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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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帐子里很气闷,出来散散心。”虚明撒开了手。“带着把剑散心?”胤祥轻轻一哼,不适地松了松被制住的肩臂,忽地转身道:“刚才不算。好容易没有其他人,咱们师兄妹可以切磋一下了罢?哦不对!”胤祥眉毛一扬,怪笑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一声师姐?”虚名无所谓道:“随你的便,反正被人尊称一声师姐,我也不吃亏。”
“那好。”胤祥折了两根细枝,递给虚明一支,道,“就请大师姐多加指点。”“指点谈不上。”虚明将短剑放回靴内侧,接过细枝,道,“我就陪你练一练。”
话未说完,胤祥已当胸一剑刺来,虚明以“飘逸”剑品的一个起剑式正好格住,同时声东击西,还了虚实难分的三剑。胤祥却是不慌不忙,步法轻灵地侧身避过,顺势回剑一挑,两枝相交轻颤,竟是契合得严丝合缝,有如天成。虚明微感讶异,然而接下来的第三式已收势不及,使将出来,而胤祥亦不假思索地直还一招,两下里一齐高跃而起,一个是“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一个是“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两杆细枝奇迹般地枝尖一点,复又相对回旋着缓缓落地。
胤祥已惊讶得合不拢嘴了,虚明略一迟疑,又换一路剑法再试招,胤祥不及多想,也换一路剑法,于是两人又喂了三个回合。可惜,大叫不好已是太迟,他们又一次见证了三项神迹的发生!
无需再试了。两人均狼狈地丢开细枝,别扭地瞅着脚下斜逸出去的两剪清影,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胤祥犹豫道,“这套剑法……我学会了十二路。”
“哦。”虚明干笑了下,道,“我也是。”
又是良久,良久的静寂。
“我们回去罢。”胤祥小声道。“好啊好啊。”虚明求之不得。
方入初冬,夜里冷风朔朔,月色溶溶,胤祥见虚明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衫,不由脱口问道:“你穿这么少,不冷么?”虚明不在意道:“出来得太急,忘了披上外衣。”说着转过脸婉然一笑。胤祥身子猛地一震,那月下勾勒出的如玉脸庞,较白日,轮廓多了几分柔美,侧影那样熟悉。
“其实,你看起来并不很像男的。只是第一眼让人晃下神,当时环境又使得我先入为主,以致一错再错。”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悠悠游来。
虚明哈哈大笑,说道:“一般而言,男生女相是句好话,但女生男相便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别这样说,你真的很特别。”虚明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胤祥却认真道:“这不是恭维。”废话!虚明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明显的讽刺,还有必要强调么?然而她脸上笑得十分温柔。
胤祥又道:“你很高明。其实你非常清楚自己最出众的,便是一种超乎男女之别的态度。所以你才这样装扮,不男不女,不僧不俗,看似什么都沾一点边,但又什么都似是而非。刻意的模糊,正是将这种美推向了极致,令你占尽了便宜。”
“便宜?”虚明听得相当乐呵,试着总结道,“你不会说,我是占了比所有男人都美,比所有女人都帅的便宜罢?一个人要真长成这样,那还是一出悲剧啊!”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是真心的夸赞。”胤祥一本正经道,“曾经有个女孩也与你有一样的特质,可你比她幸运,你的相貌更为平实,不易惹人关注,便也远离了是非。一个人长得太过夺目,便也太过咄咄逼人,逼人第一眼便落下非爱即恨的印象,从此万难更改。”
虚明收起了笑容,忽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叹道:“不得不说,你的夸赞十分动听。你对女人很有一套,想必一定桃花泛滥,特招女人喜欢。”
“这回你可猜错了。”胤祥涩然一笑,眉间颇为落落。
虚明正色道:“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孩么?那我送你一句话罢。一个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根本不值得留恋。她不喜欢你,是她有眼无珠,配不上你,与你无关。”
胤祥也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虚明回道:“这不是恭维。”胤祥扑哧一下笑出声,忍俊不禁。
虚明却郑重其色道:“不要小视女人的智慧。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敏感,一个男人肯将爱人摆在什么位置,值不值得女人付出,她只消一嗅便知。这世道千奇百怪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是他们之中最懂得如何欣赏女子,尊重女子的。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错过一个重情义的男子。可惜我认识你太迟了,要不然……”
虚明说得坦荡无私,胤祥听了个面红耳赤,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此人怎地如此轻佻不庄重,大约江湖中人都是如此粗鄙,不拘小节罢。虚明正越讲越不成体统,亏得胤祥眼尖,及时瞧见远处一块大白石上坐着一人,在她腌臜话出口前,拔腿跑了过去。
胤祥奇道:“步荻,你怎么坐在这?”一身嫩绿宫装的少女嫣然一笑,抚着左膝,目露苦楚之色,道:“我崴了脚,走不了路,只得坐在这歇一会。”胤祥重重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但仍柔声道:“你先站起来罢,石头上凉,不宜长坐。”步荻便扶着他右臂,单脚跳着立起。
这时,虚明已跟过来,行上一礼道:“见过步荻小姐。”胤祥掂量了下虚明的身板,摇了摇头,对步荻道:“扭伤拖不得,我先背你去看太医罢。”“好啊!”步荻喜滋滋地一口答应。胤祥不由莞尔,又低声道了句“冒犯”,方才俯身背起步荻,大步流星地朝营地走去。
三人一路无言,才至辕门,虚明便叫周国栋堵住了去路。周国栋开口便道:“小万代,我等你很久了。”眼角一瞄胤祥,十三立时识相地走开,身后犹可听见周国栋的嗓门:“明日便要进入山东境内,众兄弟叫我来问过代管,明晚仍要在野外露营么?”虚明只应了声“是”。周国栋道:“你说得可轻巧,连日里用不着你下寨安营,拔寨起行,兄弟们都多久没睡上囫囵觉了?就连太子爷都被你折腾得病了,你吃罪得起么……”
声渐远去,十三心头压了块巨石,难以释怀,于是安顿好步荻,匆匆又往回赶,半路却见周国栋尾随一人打横穿过,只听那人冷冷道:“那小子打哪冒出来的,简直是头犟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啊!”周国栋鼻中一哼,笑道,“不就是十三爷荐来的高人么!皇上向来看重十三阿哥,亦免不了爱屋及乌。”两人转身一拐,抬头正望见帐边的胤祥,周国栋面上挂不住,脑袋登时耷拉了。前面那锦衣华服之人则面色如常,蔑然轻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胤祥却得低头恭敬叫上一声:“太子哥。”太子胤礽只“唔”了声,与周国栋一同离去。
没过几行营帐,便见虚明蹲坐在一条青石边缘,手托下巴,望天发呆。胤祥快步奔至面前,劈头便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虚明缓缓收回远目,见十三面色不善,俨然是来兴师问罪,不由心生大大的不快。良久不做声,胤祥又要发作,她却忽然问道:“你喜欢下棋么?”她的声音,仿佛有种安稳人心的震慑力,胤祥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才定定道:“略通一二。”
虚明轻轻一叹,十分感慨道:“每个人都想当棋手,每个人都想别人做棋子,其实一旦入了局,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事实上,棋手,一定要分出输赢,棋子,却不一定都会牺牲。”
“你总想得这么复杂,又怎能享受到下棋最简单的乐趣?”胤祥并不着她的道。
虚明呵呵笑道:“还是你的境界高。”
要鱼儿上钩,总须抛出鱼饵,那便需以己方弱点示人,利于引诱。可她却一直严防死守,变相警告生鱼勿近,不露一丝破绽。却叫鱼儿如何下得了口?鱼儿不上钩,又捉的哪门子的鱼?
从一开始,肖颜所布置的两项任务便是相互对立,无法共存的一个悖论。或许在肖颜的潜意识里,捉鱼,还是护镖,她也拿不定主意,方才将难题丢给了虚明。而虚明则烂鸭子嘴硬,明明妇人之仁作了决断,却还装腔作势,自欺欺人。
“有时候,一些必要的折腾,是为了最终的不折腾。”虚明徐徐道。
胤祥委实看不透,她与肖颜,甚至与皇帝之间有什么默契。或许是同门之谊,或许是一见如故,他却本能地愿意相信她,情愿保持沉默,等到恰当时机,由她亲口告诉自己。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虚明一夜难眠,起来后头昏昏沉沉,精神不济。才至御营报到,却听敬事房的太监高声一呼:“起驾!”猝不及防,虚明被吓得神色一振,连忙尾随御驾而去。未多时,早有许多太医近侍跪在一顶大帐前迎候,虚明略一迟疑,不敢再跟,与所有人一样只候在帐门外。
帐内人语悄悄,听不真切。忽然一个小太监请她进去,虚明忐忑地走入帐中,却见周围几名内侍垂手环立,当中一具矮榻,两名老太医跪于榻前,正向端坐榻沿的康熙回报什么,身后是一个人躺在狼皮褥子上,病容满面,正是昨晚强与她理论的太子。虚明见众人目光皆落于己身,赶紧跪下请安,心中却是惴惴难安。
果然,康熙见了她便道:“虚明,你这一路安排的好行程,拖延迟缓,累得扈中病者大增,连太子都难以幸免。”虚明响头连连,直道:“虚明知罪。”康熙也不处置,只问太医:“依你之见,此类病患该当如何诊治?”太医不敢抬头,面朝地道:“此病乃因户外跋涉过久,受了太多野地厉气,盘踞体内,无法化解而起,只要去到人气旺盛之地,佐以药石调理,很快便可痊愈。”康熙道:“你的意思是,要去人烟茂集的大镇,借人气化解厉气?”太医声如蝇语:“可以这么说。”听到这,虚明忍不住拿眼角余光一瞥,见康熙神色间已不见了来时的闲适,虽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总觉得带了些故作从容的怔忪之色。
“虚明。”康熙目中两道寒光突然射向虚明,唬得她一个激灵,赶忙俯首向地,耳听康熙淡淡问她:“离此驻地最近的重镇,哪里可暂住休整?”
虚明想了想,回道:“再往南几十里便是山东的北大门,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的德州,应符合太医的要求。”
“德州?”康熙稍作沉吟,颔首道,“也好。着人传令四阿哥,让他速速先往德州打点一切,好生寻个利于病患修生养息的所在。”帐门外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应声去了。
那榻上面如贴纸,一头子汗唰唰直下的太子,忽地微探起身,艰难道:“儿子不敢耽搁南巡之期,皇阿玛不必理会我,容我休养几日,自会追赶上大队的。”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下躺好,和颜道:“你只管养你的病,其他事不用管。”太子便即住了口。康熙的神色渐渐严峻,出了一会子神,忽而笑着问他:“胤礽,你今年多大了?”太子怔了一怔,低低答道:“二十九。”康熙“嗯”了一声,叹道:“一转眼,你都快近而立之年了。”太子嘴巴微张,半晌讷讷无言。
又坐片刻,康熙方才起驾回至御帐,挥退众人,独独留下了虚明一个。他久久不说话,虚明自然不敢多口,帐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在虚明站到膝盖发麻,很想换个站姿时,康熙突兀开口道:“你适才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虚明心下一惊,正欲矢口否认,却被康熙目不转瞬地盯着,便怵在当地,动弹不得。但是,她总不能坦白说,我觉得你这皇帝很可笑,既然选择了钓鱼,便得作好了钓上来破鞋烂瓦的准备。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你应得的下场之类的吧。思绪纷乱之际,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虚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回万岁爷的话,草民不过想起了家师讲的一个小故事。”
康熙侧耳以示在听。
虚明慢条斯理道:“故事发生在唐贞观年间。话说唐太宗对官吏纳贿深恶痛绝,为了惩治那些有贪心的官员,他想了一个招儿,派人故意送财物给他们,有一个司门令史不知是套,接受了一匹绢。唐太宗知道后,认为抓住了把柄,要杀掉这个令史,这时,民部尚书裴矩谏阻说:这个人受贿,确实该杀;但陛下你是故意用贿赂来试探他,这叫陷人以法,这样做恐怕不符合道德礼法。唐太宗马上醒悟过来,知道是自己错了。以犯罪的手段来诱使别人犯罪,这显然是不符合司法公正的,他知错改错,取消了自己的命令。”
虚明讲完,又过了良久,康熙倒是向她笑了一笑,缓然道:“也只有你才敢如此放肆。”虚明不胜惶恐道:“草民不敢放肆,草民只是将家师所言复述了一遍而已。”“那好。”康熙问道,“你不是出身道门吗?师父是谁?”虚明神色一滞,答道:“若非家师有命,草民也无那份机缘站在此处,向万岁您回话。”康熙“哦”了声,陷入沉思。
过了晌午,南巡队列方才拔营起行。仪仗銮驾在壅道之上迤逦向前,行列绵延十数里,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换了侍卫服的虚明混在其中,一路闷闷不乐,为自己半月来的白用功默哀。这回是她错了,是她低估了某些东西的诱惑力,愈明令禁止靠近,反倒愈教人惦记心痒。事到如今,虚明没得再悠闲了,须得用心好生想个捉鱼的万全之策。
越临近德州城,虚明越见心事重重,忽听身边窃窃声起,竟是队列停了下来,而水声溅溅,却是一条水气郁青的河川流经此处。只见康熙下了车,远眺那如一条绿腰带绕山而过的川水,问道:“此间何地?”一时间无人应对,虚明便道:“此处三里外便是德州城,因春涧野花,秋林红叶,望之如锦,故名锦绣川。”两岸之上,峭壁云峰,松柏掩映,晚风传来了飘渺的钟声。康熙指着高处层林间隐约露出的一角黄墙,又问:“那儿又是何处?”虚明答说:“红叶寺。”康熙瞥来一眼:“你怎知道?”虚明道:“我去过的地方,我都记得。”康熙不禁笑叹道:“竟还是一张活地图。”
康熙一时兴起,徒步登高去那红叶寺一游,御前侍卫清了道,只几名近侍跟随,其它所有人都在山脚等候。
遥遥望着九曲黄柄大伞没入山林,身边忽有一人叹道:“此情此景,真如杜牧《山行》诗中的写照。”虚明一回头,便见十三阿哥一脸沉醉地吟诵道:“远上寒山石径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