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谍香-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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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两处瑶台
楚姜窈的伤势好些了;可以自己坐起身、可以自己扶墙走。她知道淮哥哥就要回秦,也听说从舟已经好多天没有回过虞宅了。
范雎牵过马,倚在亭边,轻声探问,“小令箭,你……和我一起回秦国么?”
“回秦国?”小令箭放下手中笔墨;“…秦国从来也没有我的家。”
范雎明白她的意思,虽早有所料;但还是难免心口蛭闷。
“从前从舟哥哥同我说,我是赵国人;我也曾真心想把赵国当作自己的家。但原来… 真的是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她抿了抿嘴,忽然又简单一笑;“仔细想来,倒还是魏国大梁的那些破庙漏檐更像是我的家。”
她越想越出神,不觉咯咯轻笑。
范雎猜的到她在想些什么糗事,宠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廓,
“我们少时… 也能算快活么?”
“当然。”小令箭仰起娇俏的笑脸,眨了眨眼道,“就是吃的少点,衣服破点,屋子冷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心情最不好受的时候,最爱回想和淮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好像能忘掉烦恼。”
“人都说青梅竹马最难忘,但我们那时既没有青梅,也没有过竹马。”
小令箭看着范雎难得愣愣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嗯,倒也是。‘酸梅’和‘竹棍’挨得比较多一点……”
范雎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语,只是立在一旁、半晌无声。
“小令箭… ”他忽然神色极肃,咬着牙关、垂下眼睫,似乎遮挡着心中最后的挣扎,
“…你… 有没有……爱过我?”
语声渐轻,鬼使神差一般,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一句,不禁双手微微发颤,他拂过广袖,挡住指尖。
小令箭怔住了,脸上错综复杂、却并无羞红之色,只是忽隐忽现着深深回忆的心绪。
“爱过。”
她沉沉埋下头,不敢让范雎看见,“ …但小时候,是不敢爱,淮哥哥和我身份悬殊。长大了,更是爱不到,我和淮哥哥天遥地远。”
这一句‘爱过’,毫无预警地刺进范雎心底,就像彼岸花开,艳虽艳极,伤亦伤极。
阻断他与她的,毕竟不是孽缘,而是宿命。
若他不曾身负血海深仇、若他不曾只身入秦、若他可以忘记父辈恩怨、只与她徜徉山水之间,那么,那一个爱字,
可不可以给多一点时间,
可不可以不错过,
可不可以一辈子?
但就算是那样,他或许也会有另一种年少轻狂、或许也不甘心在乱世中寂寂无闻*,或许也没有福气独善其身……
原来命运若要教他煎熬,本就可以寻出许多理由。
他点了点头、认命了一般,戚然一笑,眺望亭外柳叶纷飞,“那,你爱从舟么?”
风声渐急,柳丝扬到最高处,他听见她低低一声,“嗯”。
“为何一直不告诉他?”他转过身,看见她的唇殷红得快被咬出血。
小令箭灰着脸抿着一丝笑,摇了摇头说,“情丝深重,可惜缘丝菲薄。”
范雎抬起手,抚摸她的长发,心疼她的退却。
“你打算留在赵国找从舟?”他问道。
“嗯。他现在… 也是无家无国的人,我想找到他,陪陪他。”
“怎是无家无国?他是秦国人。”
“秦国人,赵国心?”小令箭涩涩一笑,“赵国、赵军、赵王,早就已经深深刻在他心上,他此生所有的志向都建在他对赵国的信念之上……”
范雎想起那夜从舟也这般说过,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自从从舟知道身世真相,并未曾与小令箭有过一夕交谈,他撤身远走、以为不该再乱她心境,但她其实早已懂他,盼着与他心意相通。
范雎望了望天边暗霞,实在不忍再留。即使从舟离开,这片天地中竟仍旧没有给他留下一点余地?
他缓缓转身,见他就要离去,小令箭赶紧撑起身来,蹒跚走过几步,拉着他的手张了张口,又不知能说什么,眼神中满是忧虑牵挂。
“我会照顾自己,不必担心。”范雎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凉,触上她肌肤却令她感到一阵温暖。
小令箭低了头,指尖慢慢抚搓他的手掌。小时候日日相见、从未分离,长大了却每次一别都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但她的目光忽然怔住,身上止不住地发寒,双眼再也无法从他手上挪开。
两人手上都有相似的淡青色疤纹,细密交错、如絮如络,都是‘命追’裂肤后的残疤,明明白白地印证了这几日来小令箭心中的疑猜。
“淮哥哥!… 你怎么可以…”小令箭霎那哽咽,他竟为了救她以身试毒?!那十数日的毒发之痛、绝望之悲、顿时再度涌过心间,淮哥哥竟然为她受那千般折磨、而她却毫不知情?
她身体发软,依着他身体瘫滑而下、跪在他脚边。她一手紧紧抱住范雎双腿,初时强压泣声,但悲伤愧疚愈发激荡胸间、再难自已,不觉已是嚎啕、难掩全身颤抖,哭声撕心裂肺。
小令箭,你到底有多久没有这般大声哭过了?从小你是个最不擅掩饰情绪的孩子,但后来…爱不敢爱,哭不敢哭,一个人淹在恐惧里,转过身又总是微笑。
哭出来也好,我最怕你、哭也不自由。
“淮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伤自己?如果没有解药、如果根本没有解药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想到自己几乎害死了淮,心痛自责几乎要将她压垮,
“我只是一个小乞丐,怎么值得你……”
范雎一把拉起她,直直盯住她的双眸说,“你做小乞丐的时候,我也是。你流浪无依、以为自己是孤儿时,我也是。你被逼无奈、在赵国做间谍时,我也是。我们根本就是同命相连,哪有什么不同?!”
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捧着她全已泪湿的脸说,
“小令箭,你早就已经是溶入我骨血的一部分,若我以我骨血之伤,能救你一命,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得失之分。”
他不要她记恩,他不要她愧疚,那都不是爱。他微微笑了笑,松开她、退了几步翻身上马,兜转马缰,临别只说了一句,
“找到从舟时,记得告诉他,你爱他”
……
邯郸城繁华如昔,一士安仍旧歌舞升平。而在一士安最顶楼的小阁楼里,有一人买醉难得、求梦偏醒。
小阁楼里徒有四壁,经年未有人至,只剩一股旧时腐朽的气味,和千张层叠的蛛网。
一士安的主人想不明白、堂堂虞上卿为何放着楼下那些花红酒绿不去,偏偏向他要这间破阁楼。但一锭金子扔来,他全没了好奇,只管闭口不提,每日把酒坛送去。
日升月落,似乎只剩一种轮回,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又饮尽一坛,手一推,酒坛咕噜咕噜滚远,磕在墙角。他睨着眼、茫然看去,又看见这几日来最常见到的那两个字,
‘瑶台’
这阁楼里唯一剩下的就是灰墙上的这两个字,张狂却带着恨意。不知道是何人所书,也不知道那人是为了什么躲进此处。
是自嘲吧,人间最尘封的地方却是末路上的瑶台。
原来这阁楼里,不止他一个万念倾扎的灵魂。
对他而言,何处是瑶台?赵宫么?那个他所有热血开始沸腾的地方?还是秦宫?那个他所有血缘开始纠缠的地方?
哥哥说,他本应是瑶台人——秦宫的公子,秦王的后嗣。
爹爹说,他本应受瑶台礼——所以带他侍读赵宫,相伴赵王。
赵王说,他本是他瑶台客——倾心知己,生死不计。
可惜两处瑶台,一心难全。
自幼到大,他只愿为赵国征战、一心以身许赵,而今方知,他生是秦国人、死是秦国鬼。
他怆然一笑,捏过笔戳向墙上添了几个字。又冷冷将笔一掷,颓然向阁楼深处走去。
…“不作瑶台冷清客”
狂乱七字仿佛血迹一般干涸在墙上。
这一晚他终于醉了,醉中有梦,梦见一张温暖明亮的笑脸,梦见她对他说,若人能像迷迭香一样,就算只有些许湖边的水汽、也可以坚强的生存下去,那该多好…
他迷恋那种久违的温暖,不愿醒来,只想一直沉醉在梦里、和她简简单单在一起。但酒醉令他头痛欲裂,他无奈地睁开眼。
恍惚间,却看见灰墙上多了一行字,他揉了揉眼,那行字仍然在那儿:
不作瑶台冷清客
…别是人间暖笙歌
他一个激愣,强坐起来,是谁?
阁楼的木门忽然吱呀推开,门外晃进一抹淡杏衣衫,那人端着几碟小菜和一碗面,见他醒了,脸上漾起温暖恬美的笑容。
“从舟哥哥… ”
竟是窈儿,就如同他在梦中所见… 难道,他还在做梦么?
“你……怎会在这里… ”他全身一怔,脱口问道。
“因为…”她清亮的眼眸中泛着柔柔的光,说不尽的美好甜润,“因为你在等我,…我猜错了?”
虞从舟像是一个冬眠太久、极度渴望第一抹阳光的小动物,倏地凌乱几步、蹴然向她走去,他想要紧紧抱住她,轻轻倚靠她。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瞬间失了勇气,贴在墙边,又滑坐下去,
“窈儿,你从前说过,说我‘命里肯定既缺侍从,也无舟船’,你不记得了,但或许真的如此,凡你赌的都会应验。”
他转过头躲开她的目光,“窈儿,你是秦人,回秦国去吧,去找哥哥,他比我更能爱你护你。”
姜窈没有说话,轻轻走到他身后,柔柔地贴在他背上,右手圈抱住他。
虞从舟更觉愧疚,又说,
“当初你昏迷初醒时,是我骗了你。并不是哥哥要你留在我身旁,是我……从他身边强抢了你。”
“从舟哥哥,在山洞里你说过,不管我要什么,你全都给我。现在我活下来了,你却要食言,将我赶走吗?”
从舟想起山洞里晃着血光的绝望,忽然身上一冷,回头紧张地看着她,
“你要什么?”
“我要… 陪着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的话音似一股魔力,顿时慑住他的魂魄。这一句在他听来,竟胜过十句爱你。
“窈儿… ”他反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似乎想要将她嵌入他的灵魂。
但只得片刻,他又强抑心绪、落落松开手,木然别过头,
“窈儿你不明白,我本想与你相配静好,可是如今,我只会带给你无妄颠簸。”
“人在颠簸,心却静好。这样,也很快乐。”
☆、95舟沉浅滩
二人彻夜对饮;楚姜窈非但没有阻止他,反而与他同醉同痴,二人各抱着个一士安的酒坛,倚在阁楼的墙角,互偎着久违的那点温暖。
“窈儿……你越对我不离不弃,我越是心中有愧。” 虞从舟低头凝视着她;道不明心中紊思。
她微微笑了,右脸的酒窝圆润而妩媚;“为何有愧?是我不想离开你,是我自己舍不得。”
姜窈低了低头;靠在他胸口,
“因为在我心里,你是暖;是歌,是天赐的人间稀客… ”
虞从舟怔住了,他明明那么深的伤过她的心……
待第二日酒醒,楚姜窈说,“从舟哥哥,魏姬娘娘既然曾是魏国公主,我们去魏国看看好么?”
她知道他仍旧圈锢着自己,若不将他母亲搬出来说,只怕难以让他走出这间尘封的陋阁。
虞从舟果然点了点头。
不做公子,不做上卿,出行倒是简单之至。两人共乘一马,粗布衣衫,一路随性而行,慢慢向南而去。
从青涩少年开始,他始终处身政谋之中、刀戎之间。王上九岁登基时,他才八岁,从此为了王的安危,他不曾有一刻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十几年过去,没想到竟还能远离朝堂,与窈儿一起策马山水之间。他的鼻尖轻轻贴上姜窈的发丝,仿佛整个天地间都盈满一种清爽的香气。
或者… 难道… 他真的可以忘却身世、可以放下挣扎,和窈儿做一对隐居的山樵?
很快便入了魏境,放眼望去,与赵、秦并无甚差别,一样是黎民耕作、江山秀丽。
“原来这里就是娘亲出生的地方,也是哥哥和窈儿长大的地方。”
此时他们远离赵国,似乎他身上那些属于赵秦之间的纠葛也变得遥远。
走过一座座城池,看过一片片乡野,远足果然可以叫人变得豁达,通透得看不见过往。
每穿过一座城,窈儿就拉着他去寻城外的十里长亭,即使每座长亭都长得份外相像,她也乐此不疲。
从舟说,“长亭里留有告别的声音。”
窈儿笑,“长亭里也有重逢的酒香。”
他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总是拗不过她快乐的视角。
于是他也染上这个习惯,每次寻到一座长亭,他就题上几笔诗,姜窈就画上几抹画,姜窈笑他是酸诗,从舟嘲她是腐画。
真有官大人来长亭接风、送行什么的,两人就赶紧牵了手悄声逃走,模样神态活脱脱就像两个逃出书塾的青稚学童。
有一日山雨骤来,一位士大夫奔进长亭避雨,恰见从舟二人在亭中泼墨留痕,忽然讶异地瞪大眼睛道,“这位、不就是‘天下七俊’中的‘邯郸虞君’么?!”
从舟愣了愣,转过身,却认不得眼前那人,只礼貌地作了揖。那人寒喧了几句,问虞卿为何离赵入魏,他只是微薄一笑摇了摇头,闷声不答。
那夜他便喝了很多酒,再醒来时,发觉黑夜深深,自己躺在一艘小画舫中。左右环顾了一下,未见有人,却忽然听见琴架边有人乐呵呵地叫了声,
“虞美人!”
“‘鱼美人’?你,你在叫我?”
“嗯!”
虞从舟涨红了脸,拧着眉、悒悒落神。姜窈凑到他眼前,眼珠转来转去扫视着他说,“人都说你是‘天下七美’,你不是也很以此为傲的么?”
“不是!”
“哦?”姜窈有点意外,又听他说,
“是… ‘天下七俊’……”
“哈哈,那不是一样嘛,没差啊。”
“有差。”
“何差?”
虞从舟郁结,闷了半天,别过脸说,“美… 是用在女娃娃身上的。”
“哈,原来你在意就是这个呀?”姜窈一骨碌爬起来,绕着他转着圈说,“朝阳很美,山河很美,它们都不是女娃娃啊。再说,‘美’比‘俊’好啊,不单女子喜欢你,连男子们也喜欢你… 诶诶,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她知道从舟也就有时候看上去狠厉气拽,其实心里头很是三观笃正、品端苗红,便也不再逗他,
“别较真啦,‘美’就是、就是一种‘赏心悦目’。这天下,若连从舟哥哥都当不起这个字,还有谁能当得起……”
第二日清晨,姜窈趴在虞从舟身边、庆幸劫后余生、仍能与他一起……她仔细地打量他完美容颜的每一寸赏心悦目,忽然他眼睫颤了颤,似要醒来。姜窈亦是一个激灵,立刻闭眼装睡。
从舟深吸了口气,侧了侧身,一睁开眼就看见窈儿睡在面前三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