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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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明道:“一个大男人,长得好看顶什么用?”“就是就是。”十阿哥忙不迭地附和。虚明笑道:“一个男人,尤其是志存高远的男人,皮相生得太好,反而是个负累。尤其是如十阿哥这般身份贵重的,将来出入朝堂,相貌超过端正,便失之花巧,不庄重了。”十阿哥道:“对,对,对。谁相信绣花枕头小白脸能顶大用场?”虚明颔首道:“同理推之,一个要娶回家的女人,好看与否绝非首选。说得粗俗浅白一点,你要搞政治的话就不要搞女人,实际上政治搞好了的话也不会缺女人,不过只搞女人的话到头来就只剩下女人……这一点相信每个聪明的男人都很明白。”
十阿哥忽然隐隐觉得不安,他俩在这一搭一唱,貌似枪炮全落到在场某个人头上了。
“就他?”安吉雅冲着十阿哥,左
瞅瞅右看看,轻哼一声笑道,“你是聪明人吗?”
☆、混沌
夜里吵完不欢而散,次日两张黑面又是阴沉了一路,捎带着天色也渐渐暗下,乌云聚顶,劲风鼓动旗帜猎猎作响。八阿哥见虚明脸色愈见苍白,歪在马上,几乎摇摇欲坠,便靠近些,随时扶她一把。
行近日暮,遥遥望见绕围场行在最外层的鹿砦,高高的辕门内随即奔出了一小列人马。“八哥,十弟,一路辛苦。”领头的九阿哥笑脸相迎。老八、老十拍马上前招呼,才问了句:“皇阿玛让你来接我们?”却听身后一声闷响,虚明已摔落在草丛间,一动不动。八阿哥慌忙跳下马,才跑几步,忽觉头皮一凉,伴随着一声漫长的尖厉鸣啸,却是一只黑鹰疾速俯冲而下,张翅立在了虚明背上,一副全神戒备、随时反击任何攻击的防卫状态,倒教众人看得一愣。
安吉雅忍不住叹道:“这鹰养得好,通灵性。”九阿哥道:“是谁家养的,瞧着真眼熟。”十阿哥忙打哈哈道:“全是鸟类,还不都长的一个样。”安吉雅一嘟嘴,道:“谁与你讲话了?”这时,虚明仿佛醒觉,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嚷了声“去”,那黑鹰便即振翼而飞,盘旋几圈往营寨方向去了,直至消失在空中,安吉雅仍恋恋不舍地望着,自言自语道:“真是咄咄怪事。”
八阿哥扶起虚明,轻声细问,虚明却只犯傻气似的笑着,神志已然模糊,赶紧吩咐刘青:“快请太医来……”他瞥了九阿哥一眼,续道:“来九爷帐中,速去速回!”刘青领命去了。十阿哥也要来扶虚明,八阿哥却推开,道:“皇阿玛正等着你俩回话,还在此耽搁?乌尔江,你也去,皇上问起你,一切如实作答。”安吉雅闻言,哼了一声,昂首走进辕门,十阿哥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乌尔江则毕恭毕敬地尾随在后。
八阿哥招来几个近侍,将虚明抬回九阿哥的营帐安顿好,转身见老九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出了帐。等走到开阔处,只剩他二人,九阿哥方道:“八哥,琼林画院的事,你还在怪我自作主张?”八阿哥只是笑而不语。九阿哥竟而大窘,吞吞吐吐道:“你应该怪我……”
八阿哥却挥手打断他,问道:“最后可是无疾而终了?”九阿哥迟疑着点了点头,微感挫败道:“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八阿哥叹息一声,道:“我早有言在先,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时机不对,只会费力不讨好,徒惹灾祸。”九阿哥再不掩饰满腹的沮丧,焦躁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时机方到?”
八阿哥直视他许久,目光凝重,然后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道:“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们兄弟俩,今天就敞开肚皮说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语调平淡,却极具安定人心的凝慑力,九阿哥不知不觉间已沉静下来,全神贯注听他缓缓道来:“此番外廷内务整顿,二哥固然折损了几名奴才,但是,皇阿玛怎么可能针对自己一手培养的继承人?他真正要拔除的,是索党。索额图与二哥关系太密切了,等于把太子握在手心当了人质,这是任何一个君王所不能容忍的。除非将两者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一剪断,才能保证日后动手时,不会损及太子的英名。皇阿玛真可谓用心良苦。”
“你的意思是,与太子作对,便是与皇阿玛作对?”九阿哥不由得冷笑一声,神情阴鸷,道,“那是皇阿玛老糊涂了,一直没看穿他的真面目。”
“凡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可以让他慢慢看清呀。”八阿哥道。
“那我先下该怎么办?还未如何,倒先惹了一身臊。”九阿哥愈想愈觉晦气。
八阿哥按了按他的肩,说道:“亲自将你的藏画送到太子宫,只说自己一时年幼无知,受那江湖术士愚弄,并不知竟会牵连到二哥,特来赔礼认错。”
九阿哥猛踢脚旁一截马桩,将满腹怨恨发泄一清,喘息稍定,方笑着对八阿哥道:“八哥,我现在算明白,为什么向无遮拦的十弟,唯你马首是瞻,就连眼高于顶的十四弟,也独独敬你如师。”
八阿哥微微一笑,只道:“我去御前瞧一眼十弟过关没有。”刚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被九阿哥唤住,问道:“听报讯人说,你们一路北行最远到了漠北草原?”八阿哥心中诧异,摇头否认,余光不自觉望了眼大帐。九阿哥道:“八哥尽管放心。”他站在风口里,声音也被吹得飘忽了。
目送八阿哥离去,一个人影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九阿哥身后,用地底钻出来的声音说道:“你害得我好惨,我杀了你!”九阿哥惊吓得一跳转身,便被一只手死死掐住了脖子,而虚明苍白森冷的面孔就近在咫尺,状若疯狂道:“去死!”她只消手一用力,九阿哥立刻命丧当场,然而终究差了一步,她兀地晃了晃身子,摔倒在地,不醒人事,露出了站在她身后的陈良,正是他及时将虚明一掌击晕。
陈良指着地上浑身颤抖不止的虚明,问道:“如何处置?”九阿哥惊魂甫定,道:“他毕竟是八哥的人,不宜造次。”说着蹲下端详了片刻那张脸,狐疑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说我害过他,是在哪儿?”陈良道:“但看八阿哥适才体贴入微的神情,颇有意思。”他忽然笑了,一脸不怀好意。“兔儿爷?”九阿哥笑接一句,伸手去探虚明喉头,摇头道,“年纪太小了,不好辨认。”犹自沉吟未对,忽瞥见刘青领着太医匆匆赶来,便站起语速极快道:“查他的底。”
陈良早有此意,只是心存顾忌,不曾付诸行动。此刻得九阿哥亲口允准,可谓正中下怀,赶紧拱手应命,想来日后纵有惊扰八阿哥之处,有张金牌令箭傍身,亦可保无虞。
是夜,康熙在御帐前大宴群臣,并前来朝见的各盟各部旗主台吉,无数松明火炬照得整个会场亮如永昼。
八阿哥正要进去,却听道旁一阵聒噪声起,放眼望去,却见旗杆投下的阴影里,两个一等侍卫在与一个人纠缠,走到近处一瞧,赫然便是那日遭人拦路抢亲的倒霉新郎。八阿哥问道:“怎么回事?”侍卫拱手答道:“回八爷,这位是锡盟阿巴哈纳尔部台吉胡勒根,皇上特别召见,他却不肯搜身。”“胡勒根?”八阿哥用蒙语重复一遍,不觉好笑,对两个侍卫以满语道,“果真是个鼠辈。”两个侍卫亦禁不住笑出了声。八阿哥含笑重新打量一番胡勒根,只见他身穿草原上很常见的臃肿蒙古袍,手扶在腰间,一脸鬼祟,便又换了汉语,正色道:“不要紧,我带他进去。”
尚未入场,老远便听见十阿哥与安吉雅互不相让的斗嘴声。十阿哥道:“皇阿玛,这种刁蛮无理没脑子的小女子,我才不要呢!”安吉雅亦回敬道:“你多好呀?又丑又笨,就算嫁给一身烂疮的流浪汉,一脸麻子的盗马贼,我也不嫁给你。”大庭广众之下,他俩却是旁若无人地嗓门越来越高,激得底下观众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窃笑私语,几乎无人发觉两人走入了会场。
八阿哥一不留神,胡勒根已冲上去,跪地请道:“请皇上做主,允许我带自己的新娘回家。”十阿哥大惊失色,安吉雅怒道:“你这鼠辈,差点害我没命,居然还敢出来?”十阿哥忙偷觑康熙脸色,然而康熙只微微一笑,俟全场静下,鸦雀无声,他才开口道:“你二人既无意于彼此,那便如普郡王所请,放小格格回去与阿巴哈纳尔部台吉完婚。”
“皇阿玛!”十阿哥与安吉雅几乎同时惨呼出声,对望一眼,迅速拉手并肩跪下,哀求道:“适才我们只是说着玩,请皇阿玛重新发落。”
见此情景,康熙早已忍俊不禁,在场其他人更有笑得前仰后合,腹痛大跌的。
正值欢笑满堂之际,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开外袍,抖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刀,双手握柄朝着安吉雅砍去。突变忽生,安吉雅吓得完全呆住,还是十阿哥大叫一声,抱着她从刀下滚了出去。这第一刀劈空,那便再无机会了。离得最近的侍卫总管周国栋眼明腿疾,一脚踹在胡勒根胸口,把他踢飞出去,砸在一张宴桌上,打翻了摆满桌的美酒佳肴,而正端坐其后的十四阿哥与悠悠惊得立时站起。
凶徒就在眼皮子底下,对于十四阿哥而言,手到便可擒来,他却霎时犹豫不动了。胡勒根挣扎起身,手中刀亦乱挥乱舞,犹如一片冷魄薄光,不定何时引祸至谁身,晃得人心惊胆战。眼看就要被殃及池鱼,悠悠却是迈不动步,口不能言。
“十四!”不知何人大喊一声,十四恍如触电一般,凛然惊醒,立刻将悠悠扑倒在地。几乎同一瞬间,半空飞来一只酒杯打在胡勒根拿刀的手腕上,刀落的刹那,八阿哥一伸手接住了宴会上仅有的一把利刃,轻轻一挥,胡勒根已人头落地。伴随着尖叫声四起,悠悠就在最近距离,眼睁睁看着表情极度狰狞的人头在地上滚动,一下子吐了出来。
霎时间狂风大作,肆意玩弄着所有的明火,生死明灭只在瞬息。风沙扑面,十四不禁眯起了眼,只能分辨出面前的黑白二色,然而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天幕,目光瞬间定格在刀刃上滑落的血滴,那一点红色渐渐渲染开来,画面突然又变回到彩色。
赴宴的蒙古亲贵跪了一地,俯首请罪,每个人都绷紧了头皮,等来了那一声炸雷,分明感到脚下的大地都为之动摇,灵魂也被震出了躯壳。
八阿哥丢了刀,跪下道:“儿子鲁莽。”很奇怪,刚才那一声巨响将众人山呼万岁之声都打散于无形,他只是轻轻说出口,却奇迹般地穿透了雷声,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又是一道闪电,悠悠捂嘴略一抬头,竟而发现满地污秽已被侍卫清洗一空,若非空中弥漫的腥臭激得她又一阵干呕,几如梦境。
待滚滚雷声稍弱,康熙才道:“众卿以为该当如何?”蒙古亲贵皆异口同声道:“如此凶顽之徒,足教我族蒙羞,但凭尊意发落。”喊打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身为锡盟盟主的普郡王连滚带爬,跪到御座下最前方,不住口道:“微臣知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康熙且看一眼,微微颔首,对兼辖锡盟十旗的察哈尔都统道:“今年锡盟的人数可交足了?”只此一句,全场唰地一片死寂,就连狂风亦乍然停止。
察哈尔都统趋步上前,回道:“锡盟人丁渐旺,前年已超额过百,蒙皇上特赦予以免缴,只去年便又净增四百五十六口,折合一算,今年应上缴数为五百六十七头。”康熙道:“如此,便尽记在阿巴哈纳尔部身上,以示惩戒。”察哈尔答“嗻”,却步退下。这一段对话音量已放轻,只有康熙身边近臣,及坐得最前的几位蒙古亲贵听得见,普郡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只知磕头不止。
坐在下首次席的大阿哥胤眩境隼矗溃骸岸伎帜亲迦瞬桓史ǎ噶毂ヒ辉猓降闳耸!笨滴醯溃骸叭绱松鹾谩H羯隽耸露耍憧杀阋诵惺隆!贝蟀⒏绲溃骸岸祭砘岬谩!彼底抛呦孪础?滴跣Φ溃骸柏氛M,还不快扶起郡王爷。老王爷,你我就快成亲家了,何必如此拘礼。”十阿哥搀着普郡王颤巍巍地站起身,这位王爷一时竟再直不起腰了。
大阿哥走过时,瞥了眼犹自一头雾水的安吉雅,不禁暗叹,又是个红颜祸水,只在顷刻,便埋葬了五百六十七条性命。
任何时候,要收服一人、一族、乃至一国的人心,尤其要震慑住畏威而不怀德之辈,蜜枣与大棒都是缺一不可。所谓标榜于世的满蒙一家,除了联姻和亲,其它的铁腕之策便不足与外人道矣。如每盟每部皆有人口定额,一旦超过,便须按时上缴多余的人头数。可怜阿巴哈纳尔部,只因一人之罪过,便牵连全部族,将按惯例本该平摊到各部旗头上的人头数,尽揽于一身。此刻,怕是暗自欣喜的不在少数,更遑论全场更无一人为其直言求情了。
康熙道:“老八,进帐来说。”八阿哥答应着,跟了上去。一出宴会就此匆匆收场,十四懊恼地一拍桌案,却听人群里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失声叫道:“小心伤口!”悠悠闻声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十四的右肩一片殷红。
八阿哥再度回到九阿哥帐外,恰见一太医连连摆手离开,任凭刘青如何拉扯挽留,那太医却逃得越急。胤禩皱了皱眉,分帘走进帐子,只见虚明一人躺于毡榻上,此外并无一人侍候。而虚明,更如初见那晚一般,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八阿哥拭去她满头的冷汗,察觉刘青脚步近前,便叱问道:“让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全当耳边风吗?”刘青尚首次被他如此严厉喝斥,一时惊诧,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胤禩眉峰紧锁,他亦雅不欲呵责,只是那晚虚明忍耐不住巨痛,拔剑断臂的举动太过记忆深刻,生恐那一幕会再度上演。他见虚明右手揪得左臂甚紧,便伸手轻抚那已青筋暴露的手背,刘青大叫一声“小心”,已自不及。虚明反手一握,抡住他的手腕一扭,幸亏胤禩适时避让其势,手腕方才没有脱臼,不过吃了些小苦头。刘青唉声道:“手臂碰不得,适才那太医就是想为她把脉问诊,结果……”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此时,八阿哥的手腕依然被虚明紧紧禁锢住,他轻声道:“看得见吗?是我。”虚明微微张目,两眼迷蒙,虽然神智不明,带还是缓缓松开了手。直到第二轮雷鸣轰隆隆地炸响
,虚明身子一震,眼里方才渐渐有了神采。
八阿哥道:“我这便要启程回京,你能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