近午夜,谭央歪在枕头上拎着书昏昏欲睡时,隔壁的房间传来了笛声,呜呜咽咽,把这干脆利落的军营罩上了悠远伤情的底色。谭央细细分辨着,吹得先是秋湖月夜,吹出来的是一唱三叹的人间秋凉,之后又吹姑苏行,听得出是人在雾气氤氲的江南景中的沉醉迷惘。
谭央听着听着便走了瞌睡,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吹笛子的人反倒越吹越来劲儿,谭央无奈的打开门,正看见住在对面的李副官大敞着门,搬椅子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他看见谭央便站起身,带着怨气的说,“这也睡不着觉啊,半夜三更的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