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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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二鸟
十三阿哥全身一共有三处外伤,右臂与膝盖上的刀箭伤还算等闲,左肋下中的一剑,深入寸许,却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常明把他搬回自己卧舱,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忙得不可开交,十三则一直昏迷未醒。
漫漫长夜之后,终究迎来了破晓时分,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浓重。
当麻药效力差不多退了,周身难忍的疼痛将十三从深度睡眠中逼醒过来。一睁开眼,他就看见卿云坐在不远处,且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十分古怪,用空荡荡、冷冰冰来形容,全都似是而非,玄远莫测,难以捉摸。
看到他醒了,卿云眉间似有若无地一揪,张口才要发问,却被十三给抢先了一步,朗声道:“我需要你的帮助。”表情郑重而迫切。
显然,这番话是卿云事先始料未及的。她愣了愣,不确定地问道:“帮你?”十三点了点头,神色疲惫黯然,望着卿云的眼睛却炯然明亮,道:“我现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我只相信你。我能相信你吗?”
卿云不答,反问他:“昨晚那些人为什么追杀你们?”
十三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愿再回想昨晚之事,勉强道:“还不是当年姓夏的反贼走脱的余孽,这么多年一直逍遥法外,处心积虑,蓄意谋害四哥,只因有人多番阻挠掣肘,并不曾成功。但却扬言,四哥不入江苏则已,只要胆敢踏入江苏一步,必叫他有来无回,格杀勿论。今次四哥不顾自身安危,冒死涉此险境,也是为江山社稷计,不得已而为之。去年黄河决堤,百万灾民流离失所,今年大旱之后又是蝗灾,国库空虚,实在无粮可调,无款可拨。为替君父分忧,也为兆万黎民谋条活路,四哥因此请命,来江淮富庶之地筹款赈灾。”
他愈讲愈是情绪激昂,可谓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奈何卿云由头至尾听来,始终无动于衷,只淡淡道:“如此说来,四阿哥昨夜遇难,也算死得其所了。”
“不对。”十三静静道,“昨晚遇害的,并不是四哥。”
“什么?”卿云大吃一惊。虽然她早已知道那人并非四阿哥,但这份吃惊却半点也未作伪。她真正吃惊的,是十三竟然如此轻易地就道出了真相,而她之前的猜疑,以及如何套出实话的种种设想,也就尽数推翻无用了。震惊之余,她心中慢慢生出了一丝惭愧,甚而感动,笑着打趣道:“你昨晚装得可真像,把我都骗过去了。”
十三歉然道:“扬州是个是非之地,步步艰险,为了保证四哥的安全,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卿云颔首表示理解,赞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计使得妙!”十三道:“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卿云道:“夏飞虹已然入了套,还要演什么?”十三道:“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筹款赈灾。夏飞虹根本不足为虑,真正要防的人,不是她。”
卿云脑中立时跳出一个人名,陈良。
然而十三却又问道:“你可知,现如今的江南繁华地,是谁家天下?”卿云很官方地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三哼了一声,嫌厌道:“你很明白,我也不傻,何必要在这兜圈子?天高皇帝远,在这江淮锦绣世界,朝廷政令下达或有阻塞时,但有两个名头,却是永远畅行无阻。这阖州府的官员,全都成了他们的家臣。而从他们府里出来的奴才,更是横行无忌,一手遮天。”
卿云去国多年,哪里知道这些,待要接口,十三即抢着道:“一个仗着权势,官商勾结,纵容家奴四处把持各地经济命脉,占山为王,欺行霸市,独断一方。哪里有利可图,哪有铜臭血腥,必少不了他们插一杠子,分一杯羹。还有另一个,更是了不得,派出手下四处搜罗古籍遗鼎,结交文人墨客,整日价会贤雅集,借此笼络人心,大博美名,招揽门客遍天下。他们一个夺利,一个争名,一个九爷财可通神,一个八王贤名远播。要从他们口袋里抠银子,无异于从虎口夺食,难如登天。”他言辞间忿忿不平,既不齿又痛心。
“所以,你们……”卿云实在无话可说,只能顺着他的思绪走下去。十三点头道:“只要他们利欲熏心,不肯掏银子,那必然要对钦差下黑手。只要他们敢动手,正好授人以柄,让我们找到个由头逼他们就范。昨天,我们一到扬州,就要求地方官广散名帖,邀请全扬州商户赴望江楼一会,把酒共商赈灾大计。他们果然等不及,当夜就动了手。再过一个时辰,便是约定赴会之时。想来,他们料定我与四哥尽皆覆没,无法出席,必然不加设防,一齐欣然赴会。那时我若突然显身,将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只是我现下受伤难行……”卿云了然道:“你希望帮你安然赴会,甚至在宴会上为昨晚之事作证?”十三道:“是。或许有些强人所难……”
卿云摇了摇头,她迟疑并非是为难,而是隐隐感觉,他这条一石二鸟之计,有个极大的破绽,即完全建立在九财神与八贤王尽皆十恶不赦,一心与他们为敌的假设上。可就连她都明白,行刺暗杀是最不入流的手段,老八他们会不知道?想到这,卿云便问道:“只你一人赴望江楼之会?你的四哥呢?”
十三不假思索道:“我也不知他在何处。安全起见,他最好还是不露面。”卿云紧追着问:“那如果你昨夜已遭不测,又该如何?”十三不解地望着她。
卿云迟疑起身,推开窗板,只见东方已现鱼肚白。她实在没想到,时隔数年后与十三再见,竟然一句久别重逢的话儿都没顾上讲,就深陷在如此无趣的议题。沉吟片刻,卿云决定照直说出心中所想,尽管很可能将讨个无趣。她回过头,道:“也许,我是说也许,也许你四哥根本不想此行筹款能够成功。”
“你这是什么意思?”十三皱了起眉。
“是你告诉我的,在扬州这地方,谁的名头更管用。既是如此,你们跑来讨什么没趣?人人都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还要请缨来做?”卿云慢道,“筹款失败,险遭不测,传扬的是谁的名头,败坏的又是谁的名头?”在她看来,这或许才是“一石二鸟”的真义。
“我不许你诋毁四哥。”十三打断她,不悦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义之所在,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此之谓大丈夫。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不明是非。”
卿云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挑拨离间的长舌小人,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委屈。她不过是有一说一,却因此而被十三推向敌对立场,怎叫她不难过伤心。不过很快,她便释然了。有时候,没有立场是件比有立场更恼人的事。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情,可世上有太多人,包括她在内,自以为聪明,看透世情,其实早已伤人于无形之中。
“对不起。”十三显然也暗悔失言了。
“不用……我不是那意思。”卿云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这会儿格外地笨嘴拙腮,只能不断强调,“真不是。”其实,她也宁愿是自己龌龊,而不是他天真了。卿云淡淡一笑,也道了声:“对不起。”
十三强忍着伤口剧痛颔首一笑,已是满头大汗。卿云拧了块湿帕,走近了替他擦拭,又问了一遍:“你一定要去?”十三忽然握住她的手,轻道:“你如果拒绝,我可以理解。”
卿云笑了笑,重新将帕子丢进水盆,负手对窗而立,道:“听你这话,倒像我还有什么顾忌一般。”十三新伤未愈,她确实不放心让他孤身前往,只是自己跟随在旁,传将出去,有人的面上未免不好看,不如让常明代为跑一趟罢。卿云回过身,刚想脱口而出,却又想起船上还有两个孩子。她如今是四肢无力、不中用的人,假若昨晚那帮人去而复返,自己一了百了也就算了,孩子可怎么办?
十三见她面露犹豫之色,沉吟难决,便道:“我明白,以你如今的身份,实在不宜掺和其中。朝堂之事,原本就该我们男人自己解决,怪我一时病急乱投医,要求太过无理,现下我收回,你别放在心上,更不要勉强自己。”他虽满口的无所谓,心里到底掠过一丝失落。
“你还不了解我吗?”卿云微笑道,“我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了我,包括我自己。”话音刚落,常明端着早点推门走了进来。卿云便吩咐道:“待会儿我要陪十三爷出去一趟,你留下,好好看着那两个小鬼。”
“卿云!”十三两眼放光,禁不住低唤了她一声。
“看着谁?”
兀地冒出的一句问话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门边有个小鬼头伸长脖子,扒着门框,贼头贼脑地往里探了探,可不就是弘春那小子。
卿云笑道:“难得难得,今天起这么早。”弘春一看无妨,慌忙跑到卿云身边,望了她一眼,突然大叫:“哎呀妈妈,你鼻子挂彩了。”卿云摸了摸鼻子上贴的胶布,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弘春躲着把头一撇,忽然发现屋子里还躺着一人,且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裸的眼神,看得他一阵后怕发毛,心里直打鼓,手也死死揪着卿云的衣摆不放。
“还不叫人,叫十三叔。”卿云蹲□引导他。弘春期期艾艾了半天,总算叫了一声“十三叔”。十三听见,反倒尴尬地笑了。
一来二去,弘春胆子渐渐大了,走近仔细端详了会儿十三,指着他身上缠着的厚厚绷带,问道:“你也是被野鹿顶了个窟窿?是不是很痛?”十三摇了摇头,反问他:“你多大了?”“六岁。”弘春得意道,自我感觉甚是良好。十三却不甚自在。
“好了。”卿云按着弘春的头,把他往外推,“别打扰十三叔休息了,你可是主人,去招呼你的小客人,陪欣欣一起吃早饭。”弘春嘟着嘴道:“她还没起呢,一点不好玩。”卿云轻轻瞪了他一眼,弘春嘿嘿一笑:“我这就去!”一溜烟地跑没了影,连常明也追都追不上。
“跟你很像。”隔了片刻,十三缓缓叹道。
“我也觉得。”卿云闻言,煞是怡然自得。
“卿云……”十三忽然叫了一声,仿佛有满腹的心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目光游移几个来回,十三忽地一咬牙,忍痛坐直了身,忿然道:“这难道不是八哥的孩子吗?你难道不是他妻子吗?这么多年,他竟然能自己独享荣华富贵,而任你们漂泊在外,从不过问?如果是我!若是我……如何忍心容你受苦……”
“你误会了。”卿云只轻轻摇了摇头,笑道:“长途游历,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是明白我的,一个地方呆长了,一个人处久了,都是会厌烦的。”
十三张口结舌,许久才道:“这些年你去哪了?”聊对了话题,卿云顿时笑逐颜开,简略叙述了一遍这些年远游所到之处,讲到种种新潮奇遇、异国风情,愈发绘声绘色,听得十三又是惊叹,又是欣羡。卿云直讲得口也干了,便饮了口茶,叹道:“适才这些都还寻常,有时间,我一定给你讲上三天三夜,哦不,就是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啊!”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十三忽然问道。
卿云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声太息,慢道:“这世上好看的景,好玩的事,好吃的东西,是永远也经历不完的。每到一处,我都会想方设法留张画影图形什么的,作为曾经去过的凭证。一直以来,这习惯都没有变过。可去的地方越多,身边的画集也越来越厚,直到行囊里装不下,肩上也背不动了。于是我只是放下它,点火一张一张烧成了灰烬,烧完之后,我就立即启程踏上归路。毕竟再美好的事物,没有人分享,又有什么意思?”
十三静静地望着她,竟似完全不认得了:“想不到,八哥竟能改变你这样多。”
卿云不置可否,微笑道:“穷则思变,变则通。变,是至理,不变,才是妄想。这么多年不见,你难道一点都没变吗?”
十三怅然道:“可惜,你从不曾为我变过……”卿云眼珠骨碌一转,笑道:“谁说没有?我原本打算今日一早就起锚开船,南下苏宁探访旧友,现下为了你,不是就改变了行程,继续停泊靠岸,再多滞留几天吗?”十三不禁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用过早点,常明替十三换了药,再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将伤口绑得紧紧的。而另一边,卿云好不容易摆脱弘春,借来常明的一套男装换上,扮作随从,驱车送十三回城赴望江楼之约。担心马车颠簸会令十三的剑创再度崩裂,这一路上她都拉着马头,慢跑前行。
经过城门楼下,十三特意观察了一下,小声道:“这儿的地方官果然有问题。昨夜河上出了那么大事,既不见河防营或是知府亲兵出城查问,城内竟也一切如常,着实可疑。”卿云将十三随身携带的鹿卢剑移到手边,不动声色道:“何止啊,从离开河边,就有人一直吊在后面了。”十三轻轻“啊”了一声,语气中却并无半分惊诧。
进城不久,望江楼的重瓦尖顶即翘首在望,十三探出身子,神色如常地笑问:“你的剑法不曾搁下吧?”卿云亦笑答:“剑招还不曾忘,只是耽于享乐,生疏了些。”十三不由叹道:“可惜我力有不逮,不然便能与你双剑配合,演练招式了。”卿云感同身受道:“可惜我四肢虚浮乏力,跟你比起来,不过半斤对八两,摆个花架子还可以,要克敌制
胜却是不能。”十三只当她是说笑,接口调侃道:“半斤对上八两,怎么这么巧了?!”
谈笑间,望江楼已到。
卿云先将鹿卢剑挂在腰上,方才扶着十三下车去,落地之后,十三本能地推开卿云,双手负后,将腰杆挺得笔直,显然不欲叫人瞧出他受了重伤。卿云低声提醒:“你忘了,恃伤逼债。”十三立时醒悟,假装一阵急咳,腰便直不起来了,病得奄奄一息,卿云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十三爷,两人均强忍着笑意,小步移进屋去
“十三爷到!”
偌大的酒楼,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然而一打开顶层大厅的雕花门才发现,这里竟然满满当当摆了二十几张圆桌,且绫罗绸缎包裹着脑满肠肥,济济一堂。十三与卿云互望了一眼,顶着众人如网密织的各种目光,鼓足勇气迈过了高高门槛。
此时,只见一个便衣打扮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了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十三爷吉祥!扬州商界的同仁们听说四爷、十三爷屈尊降贵,莅临扬州,均是不胜之喜。我等本当扫榻起迎,为阿哥们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