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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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个小扫把,一看也是她自己捣鼓起来的,倒更添了几分天真无邪,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也有这样大的一个女儿,让这小丫头这样一拉一看,他居然中了咒语似的停下匆匆脚步,心中的某一处地方异常柔软,他蹲□子柔声问道:
“你是从哪里走来的,爸爸妈妈肯定着急了,叔叔带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要去找我的发糖,叔叔带我去找发糖吧!”小丫头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认认真真和他说完了又打开抱着的那只糖果铁盒做成的小小百宝箱,从里面抓出一只纸做的青蛙来详细对他解释,“护士阿姨教我叠了一只青蛙,我想送给发糖看,妈妈说发糖过几天就来看我,可是我知道他们两个生气了,她骗我的,我要自己去找发糖!”虽然没人听得懂她的话,可是那童言童语清脆稚气,听在耳中也教人莞尔。霍展谦顺带瞟了一眼她的百宝箱,小小的铁皮盒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一叠各色的糖纸,几颗圆滚滚的石头,两条彩色的头绳,还有什么痱子粉香烟那些小的广告牌子,只看得他和刘世兆都微笑起来,就连刘世兆那带兵打仗向来不多管闲事的人也柔和笑道:
“这小女娃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倒也讨喜得很,这样乱跑让花子给拐去了怎么办,不如霍先生先去办事,我带她找了人就去寻你?”边界四省是霍展鲲的驻地,他们此次前来自然很是秘密,是以伪造了做生意的身份,一路上也都以姓相称,霍展谦听他那样说自然点头同意,倒是那小丫头看了看五大三粗的刘世兆,也不说话,只往霍展谦身边缩了一缩,乖巧拉住了他的手不放。
被那柔软小手紧紧握着,霍展谦满心的焦虑也微微一松,不由得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丫头可爱伶俐极了,正要再安慰她几句,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老妇人声音:
“丫丫,原来你在这里,你怎么到处乱跑,可急死习婆婆了,等下妈妈回来可又要说你!”
习妈说着说着却陡然看到孩子身边的男人,突然就停滞了脚步呆在原地,霍展谦也楞住了,他叫了一声习妈,再转头看着手心中牵的这个小天使般的孩子时,眼中的激动已经无法自持。
乱世红颜(六)
霍展谦见到习妈,陡然明白这个牵着他的可爱丫头应该正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儿,难怪一见面便有那种奇异的熟悉感觉,他一时激动得无法言语,只睁大眼睛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小天使,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小小花瓣似的嘴唇都像极了雪落,而那高高的鼻子、瘦削的脸型却是肖似了自己,他真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模样印刻在脑海中,等他曲起臂膀小心翼翼将孩子抱到怀里,触到她娇小柔软的身子时,意识到怀中抱着的是自己唯一的血脉,是他思念至极的亲生骨肉,那一种血浓于水的父子天性猛然在身体中苏醒呼啸,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
习妈同样没有想到一别多年后会在这里再见到大少爷,她服侍大少爷多年,心中视他和亲生儿子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所以当年雪落被赶出家门,她担心着大少爷的孩子毅然便跟了出来,她从来坚信他的善良多情,坚信雪落的事他是逼不得已无能为力,然而真相揭开,于雪落是万箭穿心的痛苦,于她何尝不是重重一击?她看到曾经温和淡雅的大少爷渐渐成了新闻纸上大肆吹捧高高在上的权贵,而雪落却咬着牙在兵荒马乱中为一家人的生计辛劳奔波,她也终于慢慢死了心,不再对他寄任何希望了,本来以为在边界四省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此刻他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只让人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她心中对他虽有隔阂抱怨,却到底担心着在他这样贸贸然出现在二少爷的地盘上会不会有事,霍展谦见她神色也知她心思,对她安定一笑,轻轻摇头,他在这边一直都安插着眼线,他既然敢来自然也做好了打算。习妈见他神色镇定,知他深藏不露,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总教她担心被人欺负去了的大少爷,便也不再多说,只去数落丫丫,要牵她回去接着挂药瓶。丫丫见不到她的发糖,又恐惧护士阿姨的针头,只嘟起嘴吧要哭不哭的不肯走,霍展谦将她抱起来柔声哄着,他温言细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让丫丫闹也不闹了,乖乖伏在他肩头认认真真听着。大少爷温柔宠爱地抱着他的女儿,这迟到了多年才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只让习妈悄悄背过身去擦拭眼角,一次又一次。
回到病房第一件事还是要将剩下的药瓶吊起来,丫丫人小胳膊细,那血管更是若隐若现,每一次扎针都要费很多功夫,霍展谦见那护士扎了几次都扎不进血管去,小丫丫本来满是青紫针眼的小手背上更是伤痕累累高高浮肿,孩子已经在习妈怀里哭成了泪人儿,他只觉得那一针一针都扎到了自己心坎上,明明知道护士已经尽力,不由得也发起怒来。
那护士满头大汗忙碌半天总算成功了,药瓶终于挂了起来,丫丫还在喘着气哭,习妈塞了一颗糖到她嘴里,抱着她柔声哄着,忍不住又去擦泪:
“幸亏雪落出去了,不然让她看到给孩子扎针,看一次定是要哭一次的。”
那心情霍展谦是完全能够理解了,便是他只看了这一次,只是这样短短一刻也觉得透不过气来,真恨不得自己多受十倍的罪来代替孩子的痛苦,他坐到床边去擦那小脸上的泪痕,沉声问道:
“孩子到底是什么病?”
习妈看了他一眼,哽咽说道:
“是心子上的毛病,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带着的,一直都断不了根。洋医生说如果爹妈都没有这毛病的话,定是怀在肚子里的时候没照顾好,动了胎气……”
他胸口蓦地窒息了片刻,陡然想起在晴天别院时雪落愤怒对他说的那些话——是你害了她,是你让她遭尽了罪!吃尽了苦!作尽了孽!他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终于知道原来他就是害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刽子手,他搁在孩子小脸上的手已经止不住颤抖起来,耳中只听习妈断断续续在说:
“可是那个时候又哪里能照顾好啊,雪落被老太太赶出来,又让二少爷给关在手里,当时医生就说孩子动了胎气可能保不住了,二少爷更是逼着她打掉,她哪里肯依,说什么都要为你保下这一点骨血,软的硬的都用尽了,就支撑着盼你哪一天想通了去接她……可是她盼来盼去,盼到的却是你成了督军的消息……”
那些话缓缓说出来,只让他恍惚觉得又回到了那一天,陡然知道自己的人没有接到她,陡然知道她深刻的误会和恨,那种心如刀割的疼痛,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力……他咬着牙没有打断习妈,默默听她讲着自己追不回来的那段过去。
“我们被二少爷带到了边界四省,雪落本来万念俱灰的,可是始终放不下腹中骨肉,那时候二少爷又根本容不得孩子,雪落便拼着一死从他手里逃了出去。可是我们又能够逃到哪里啊,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乱得很,不是兵就是匪,好不容易找得一个落脚处,往往没有几日又要逃难,身上带的一点盘缠早折腾完了,她怀着身孕就这么颠簸来颠簸去,没吃过什么好的,肚子大起来了还要去接那浆洗的活来维持生计,孩子哪能不跟着遭罪啊……”
那些苦难早已经过去几年,可是现在再说出来却仿佛发生在昨天,习妈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已经数度哽咽。丫丫本来已经渐渐止住了哭泣,她完全听不懂习婆婆絮絮叨叨在对那叔叔说些什么,只看到她不断在流泪,便伸出小手在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去抹,稚言稚语学着大人哄自己的模样去哄她,说着说着自己却又跟着哭起来,霍展谦听到习妈的话,再看着这哭成一堆的一老一小,喉咙中的憋闷一直堵到了心口上,他俯□子想抱孩子,丫丫却再不买他的账了,扭着身子呜呜哭道:
“坏人……欺负习婆婆,讨厌你……呜呜……我发糖把你抓起来……呜呜……”
孩子的厌恶和挣扎更让他全身僵硬,他怕丫丫动到手上吊瓶的针头,连忙离远了些不敢再说话,习妈也安抚着她说没事没事,好不容易让小丫头安静下来,习妈哼着歌谣拍着她,她走了一通闹了一阵自然困了,便渐渐打起盹儿来,等她那长睫毛终于覆盖下来不动了,习妈才轻轻将她放到床上,向霍展谦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离远了些。
习妈讲的这些过去他能想象得到,乱世飘摇命如草芥,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要挣扎着生存下来有多么的不易,可是真正听她描述出来,那样的震颤心痛却是自己都无法承受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才有勇气接着问下去:
“后来呢,后来雪落是怎样成为黛绮丝的?”
习妈望了他一眼,然后转头,似乎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到了旧时那些暗无天日的年月,喃喃接着讲了下去:
“那时候我们苦是了苦些,但是勤快一点总也能勉强过活,丫丫生下来后雪落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可是不到四个月孩子就检查出来有病,丫丫时不时发烧,一发烧就转成了肺炎,孩子太小,喂药全部都呛了出来,非要去大医院打吊针才能好转过来,可是去医院好贵,我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雪落四处借钱都要急疯了,后面实在筹不到钱医院就要赶人,她抱着孩子跪在医院门口求人,但是谁要理会她呢,如果不是那时候遇到洪五爷,恐怕我们也早就没有活路了吧!”
“只是五爷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白白给钱呢,拿了他的钱,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啊,雪落有什么办法,只得按了手印去他的歌厅里唱歌还钱,那些有钱人非要让她陪着吃饭跳舞,她又哪里能够说一个不字,她每天穿戴得漂漂亮亮的,看起来是一身光鲜,可是常常回来关起门一个人偷偷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她每天着魔似的练习唱歌跳舞,总想多赚一点钱给丫丫存着,她也着魔似的练习摇骰子摸纸牌,人家说那些玩意儿学得好就可以让人少欺负些……”她掂起袖子又去拭眼睛,却越擦那泪水越多,“她在那些地方出入以后便再也不愿意抱丫丫了,她总是不断地洗手擦手,总说她碰过的东西不能让孩子碰,谁违反了规矩她都要发火,丫丫觉得妈妈不喜欢她,可是我知道那傻丫头其实是嫌弃自己脏,不愿意孩子沾到半点她身上的味道……”
霍展谦仰起头来深深吸气,或许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不至于太过失态,但仍旧无法抑制地红了眼眶,他知道自己的辜负和她的恨,可是这一刻才能明白自己的辜负伤害究竟有多大,她的恨究竟有多深,教自己的妻子受这样的痛苦,教他的雪落受这样的痛苦,他握到手中的一切都没有价值了,从六年前失去她的那一刻起就早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习妈继续说着:
“那样的日子过了一两年,直到后面遇到二少爷才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了,二少爷他权大势大,围住了五爷的地盘叫他们把雪落交出去,雪落求过五爷,可是五爷哪里会为了她和二少爷翻脸?所幸……所幸二少爷也不是以前那性子了,他对她们母女俩很好,虽然有些事他千不该万不该——”
“对她们母女很好?”听习妈提到霍展鲲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声音中有压抑的怒气,“当年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雪落和丫丫又怎么会受这样的罪?”
习妈向来对他恭恭敬敬,这时想起这些年受的苦难实在忍不住第一次质问了他:
“那么大少爷你呢?你能听能言,听进去的却只是冯姨妈和冯茉儿的谗言,不愿意帮雪落说一句话,甚至签了休书赶她出家门,难道你都没有想过赶了她要她怎么过活吗?”
“冯茉儿她们在老太太面前做的那场戏全是霍展鲲背后指示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雪落,从来没想赶她走,只是——”他忽然住口,只是误会,只是错过,只是逼不得已,可是那又怎么样,无论如何终是他的错。
他叹出一口气,终于不再辩解,平缓了语气说道:
“习妈,我知道我错了太多,错了太久,可是我希望还有机会弥补,我要雪落和丫丫回到我身边,丫丫的病我来想办法,我不会再让她们母女受一点委屈。”
习妈面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大少爷,只怕……只怕经历了这么多,雪落她不会再轻易信人了,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她一个女人家,现在什么都要自己扛着,总是太倔强了些!”
他怎不知道她的倔强,他的眼线一直查她,自然知道她已经惹怒了霍展鲲,更知道她打点了关系要送丫丫出洋,本来他是计划在习妈她们走的时候去接人的,只是丫丫突然发病,他坐立难安实在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便冒着危 3ǔωω。cōm险亲自过来看女儿,他坚定说道:
“我知道她不会信我,可是我的心意自会有时间证明,况且,我也绝不让我的女儿继续叫别的男人爸爸。”
习妈连忙辩白道:
“雪落从来没有让丫丫那样喊过二少爷,丫丫只叫二少爷发糖,还是二少爷自己教的。”
“发糖,Vater……”他淡漠而笑,刚刚习妈提到丫丫口口声声叫的发糖就是霍展鲲时,他不过微微一转也想到了那个德语单词,想到霍展鲲的留德经历。他的女儿就这样亲热地叫着霍展鲲叫了几年,他只是想一想也再无法忍受,他没有对习妈解释那么多,只望着丫丫再一次重申道,“无论如何,我的女儿定要跟在我身边的。”
习妈还要说话,这时病房的门却推开了,正是黛绮丝提着几样丫丫喜爱的零碎小玩意儿回来了,她见到房间里的霍展谦陡然一楞,突然将东西一扔冲到他面前将习妈拉开,一时间也忘记了作态,神态中又惊怒又慌张:
“你来干什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看丫丫。”他回答,眼光一刻也不离地望住她,听了习妈那些话,知道她因为自己吃的那些苦,此刻再见到她只觉得各种情绪翻腾激荡复杂难言,他尽量稳住了语调才能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异样。
“不需要督军大人费心,丫丫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边界四省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请你回去吧。”她也极力镇定下来,端起冷漠至极的面孔下了逐客令,霍展谦轻声说道:
“雪落,我知道丫丫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