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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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正色道:“臣不敢不打算周全。陛下,万一此人庾死狱中,万一有人要他庾死狱中,陛下和臣要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而且,非但他不能死狱中,更不能死途中,否则陛下和臣又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为求万无一失,臣想派臣的东宫卫直接护送他返乡。臣想要天下人看到,他以庶民的身份,得享天年。这样,谣诼不破而破,天家威严不复而复,纵史笔直书,亦无遗臭之患。”
皇帝笑道:“这样,你的嫌疑亦不清而清。”
定权撩袍跪倒,谢道:“陛下圣明。此外,还望陛下彻查此次传谣之人,应以谋大逆罪严惩之,以封天下哓哓疑忌众口。”
皇帝平淡回应道:“你既说到这里,朕不妨告诉你,其实有人也和朕说,这次流言的滥觞是你的延祚宫。”
定权一笑道:“他们想必还对陛下说过,臣毫无心肝。——陛下,无论本次与五年前如何相像,有件事绝不会一样,殷鉴不远,臣不会再像五年前,把谋反罪臣的罪孽往自己头上兜揽。”
皇帝亦笑道:“朕告诉你就是要你不要多心,空穴来风便不叫流言了。那么你知道这丧心病狂的大逆罪人究竟是何人。”
定权道:“臣前次奏表,就收在杜相手中,上有详述,陛下或可向他调查,以备参考。”
皇帝道:“你以为是你的兄弟?”
定权沉默有时,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
皇帝的目光久久胶着在他的脸上,试图从这副他同样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面容上,看清楚一睫一发,一静一动中隐含的情绪;看清楚从前从不相信的因缘果报如何活生生的在自己身上演义;看清楚天道公正,神鬼可畏,报应不爽。
皇帝凝望他,终于开口道:“前日朝会被你那么一闹,天下都卷进了这案子,天下都知道本案是因五郎而起,那条带子是五郎的告发,那么此事顺理成章也应当是他所为。”
定权轻叹了口气,叩首再次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忽然闻到了他衣袍上浮沉浸染的贵重熏香,那微酸微腥的气息使他一时反胃,他竭力按压,摇头道:“朕不够圣明。自己儿子有这样手段朕不能觉察,自己儿子落到这样境地朕不能援手,尚谈何圣明。”
定权无言半晌,方毫无诚意敷衍劝解道:“他弑母欺君,这样罪过太过耸人听闻,纵陛下能恕,国法不能,国法能恕,天亦不能。他本已无可救药,陛下亦不必为这样人忧郁过度。”
皇帝垂下眼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话,许久后没来由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你妹妹有个姓宋的保母么,你妹妹那时候很喜欢她。”
定权答道:“太久了,臣不记得了。”
皇帝又问道:“你知道你妹妹是怎么殁的吗?”
定权摇头道:“臣也不记得了。——陛下缘何突然问起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道:“这次的流言,让朕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其实不过是一层窗纸,无奈身在山中,当局者迷。过去朕只是有些疑心,直到今日才——大概朕真的老了,你安枕不虞的时候,朕一夜未眠,因为只要一阖眼,就看到你母亲,你妹妹,和那些不在了的人。”
定权点点头,未接话,似乎也并未动容。
一夜未眠的皇帝疲惫问道:“那么你呢,在你的东宫,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定权答道:“臣,正梦、噩梦、思梦、寤梦、惧梦,独无喜梦。”
皇帝笑了笑,似乎微感兴趣的接着发问:“那么梦醒呢?”
定权抬起了头,直视天颜,回答道:“醒时有故、有为、有得、有丧、有哀、有生、有死,独没有乐。”
皇帝微笑道:“无乐?”
和赵王府中同样的淡白晓色,也公平无私的透过了康宁殿的花窗帘栊,投射在皇太子苍白的面容上。从头至尾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皇太子,凤目中忽有冰冷泪光闪烁。他单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问道:“陛下应该记得臣当日就说过,事至此无论何果,早是几败俱伤?难道陛下以为臣可独乐?”
作者有话要说:二萧关于梦的对答,出自《列子·周穆王》: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大意为:人做梦有六种原因。因自然致梦为正梦,因惊愕致梦为噩梦,因思虑致梦为思梦,因醒悟致梦为悟梦,因欢喜致梦为喜梦,因畏惧致梦为惧梦。这六种梦,都是因梦主精神所致。梦醒时有八种征兆。重复旧事为故,创造新事为为,有所获为得,有所失为丧,有所悲为哀,有所喜为乐,即将新生为生,即将死亡为死。这八种征兆,都是因梦主形体(环境)所致。
拂帘坠茵
在没有朝会,没有商议,没有鞫谳,没有旁证,甚至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廿五日当日,天子以雷霆万钧的态势独断专权,避开中书省下达中旨,言查证赵王萧定楷诘陷储君,在朝宣谣,诋毁先帝及孝敬皇后顾氏,当以谋大逆罪论死,虽国丧大赦,因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为常赦所不原。然因赵王身为皇子,既在议亲之列又在议贵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即下金吾卫,命杖八十,流放岭南。
因为事出过于突然,无几人知晓,所以也无人玩味其中的最可玩味处,便是同时下达的,是令皇太子代替圣躬,亲赴金吾卫监刑的旨意。
金吾卫士将已经身为庶人的罪人萧定楷从赵王府中解递至本卫时,太子已在卫中等候,手中把玩着的正是本案中最关键的物证,那条醉弗林纹方团銙白玉带。侍立在他身后的金吾卫正指挥正有些为难:“臣提出来,殿下看是可以看,只是这是要紧证物,若要取回需得陛下旨意。”
定权瞥了入室的定楷一眼,笑对指挥道:“李指挥,本案已经由陛下钦定了结,罪人已经站在了指挥的衙门内,还谈什么物证不物证,还有什么证物不证物。这带子是本宫的心爱之物,否则本宫也不会赐给亲爱之臣,既然结案,本宫自然是要取回的,便是报给陛下,陛下当也无异议,指挥又何必太过谨小慎微。指挥果若担心,具结案文移给陛下时,就直言是本宫拿回去了。若有什么不妥处,本宫住的,可比指挥住的离陛下近多了,陛下难道会舍近求远再来怪罪指挥?”
李指挥尴尬笑道:“臣不敢,只是殿下……”定权却不再和他多言,径直解脱了腰间金带,朝定楷一笑,当他面将玉带束缚在了腰上。
他此举或是示威,堂下站立的科头跣足的罪人,也向堂上站立的紫袍玉带的君王微微一笑。
定权询问道:“旨意已经宣读给罪人了?”
前往解拿的卫士答道:“回殿下,已经宣示了。”
定权转向指挥道:“如此,李指挥按照圣旨办差即可,本宫可是什么都不懂的。”
李指挥点点头,以示遵旨,继而吩咐道:“圣旨,杖八十,预备下吧。”
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的有罪庶人萧定楷,忽然开口道:“殿下,臣尚有一事请求。”
定权长眉一挑:“你说。”
站立在散发着淡淡血腥气味的阴暗厅堂之中的定楷,回头望了望厅堂之外的人间,问道:“殿下可否将刑台安排在室外。”
定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颔首。
暗黑色的沉重刑凳铺陈于京师仲春与暮春之交的青天白日下。天空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这是多少炉火纯青的匠人调和仿制,千窑烧破后,想永久留在一枚瓷器上的颜色。院内一株杏树,苍干虬枝上半树胭脂色妖娆的未放的花,半树冰雪色素洁的盛开的花,这是多少笔精墨妙的画者洗黑池水,磨穿铁砚后,想永久留在一方黄绢上的风光。青天上有流云容容,青天外有和风翦翦,风中片片冰雪色的落花依依脉脉,暧暧翩翩,这是多少五车腹笥的学士呕心沥血,千锤百炼后,想永久留在数十个文字中的意象。
这江山的一个角落,一个断章,一个碎片,已足够令普天下英杰为之百折不挠,九死无悔。
他要如何去责备眼前的罪人,他不过和他一样爱这江山,只是爱错了方法。
他眼看着年轻的罪人,自觉的俯身刑具之上,将失败者耻辱的姿态,成全得泰然自若,无怨无尤。
他在刑杖落下之前,突然举手制止道:“李指挥,我们兄弟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坏不坏你这里的规矩。”
需回宫复旨的是太子,不幸牵扯入天家内斗的指挥于此并无意见:“殿下请便。”
他走到刑凳前,缓缓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摸了摸年轻罪人眉角的伤痕,语义中不乏歉意:“五弟,看来今生我给你的伤痕,要不止这一点了。”
定楷笑了笑,语义中亦不乏诚意:“何妨。”
监刑者两根文士的修长手指,摘下了他衣领上的一枚落花,拿到他面前给他看,道:“你我的先人将家安在此地,多好。”
定楷附和道:“是啊,日朗天清,惠风和畅,何需觞咏,何事不可怡情。”
定权道:“听说岭南雾潦炎热,瘴疠蛮荒,和这里大不相同。”他低头看看定楷,轻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不必去那里,你哪里都不必去了。”
定楷的神色仍然平和如常,道:“西山总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那里就很好了。”
定权舒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陛下的意思,八十杖是个有深意的数字,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陛下叫我来,实际是把你的生死交到了我的手里。或者我们可以再僭越些说,八十杖,可生也可死,这是陛下不想留你,因为你现在于家于国不但无益无用,反而有害有患。但他既不愿担这杀子的恶名,也想再捏我一重把柄。你知道,此案一结,他要废储,是不能再用京卫做借口了。”
定楷微微一笑,道:“父亲为君,重术轻道,我逃脱不了,你也逃脱不了。”
定权并无否认之意,点头道:“我明白。”
定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腰间精巧绝伦的白玉带上,慨叹道:“殿下,你这次这手棋,实在走得过险了。”
定权笑道:“不如此你何以甘心入彀?是了,我想问问你,顾娘子家还有什么人?”
定楷道:“她有个同胞兄弟,她在这世上只剩这个亲人了。”
定权道:“这么讲,她这一趟差事换回一个弟弟,我不算太亏待了她。”
定楷一笑道:“她根本没有和我提起此事,她若和我提及,大概我会疑心。当时我就是一念之差,以为她这兄弟总该是她最要紧的人了,她敢安心留放在我身边,至少应当不会是你投下的饵。”
定权神情一滞,蹙眉无语。
定楷叹气道:“不过我最大的错误不在此,我最大的错,是当初以为她聪明伶俐,又读过书,我对她算有些恩,她和你也算有点家仇,居然就把她送到了你的身边,如今看来,当真是救蛇,当真是资敌。”
定权摇头道:“你最大的错,是中和节后没有成婚离京。你当时肯走,我就不会为难你。”
定楷探手,拈过定权手中的花片,托在指腹上细看,珍爱如看整个世界,良久方开口道:“中和节那天,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云,有飞入帘栊,有流落沟渠。殿下,你还记得宋先生讲过的落茵坠溷的典故吗。同一棵树上的花逐风而落,殿下,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落在了茵席上?”
定楷点头道:“殿下觉得好笑,是殿下并不自知。譬如五年前,你为何不肯放手让顾思林去作为。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也比二哥宽,只是你偏偏不肯走。天与不取,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机会,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希望,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和二哥的。”
定权道:“你不懂。”
定楷叹气道:“如果朝中还有人懂,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这些事来。不过,今日过后,连这一人也没有了——慢待,或者她呢,你和她说起过国家事吗?”
定权道:“不曾。”
定楷叹道:“我的同道盈箧塞路,前仆后继;你却何其孤单。”
他吹开了因二人共同的体温已经开始萎败的花片,问道:“殿下,我还是不明白,这次的事,你究竟为何要如此犯险。兰艾同焚,固然祓除了我,可是你在陛下面前,还有退路?”
定权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你有你的觉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觉悟。”
定楷笑道:“我不是担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说杀我等同自杀,你明知道会授天以柄,为何还甘为驱驰?”
定权按着他的肩,俯下头去,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不错,这次换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说你懂我,那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担心的,不光是许昌平的事,更是长州的事。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和李帅的关系,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一旦朝事失利,会和他谋画出什么事来,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用陛下的话说,我是权臣,他从来就不信任我。我也没有你的胆子,敢凭空诘告替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要你不在了,这层关系自然也不在了。”
他离开他,稍稍提升了声音,继续补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确实有点磨人,我没那个精力和他们纠缠消耗,你若活着,不管在天涯海角,他们必定还会借题发挥,你不在了,他们闹几次没有意思大约也就会修身养性了,想必天心也是这个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内战不息,若使战事失利,国家的元气再过几十年也养不回来。”
定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这江山。可是殿下,你这么行事,是得不到这江山的。”
定权摇头道:“我纵然得不到,亦不会让你得到。非我恋势,非我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这样人手中。此事发端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必须杀你——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不择手段,不设底线,天下交给你,何事不敢为,何恶不可做,我实在不能够放心。”
定楷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无力完成的笑容:“母亲……二哥离开已经让她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想,不如让她在最后,还能怀抱着一个希望。倘若真亲眼看到我兄弟都为你驱逐,一世不能与她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