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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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原是卿云本份所在,何谈劳累。”卿云吟吟笑答,眼见宋太平捧来木匣一盒,不由楞住,区区几本薄册,何必劳动这么个精贵不菲的匣子。待瞧清匣子四围精雕镂致图案,卿云心念一动,随即了然,命小齐子接了,轻道:“恕卿云无状。这东西我可以代为转交,但是三王爷,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三阿哥沉吟片刻,低声道:“本王明白……”
既已明白,卿云便即拱手告辞而去。是非之地,早离早了。
小齐子抱匣随后,出了上书房地界,方大松口气:“幸好奴才我跑出来探风,一瞧见三爷立马给请来,不然可有得浑了。”
卿云耸肩不语,足下却无稍停,直出了书房地界,才吩咐小齐子:“我还得去御前听差,你将这匣子送回去,记得,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暖玉,她会明白怎么处置。”小齐子答应去了。
而卿云捱完这一天,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她回到养性斋,一刻不得歇,洗了把冷水脸,脸上红斑仍在,那些峰拥突起的疙瘩却一扫而净。她挺身一翻,倒立在地,又用冰袋敷额,直待彻底目清脑明,方才落地更衣。
暖玉捧来她素日所穿的玄色长衫,担心道:“格格,要不要紧?”卿云笑了笑,道:“往常日夜颠倒,每天只能睡个把时辰,昨晚回宫后,那么早便就寝,难道反而撑不住了?”她虽然在笑,但暖玉却能觉察到笑声中殊无乐意,想到过去六年,卿云日日皆是如此硬撑,不禁心中酸涩,凄凉无以言喻,当下含泪带笑道:“格格不是说,过了今夜,便能想睡多久,便睡多久了吗?”卿云微笑道:“说的是。这两年每晚都劳你守在屋里,辛苦你了。”
暖玉神情一黯,幽幽道:“暖玉生来命苦,自四公主走后,便只有格格一人不计一切地维护于我,暖玉不为格格辛苦,还能为谁呢?”暖玉原是四公主房里的人,两年前,四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因不忍让暖玉陪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特意将她交托于卿云,她便一直随侍卿云身边。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卿云笑道,“不过你来了之后,我确实轻松了不少。”她穿了一半衣衫,忽又脱了下来,说道:“换那件道袍来。”暖玉讶道:“夜间会不会太醒目?”卿云道:“没关系。今日是觉明师父的头七,他就留了这么几件东西给我……”暖玉立即去衣箱里换过。
悄没声息地纵身跃出养性斋,又过丹陛,重穿月台,推开钦安殿沉沉的红漆描金大门,香烟缭绕中,那个穿着杏黄色道袍的清矍身影隐隐若现。卿云揉揉眼皮,再看时四围俱寂,雪冷霜寒,果见皆是幻觉,不由轻叹。仰望明明如月,淡淡怅惘袭上心头。
若没有那个糟老道觉明的提携,教会她立足皇宫的一切法门,相信这六年的宫中生活,她是定难熬过来的。
不知立了多久,卿云负手背后,身形竟无稍动半分。忽闻风动,杂之踏枝碎叶微响,卿云立时转身,撩袍,拱手,单腿跪地一气呵成,恰如行云流水,从容之极,全然不似白日里那般笨拙拖沓。于是朗声笑迎:“师父在上,徒儿在此静候多时了。”未拜至底,一手伸过已然扶起,“早已讲明,你我不是师徒,不必闹这些虚礼。”
卿云欣然起身,只见跟前之人与往日一样做派,蒙面束发,故意裹上层层不合量度的宽袍臃衣,将原体态全然掩住。
“瞧你这副模样,就知事儿即便成了,也办得不够利落漂亮。”
卿云闻言,下意识地摸摸脸颊,嘿嘿直笑道:“旧病复发是真,略微修饰一番,也不算过头。”
“觉明嘱托我传授你功夫防身,算来也近六年了,今日大考,且看你是否能通过,正式出师。”
“是。”卿云撩开衣摆,从靴中拔出一把暗黄色短木剑,见对方目光大动,不免得意道:“此剑名曰龙吟,乃觉明飞升之前所赠,并叮嘱我,能用便自用,如不能用,便转赠于更适合之人,切不可罔顾一力之有限,强行独占。”说完一跃而起,挽了个剑花。
那蒙面人立时折了一根树枝,抢攻上来,两人你来我往,迅疾无比,顷刻之间已经过了百余招。无论对方多凶狠的剑招,都被卿云化解于无形,一点也近不了身。那蒙面人朗声道:“很好,这套剑诀,你已尽得个中精髓,丝毫不输于我。”说着突然凌空一跃,将树枝随手掷出,虽不是向卿云飞来,卿云依然大惊失色,往地上一滚,那树枝已转了个弯呼啸而过,破空之处,正是卿云适才所立之地。
树枝重新回到蒙面人手中,待其回头看时,卿云已不在原地,当即四下搜寻。突然间,卿云自松柏间飞出,那蒙面人急忙转身相迎,两人同时扔出手中武器,喀嚓一声,木剑竟被树枝击落,那蒙面人笑道:“你输了!”
卿云人在空中,趁其得意忘形,伸出双臂,便一只一个,抓住了那蒙面人的双手,落地之后身子一扭,两人各自施展起擒拿手,缠斗不休。却不料,此举正好落入卿云的计中。卿云轻轻一笑,那蒙面人顺其目光望去,却见那树枝击落木剑后,去速更急,几乎是急转了个大弯,径直朝两人飞过来。而两人
的手均被对方扣着,动弹不得,闪避不及,由于卿云早有准备,那树枝只是从卿云的肩头擦过,便直击蒙面人的胸口要害,若是真的兵刃,只怕此刻已然非死即伤了。
两人同时松开手,那蒙面人静默良久,才徐徐道:“想不到这招燕回手,你不但练得炉火纯青,还懂得自己灵活运用。很好。”
卿云捡起木剑,放回靴内,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是觉明教我的。”
“武功过关。下面是计谋韬略了。让你探听八阿哥的一件机密,可曾得手?”
“得手了。”
“东西呢?”
“我扔了。”
“什么?”
卿云笑道:“我能不能问一句,为何要挑八阿哥为考试题目?”她早就起了疑,觉得如此考题,倒像是要教出一个密探细作,居心有些不良。
那蒙面人略一迟疑,道:“这是觉明的意思,我怎知道。”
卿云听出此言不尽不实,便道:“那好,既是觉明的主意,那我在心里默默告诉他,便可算过关了。”
“果然觉明老道所言不差,你天生反骨,绝非尊师重道的主儿!好自为之。”
卿云见其卷袖而去,抬足待追,却即顿住,百味杂陈涌至心头。“哼,老奸巨猾,早晚掀了你那块遮羞布,瞧瞧到底何方神圣!”想起下午自己的同样遭遇,不禁乐了。再想到六载艰难苦辛,宛如攀登天梯,步步而进,今日终于正式出师,不由豪气万丈,只觉世界之大,天地任我去,四海任我游,何其壮哉!
☆、望江南
既有大雪挡道,南巡队仗在延逾数日之后便即启程成行。渡过黄河之后,暂换车乘而行,愈近南方,料峭寒气虽未尽消,却已处处春回大地,生气盎然,气候愈见温泽咸宜。甚而空气中,亦若含着鲜美甘甜的草木香气,人人畅快吐纳,乐之无极。
浩浩仪列,唯此一辆车门窗密闭,丝风不透,煞是闷人。热汤缭起软烟袅袅,暖玉以帕沾取汤水,替卿云擦洗面上疹患伤部,极尽温柔细致。卿云正拥枕斜坐,呼呼已入眠梦深处,仿佛要将六年所缺之觉,一次全补回来,于周遭种种全然不觉。暖玉细瞧了瞧,卿云脸上红斑虽存,却已有渐渐消退之势。
蓦地听得一骑飞驰而至,帘外高宣:“皇上叫和硕卿云格格起!”
暖玉反身去拍卿云,不意其已一惊坐起。车中昏睡半日,面未洗,发犹散,如何能去面圣?卿云边胡乱擦把脸,边吩咐握梳在手的暖玉:“反正要戴帽子,随便打个辫子就成。”暖玉口中应着,速速替她梳发结辫,卿云业已抖衣着靴,整装完毕,抬脚便出车去。
撩袍踩镫,翻身上马,卿云挥鞭正要奔出,心念一转,随即拉缰回头,正见暖玉挑帘疾呼。卿云俯身一把揪过绸巾,笑着扬手一挥,纵马便走。
蒙上面,仍觉软软香风绕身不去,卿云满吸一腔胸臆间,只觉通体畅达,飘飘然直上云霄,惬意非常。当下策马向前,也不顾扬尘惹来众人侧目,远远瞧见御驾皇辇明晃晃耀眼,方才放慢脚程,不敢造次。
尚在半途,忽然被路旁一人给喊住了。卿云勒马立定,拱手笑道:“原是李谙达,卿云在此有礼了,不知皇上有何吩咐。”作势下马却为请住,她便真坐着不动了。
李德全也不见怪,亲自奉上一黄绢包裹:“皇上已先轻骑往行宫去了,特命奴才在此恭候格格,几位先生昨儿刚进术数新法,皇上演算良久也不得其法,又放不下,这便交给格格。只如往日一般,写下个中精微真义,务求简当明了便可。”
“卿云明白了。”卿云嘴角一撇,单手接过绢包打开略一翻,神态如常,眼里却隐含不耐烦,待翻至最底层处,僵视片刻,方道:“谙达,怎么错放了本折子在内?”抽出转交李德全,仿佛不过平常事耳。
李德全“哦”了一声,未免惊讶得稍显过头,经其查看:“果然。这事儿可不小,奴才得赶紧给皇上送去。格格缓行。”
“多谢谙达。”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会意。卿云将绢包胡乱裹好,见李德全背影渐远,左颊泛起一抹浅浅笑涡。
那是四阿哥胤禛的请安折,说他已在扬州漕运总督府行宫恭候圣驾。李德全此举,想是康熙授意而为,只因卿云日日在耳边叨叨,江宁如何,悠悠如何的,搞得康熙不胜其烦,于是抛出刚去过江宁的老四来挡驾。
卿云正欲回马,突然听见有人直呼其名,四下环顾,却不见半个如此大胆的人。还是身畔有人指点,方看见远处一人驻马在绿坡半腰,扬鞭挥手。卿云脑子里弹指间已转过千般念头,思量再三,终将绢包随手丢人带回,应邀打马上坡。待奔至那人跟前,见其笑脸盈盈,喜不自胜,正是自小与卿云最合得来的玩伴,十三阿哥胤祥。
“瞧,我寻到处好景!”他举鞭指着方向,当先而行。卿云跟着并辔登坡,顷刻,山路一转,两骑已齐肩立于坡顶绝壁之上,眼前登时豁然开朗。登临凭望,此崖虽止数十丈高,可山下田畴青黄相接,尽收眼底,更见远处层峦叠翠,丘嶂起伏。天地壮哉,观之不由胸怀顿阔,意兴飞扬。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十三豪情万丈,只觉四肢百骸处处是气,不自禁纵声长啸,好不痛快。
卿云不自觉地击掌为拍,跟着呼喊,虽则气势更逊一筹,但两者却是呼应相和,浑如一体。
俩人互为激勉,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直至声嘶力竭、无以为继,方才大笑而止。喊声却已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耳中犹自轰轰而鸣,两人便只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了,只觉得偶尔做回魏晋名士,滋味真不赖。
十三鞭指西山,比划道:“此景虽壮,却稍嫌呆板。应自西首群山怀中引出一水滔滔而下,直贯田野后便辞地东流,整幅图方才活了。”
“你也知是图画。天地造化岂有十全十美的。”卿云目送归鸿,笑道:“再往南去,如这般北方雄峻山水便见不着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真美。”一首江南咏叹调,由她娓娓慢吟,情味悠然,令人不饮自醉。而于结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你信么?每当读各式古代传奇、杂家小说时,我便总想着,有天骑马江南游,途遇酒旗茶寮,必得进去喝一口,然后趁机调戏一把美貌老板娘,最为赏心乐事!春水碧天,风物如画,还得配上如雪似月的美人,人景俱佳,方足叫人留恋,以至发下那‘不老不还乡’之宏愿。”
劲风萧萧,扬起袍摆,猎猎作响。十三听她说着,身为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的后代,心中实是觉得,南词虽绵绵,然而纵马奔腾,驰骋于大漠草原、万里风沙之中,才是世间一等一的乐事。
半晌,十三方才笑道:“好不易从皇祖母旁抽身,差点忘了正事。前儿过淮安时,知府杨朝麟不是进献了好些物件么,我一眼就瞧中这个,你一定喜欢。”
卿云接手一瞧,原是白玉镶柄、香木做骨的玲珑宝扇一把,却也无甚出奇之处。十三阿哥示意开扇再作定论,果听卿云轻“噫”一声,道:“竟是文征明的丹青墨宝,‘钱氏池上芙蓉’,还是他所有诗作中我颇爱的一首。难得,难得的书画双绝。”她仅露的双目满溢惊喜之色,宛如蒙了层新月清晕,流光溢彩,熠熠璨然。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卿云正颔首细赏诗文时,十三不自禁长声吟诵,衬着扇面上芙蓉低头娇羞之态,寥寥数笔,却含道不尽之袅袅娜娜,韵味绵长。
卿云呵呵笑道:“到底还是做皇子好,这可比进献公主格格们的,什么香球、香囊、香枕、香头油的一色女儿家‘香物’强多了。最近正缺个顺手使的,你便乖乖送上门来。谢了!”说着回臂插在腰间。
两人控马缓缓下坡,言笑晏晏,却见一匹黑马迈着高蹄,昂首近前来,通体乌毛油亮,膘肥体健,傲贵之态流露无遗,十分骏壮。
“十四爷,春风催得马蹄急哪!”卿云歪头打趣。
马上之人闻言越发得意,老脸皮厚道:“噢,原来你还不晓得!”
“听说四哥又递了请安折,皇阿玛已经骑马赶去行宫了。咱们是不是也跟去凑凑热闹?”十三忙岔进来。能令三人聚首时平和以对,而不致立时反目成仇之唯一由头,他自然深谙。
虽然卿云和十四从小就不对盘,但因有悠悠、十三从中维系,他们四个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帮的,俗称“□”。什么拆房上树,耍人打架的事没少干过,几乎将紫禁城翻了个底朝天。当然,使坏的主意多以卿云和十四打头,悠悠和十三则只是从犯兼善后处理大臣。
十四一听提到悠悠,果然立时多云转晴,道:“四哥见到皇阿玛头一件事,定是回禀办案巨细,眼下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赶上。”
卿云窃笑不已,原来他俩全知道请安折的事了,看来天天烦着康熙的,非只她一人啊。
“真没料到,昔日同窗学友,竟是四哥先见着。”十三忍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