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喜-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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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佛局外人的晋阳侯早已收了视线,施了一礼,“陛下保重,罪臣告退。”便要寂然离去。
“慢着!”父皇手执茶杯依旧停在唇边,两眼也没往晋阳侯那边多看,“你不是一直想见朕么?不是一直要当着朕的面洗脱你多年来蒙受的冤屈么?不是方才还要朕赐你一死么?不是一直在这里等了朕许久么?”
晋 阳侯返身,面容上有浅浅的哀伤,却不是随便给别人看的,也许只是对着眼前人,藏无可藏,避无可避,他嗓音微颤,却极力稳住:“罪臣不敢。陛下天颜,罪臣今 日得以一见,只一眼便知足。往年今日,陛下不见罪臣,罪臣不敢奢求,亦不敢苦候。罪臣罪孽深重,若陛下愿意赐罪臣一死,罪臣甘之如饴,若陛下不愿污了金 口,罪臣亦可苟延残生,以心恕罪。”
“母妃”就坐在一旁,不再言语,听了这番话,却是微微转了头,看向一旁的松柏,眼中意味亦讳莫如深。
父皇饮下残茶,冷冷一笑,瞥了眼晋阳侯,嘴角幽冷,“晋阳侯句句罪臣,字字恕罪,倒像是朕将你逼迫至今,你心中,是否恨朕入骨?”
晋阳侯一怔后,面上凄然,旋即撩衣跪了下来。
、第41 姻缘要从娃娃抓起一
晋阳侯跪地;深深俯首后,半直起身,头未抬,已是无法再碰触对方目光似的,亦无法承受其重量;“罪臣即便今时今日;也从未对陛下有过怨怼。”
父 皇对这一切仿若不见,面色是罕见的冷峻,不近情面;面对纠葛颇深的故人;竟是一丝暖意都没有,冷冰冰开口道:“怨怼在心,不在口。你这一年又一年,不问世 事,不论时政,寡居西山,万事皆不上心,就是你的赎罪之举么?年年我父亲的忌日,难为你倒记得,可他是怎么过世,你还记得么?”
“养父之恩,罪臣未有一日敢忘,罪臣之过,亦未有一日敢忘。”晋阳侯只身跪在佛院内幽冷青石上,身影孤寂哀凉,若孤雁独栖,“罪臣西山思过,罪过尚且无法赎清,岂有心思问世事辩朝政。若陛下不满罪臣所思所为,那罪臣斗胆请问陛下,究竟要罪臣怎么做。”
父皇将头转向一旁,只侧面朝着跪地的晋阳侯,眼角冷意似有若无,沉声道:“与其西山寡居虚掷年华,不如实实在在做些赎你罪过之事。”
“请陛下明示!”晋阳侯微微抬头,却仍是未将目光完全投于父皇,二人之间的阻隔,只怕远不是这咫尺数步间的距离,也不是君臣之间的距离。
“晋 阳侯应知,如今朝中旧族势力根深蒂固,太师、宰辅、吏部、礼部、户部、兵部,但凡枢机之位,无不是被旧族尸位素餐,霸着要位,徇私枉法,利益牵扯,盘根错 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简直对他们莫可奈何。”论及朝事,父皇便自动脱离儿女情长恩怨纠葛,身为一个君王,只有国家,无家事了。
静静听着的晋阳侯半晌作答:“新朝初立,旧族根深,皇室为旧族所困,历来皆如此。”
“旧 族以太师为首,满朝皆以他郑闲马首是瞻,虽有国君,却天下只知有太师,而不知有朕!”父皇说到激动处,语声也不由激昂了,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面色比方才 凝重不知多少,“我穆氏一族虽立足不过百年,比不得绵延数百年之世家,但却是龙脉一系。十九年前,我朝战败,对南国大曜俯首称臣,去国号纳岁币。我堂堂龙 裔皇族,却不得不向别国皇室低头,这份屈辱,但凡我大殷子孙,都不该遗忘。”
“母妃”在一旁静静聆听,晋阳侯亦跪在地上聆听,蹲 在松柏后的我与少傅也不由跟着转了思维。尤其对于我来说,今日的偷窥偷听,获得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根本无法一桩桩来理解,在我即将精神错乱时,父皇谈起了 国事。虽然作为父皇家事的一员,但我对父皇的家事完全无法厘清,退而求其次,跟父皇同步思考国事,兴许是此际唯一的解脱之法。因为至少,还有我可以听懂的 东西,不至于让我灵魂错乱。
整个偷窥的过程中,在我经历好奇——震惊——错乱——再震惊——超脱——同步,这样一个链条后,我也注意到身边少傅的气息几乎与我同步,看来,他也好奇于我的好奇,震惊于我的震惊,错乱于我的错乱,超脱于我的超脱。
经历了颠倒错乱的皇族家事后,国事就算再焦头烂额再一团乱麻,也是我与少傅的一条救命稻草。
我 们这一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晋阳侯呢,被我父皇言辞训斥加怀疑后,现在又开始晓之以理,一会儿是否就要动之以情了?我不由猜测父皇这个帝王心思,真不是 拘泥于小情小怨,过渡、飞跃都是这么的理所当然。可是这些,晋阳侯就能顺其自然地接受么?显然,父皇根本没有顾及过晋阳侯的想法。
“陛下何其残忍。”我身边的少傅忽然极小声的感慨了一句,仿佛耳语一般。指的是父皇对晋阳侯的态度。
“母妃也何其残忍。”说这句话时,我完全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境,都快体会不到了,甚至都快陷入了一种哲学思辨中,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
少傅居然感同身受一般,抬手轻轻抚了抚我后背,看来他也意识到了,我的正在形成中的世界观受到了摧残性的冲击。
但我们此时都必须暂时压抑住各自的疑惑、彷徨与错乱,偷窥,做一个安静的偷窥者,才是一个合格且敬业的潜伏者。
我们继续听父皇谈国事。
“前 国君,是朕堂兄,也是亡国之君,他的是非功过,自有史官评说。朕既然做了这大殷新朝新的国君,为了延续穆氏血脉穆氏江山,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 段,朕也要复兴大殷。但是,光有志向,理想终不过是一纸空谈。内有奸党,外有异族,朕的复兴之路,可谓步步维艰。”父皇长长叹了口气,不是那么太宽阔的双 肩微微塌陷了一些,面上露出些许憔悴和疲惫。
一直做着背景的“母妃”伸手虚揽了父皇一下,最后拍肩,试着缓和困厄的气氛和父皇的 情绪,笑了一笑,又用他那幽泉碎玉般动听的嗓音婉转劝谏:“万里寻山历百艰而无悔,一朝见井纵九死以何辞。若非艰难困苦,如何玉成你这一代圣君?开辟新的 江山,又岂会是寻常的困难。一步一步地开拓,不是也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理想?你已经做了许多人穷尽一生也做不到的事了,何须苛责自己?太师拦路,我们便削了 他左膀右臂,异族滋扰,我们便弹压怀柔,远交近攻,合纵连横,终我们一生,想必也是可以有些成就的吧。给元宝儿打江山,我们怎么能不尽力?”
“母妃”一句能顶旁人千万句,何况“母妃”这哑妃一旦开起口来,三两句往往打不住,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对父皇一番轮攻,父皇便沦陷了。
“庭 芝总能这么忽悠人。”父皇宠溺地看了眼“母妃”,嘴上说着别人忽悠他,却明显情绪放松了些,也高兴了些,收了疲惫,重新打点精神,“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 理,太师一族虽盘踞朝堂利益牵连,朕不也拿掉了他的左膀右臂之一,他的好女婿,户部侍郎李元凤秋后便问斩!也算是拔除了太师党安插户部的主要蠹虫,收回户 部财务权,朕总算有钱做些事了,近日才算睡得安稳了些。”
“陛下也得早日拟定户部侍郎人选,不然,若是让太师又给吏部暗示,再推荐来一个太师党入户部,我们这些工夫就都白费了。”父皇的爱妃及时上奏。
“不错!朕要把钱牢牢抓住,万不可再落入旁人之手,尤其奸党之手!”父皇用力道。
国库,是一国之命脉。
被“母妃”哄开心了的父皇一转头,似乎忽然才意识到晋阳侯还跪着,便大度地一挥手:“起来吧。”
“谢陛下!”晋阳侯扶膝起身,跪得久了,起身动作有些迟缓,看起来颇为吃力,阳光洒下,都可见他额上一层细汗。
趴草里的我都远远瞧见了,也不知父皇瞧见了没有,没来由的,竟觉得心中微微的不太舒服,好像有藏身处松柏针叶扎入了心窍一般。我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探手在心口抓了抓,想把那针叶抓出来。
潜伏在身边的少傅瞥我一眼,“元宝儿,有树叶虫子咬你?”
“可能是吧。”我含糊一声。
晋阳侯被父皇难得地赐座了,他们三人便一同坐着,这场面我总觉得十分诡异。不在父皇面前挨打的族叔,我大概是还没适应。这世界变化太快,或者是,皇室关系变化太快,我都快跟不上节奏了。
父皇待晋阳侯坐定,提了个问题:“晋阳侯对于元宝儿当朝断案,揭发户部侍郎李元凤,打击太师一系的嚣张气焰,有何看法?”
趴着偷窥的我虎躯一震,居然提到我了,还是让族叔对我的光辉事迹发表看法,顿时我就心潮澎湃了。少傅适时一手将我压回草堆里,害怕我把尾巴翘了起来,只怕翘起来还要摇一摇。虽然他让我啃了一嘴青草,但我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晋阳侯听到提及我,便面色缓和了很多,眼里起了些暖意,恭敬答道:“元宝儿少年才智不可限量,常能出人意表,想人所不能想,顾人所罔顾。常人觉她痴傻顽劣,却不知是大智若愚。”
如论如何,我也要把尾巴翘起来,摇一摇。
少傅深深地看我一眼,非常无良地道:“这话你也当真?”
父皇听见晋阳侯如此评价于我,很是装作若无其事,但压抑的嘴角笑意出卖了他。倒不如我那诡异的女变男的“母妃”坦诚,自家孩子被夸奖,直接乐在了脸上:“侯爷与我英雄所见略同。”
父皇又问:“那晋阳侯对姜少傅有何看法?对朕把姜冕安排给元宝儿做少傅之意,可知?”
这时候,草堆里,换少傅不淡定了。
、第42章 姻缘要从娃娃抓起二
对于父皇所谓的“把姜冕安排给元宝儿做少傅”这个关键句子;我有些不解了。
姜冕;传说中的世家公子,极有学问,所以就被召到东宫给我做了老师;这是比较浅层面的。往深了说,我琢磨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替我出谋划策,壮大东宫势力;丰富我的羽翼;助我将来君临天下。
这两层意思;似乎也都比较显然。可父皇郑重其事向晋阳侯提出,似乎就不只是这么简单了;难道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内涵掩藏其中?
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呢。我竖起耳朵,捕捉一切信息。
身边少傅的情绪也有了波动,也许跟我一样疑惑起第三重意境了。这世间还有他算计不到的事情,尤其还是自己的事情,这种自己算不到反倒被别人算计到的感觉一定让他觉得很糟糕。
少傅不由得将身子往松柏前倾了倾,也是很在乎的样子。
日光从佛院古树上森繁的叶脉间过滤下来,点点光辉洒在石桌旁坐定的三人头上、身上,别院梵音经风送来,独显清幽静谧。我与少傅大气不出,牢牢蹲在树后,等待……
晋 阳侯经过一番思虑后,眉头微跳,低声回我父皇的问话:“臣觉得,陛下找来西京姜冕做东宫少傅,绝不是偶然。”稍加沉吟后,大胆猜测,“只怕,早在元宝儿出 生之日起,陛下同贵妃就已在替元宝儿的日后打算了。”见我父皇在观想,母妃也未反驳,晋阳侯继续迟疑着道:“若元宝儿是个寻常太子,兴许反倒不用太过费 心,但,元宝儿的不同凡响之处,迫使得陛下不得不未雨绸缪,深谋远虑。”
趴在草丛里的我不由沉思,我究竟怎么不同凡响了,难道是指我不世出的智慧才华?
可是,我刚出生那日,父皇母妃又是怎么看出来我有着不世出的智慧才华的呢?
我反复揣测的时候,少傅也转了头看我,眼神古怪,很有探究的意味,一定是在质疑我哪里不同凡响了,或者是,晋阳侯为了洗脱罪名,不惜睁眼说瞎话,戳了母妃的软肋,拍了父皇的马屁。
佛 香袅袅中,晋阳侯娓娓道来:“西京姜冕,世家出身,这是陛下和贵妃看中他的第一点。既然我朝立国不过百年,穆氏一族根基尚未稳,且未能完全压制住数百年的 世家,那不如借世家之手,抬高穆氏在各大姓中的地位,同时,以姜氏压制其他世家。于陛下而言,事半功倍,于姜氏而言,亦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若西京 姜氏与上京穆氏合手,再不畏以郑氏为首的旧族。”
这时,母妃发言了:“可是,西京姜氏素来清高,不与贵胄合作,不慕名利,不羡功勋,游离于中央势力之外,独处西京,几乎可谓不问世事。姜冕被召入京,便是与家族断绝关系,这才脱离家族控制,只身前来上京。如此一来,我们的合纵连横,岂不失效?”
母妃所言也是事实,姜少傅与家族断绝来往,在我同少傅断卿月楼案时就已知晓。父皇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此时父皇竟未出一言。
晋 阳侯看了看我母妃,并未放弃自己的看法,他稍稍侧过头,看向空中浮起的飞尘与飘落的树叶,神情极为坚定,“贵妃当真如此以为么?西京姜氏出了个姜冕,姜氏 族长长老当真会如此轻易放弃?臣浮沉于世许多载,看遍穷达尽,人间事,遁世隐士兴许存在,只因这番遁世全属一个人的行为,但聚众而居则为氏族,氏族代代相 传,利益关系深植,为了氏族血脉的延续传承,岂容你遁世。更不可能放弃一个可振兴家族,最大程度延续家族名望的名士,断绝关系,更不可能。”
我明显感觉到了身边少傅震了一震,呼吸也急促起来。这番道理,我听起来颇感新鲜,大约是从未有涉及过,但是对于少傅而言,他是当局者迷呢,还是早有察觉?我不得而知。
“此话怎讲?”母妃面色平静地问,也不知是疑问还是设问。
父皇已自己开始品茶了,也是淡定得很。
晋 阳侯便索性说穿:“西京姜氏,看似淡出世外,不问朝事,不与贵胄往来,实则是蛟龙潜伏,望风而观。试问一个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总是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是 怎么可能延续自己的声名?西京姜氏,历三百年而不衰,便是最好的注解。西京姜氏对世事的见解,看得更为深远,不为眼前蝇头小利遮蔽视野,方能瞻望更滔天的 利益,他们不过是追求最大化的好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西京姜氏,所候的,是机缘。”
“侯爷所谓的机缘,又怎么说?”母妃沉稳的表情中,不易察觉地带了丝笑意,似乎是某种英雄所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