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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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比尔对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因此就仔细打量起这个人。她很警觉——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见到米克的老板。此前她已经见过很多流落于伦敦的美国难民,对这些人有了一定的印象。来自北方联邦的美国人,只要有钱,衣着就跟普通英国人一样;而南方邦联来的人,喜欢穿得珠光宝气,但又容易显得怪异,不怎么得体。从豪斯顿身上看,得克萨斯人要比南方人更古怪,更疯狂。他个头很高,红脸膛,肌肉发达,穿着笨重的长筒靴,身高超过六英尺。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披着一片做工粗糙的长长的东西,上面红黑棕三色相间,不像外套,倒更像是条毯子,而且还野蛮地敞开着,在加里克剧院的舞台地板上拖着,就像是悲剧演员的老式长袍。他右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桃心木手杖,现在正轻轻挥舞,就好像他完全不需要这根手杖一样。可是与此同时,他的腿却在发抖,西比尔坐那么远都可以看到,而且他裤缝上华丽的镀金配饰也在摇动。
现在,他已经走上光线微显暗淡的讲坛,抹了一下鼻子,拿起一杯什么东西喝了一口——那明显不是水。在他的头顶上,屏幕上换成了一幅彩色图案:一边是不列颠雄狮,另一边是长着长角的牛。这两种动物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头顶是互相交叉的两面旗帜,一面是英国的米字国旗,另一面是得克萨斯的孤星国旗,两面旗都是鲜艳的红白蓝三色。豪斯顿正在调整讲坛上的什么物件儿,西比尔估计那是一面小小的舞台镜,这样他就可以看到背后银幕上显示的图像提示,而不至于跑题。
屏幕又一次切换成黑白,上面的光点一行一行地翻转,像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半身像,线条粗劣,但可以看清微秃的前额,浓密的眉毛,大鼻头,钢针一样的络腮胡,连耳朵都给遮住了,他的嘴唇很薄,紧闭在一起,下巴微微向左倾斜,在胸像下方出现了几个大字:山姆·豪斯顿将军。
又一盏石灰灯被点燃,这次直射讲坛上的豪斯顿将军,把他突然展现在听众面前。西比尔用力鼓掌,她是最后一个停下的。
“非常感谢大家光临,伦敦城的女士们,先生们。”豪斯顿说。他语调低沉,但声音响亮,一听就是经验丰富的演说家,只是带了一点外国腔调,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被诸位展现出来的热情深深感动。”豪斯顿扫视了一下加里克剧院的观众席。“我注意到,今晚有不少来自女王陛下军队的勇士们在座,”他耸耸肩,让那条毯子向后滑落了一点点,为的是在石灰灯下展示胸前那些亮闪闪的勋章,“先生们,你们的到来让我备感荣幸。”
在西比尔前面那排座位上,孩子们坐立不安。有个小女孩尖声哭叫,因为她的一个哥哥打了她。“而且我还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一位未来的不列颠斗士!”人群里响起一阵意外的欢笑声。豪斯顿迅速查看了一下他的舞台镜,然后身体前倾,带着祖父一样慈祥的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的孩子?”
那个坏小孩坐得笔直。“我叫比利,先生。”他用细嗓门尖声回答道,“比利……威廉·格伦艾克,先生。”
豪斯顿严肃地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告诉我,格伦艾克先生,你想不想离家出走,去跟美洲印第安人一起生活?”
“哦,当然想,先生。”男孩脱口而出,随后又改口说,“呃,当然不想,先生。”观众又是一阵哄笑。
“当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小威廉,我也和你一样,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而我的一生,都在充分发挥着我的生命活力。”将军背后的屏幕切换着场景,现在出现了一幅彩色地图,那是美国各州的疆域轮廓线,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地方,名字一个比一个难懂。豪斯顿看了一下镜子,语速很快地讲道:“我出生在美国田纳西州,祖上是苏格兰贵族,尽管我们在殖民地边缘的农场里,日子过得却很艰难。尽管我生为美国人,却对远在华盛顿的北方佬政府没有什么好感。”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美洲野蛮人的形象,他眼神狂暴,身上沾满了羽毛,两腮涂着作战的油彩。“在我们农场的河对岸,”豪斯顿说,“就是强大的切诺基部落,那里的人民生性淳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我觉得他们的生活,要比美国邻居们的生活更适合我,因为那些美国人的灵魂都已经被金钱和贪欲淹没了。”
豪斯顿在他的英国听众面前痛心地微微摇头,诠释着个人版本的美国式堕落。这招应该可以博取大家的同情心,西比尔心想。“切诺基人的生活令我心驰神往,”豪斯顿继续说,“于是我离开家门,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去的时候一无所有,女士们,先生们。我只穿了一件小牛皮外衣,衣兜里放了一本荷马的不朽史诗——《伊利亚特》。”银幕上的影像自下而上更新,展示了一件希腊陶罐,上面的图案是一名古希腊战士,戴着羽饰的头盔,高举长矛,手里的圆盾上画着展翅飞翔的乌鸦。剧场里响起一阵掌声,人们欣赏这件艺术品,而豪斯顿将军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就好像掌声是献给他本人的一样。
“作为一个在美国殖民地边缘长大的孩子,我不能说自己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在我人生的后半段,我承担起了伟大的职责,领导过一个国家,但是在年轻时,我却从更古老的学派,汲取所有的教益。我能背诵那位伟大的盲眼游吟诗人作品中的每一行诗句。”他用左手撩起挂满勋章的衣襟,拍着胸口说,“在这伤痕累累的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依然会为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英雄故事而感动,故事里的那位英雄,凭借无与伦比的勇气挑战众神,一生保持武者的尊严……直至死亡!”他等着大家热烈鼓掌,最后也的确等到了掌声,可是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热烈。
“在我看来,荷马笔下的英雄们所过的生活,和我身边切诺基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豪斯顿继续讲述着,在他背后的屏幕上,希腊式短矛末端“长”出了北美印第安人的低垂的羽饰,希腊武士的面庞上,也涂上了丛林勇士的油彩。
豪斯顿扫了一眼讲稿。“我们一起猎取熊、鹿,还有野猪,在清澈的溪边捕鱼,种植金黄的玉米。在篝火旁,在开阔的天空下,我给旷野中的兄弟们讲述我从荷马诗句中领略到的道德教益,尽管那时年少,领悟有限。为此,他们给我起了一个红种印第安人的名字,叫做乌鸦。在他们看来,乌鸦是智慧的化身,是整个丛林最聪明睿智的鸟儿。”
屏幕上希腊人的形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更为雄壮的乌鸦,这只乌鸦的翅膀直挺挺地向两侧伸展,占据了整个屏幕,它的胸前画着一个有斜纹的盾牌。这个形象西比尔认得,它是北美金雕,是美国北部联邦的标志,只不过,头顶长着白色羽毛的美国鸟儿,变成了豪斯顿的黑乌鸦。她觉得,这也可以算是个聪明的做法,但多少有点聪明过头。屏幕左上角的影像卡片好像被搅在一起了,显出前一屏残留的蓝色。这虽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但却非常扎眼,就好像人眼睛里吹进一粒沙子一样。米克过度精巧的卡片设计让加里克剧院的影像差分机有些吃不消。
一旦走神,西比尔就有些跟不上豪斯顿演讲的步调了。“……嘹亮的军号声,在田纳西志愿军的营地响起。”一个新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这个人很像豪斯顿,只不过额发蓬松,两腮深陷,屏幕下大写字母打出的名字是:安德鲁·杰克逊将军。
周围响起阵阵嘘声,打头的可能是那些士兵,人群有些骚动的迹象。有些不列颠人还记得“山胡桃”杰克逊,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据豪斯顿讲,这个杰克逊面对印第安人作战勇猛,甚至一度担任过美国总统,但是在这种环境下,听众对这些说法都不太买账。豪斯顿盛赞杰克逊的为人,称他是自己的导师和保护人。“这是一位属于人民的忠诚战士,他看重人的内在品质,而不是表面的财富或者世俗的地位。”他的热诚赞扬勉强赢来了一点掌声。
现在,屏幕上又出现了新的场景,看上去像是简陋的前沿要塞。豪斯顿讲了一段包围战的故事,那是他军事生涯早期经历过的,当时他在杰克逊将军指挥的部队里,作战的对手是克里克印第安人,但是他好像没能抓住那些最好的听众,也就是在座的士兵。西比尔那一排坐着的三位克里米亚老兵还在气哼哼地谈论山胡桃杰克逊:“其实在新奥尔良战役之前,那场该死的战争就早该结束了……”
突然之间,聚光灯变成了血红色。米克正在舞台下忙碌着:用一层染色玻璃改变光线颜色,又突然敲响一个大水壶,影像中立刻出现一门大炮在要塞外面喷吐出火药色的闪光,一个红色光斑代表的炮弹沿着弧线迅速划过屏幕。“一个接一个的夜晚,我们听到那些疯狂的克里克战士吟唱着诡异的死神曲。”豪斯顿嗓门很大,屏幕下闪现着强烈的光柱。“当时的情况要求我们大胆进攻,以白刃战歼敌!人们说,直接进攻那座堡垒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我参加田纳西志愿军,绝对不是来看热闹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向要塞,那形象只有小小的黑色方块组成,那些方块开始扭曲、挣扎,最后整个舞台变作一片漆黑。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有人鼓掌叫好,剧院看台上那些小混混大声吹口哨起哄。聚光灯再次照亮豪斯顿,他开始展示身上的伤口,手臂两处中弹,腿部一处刀伤,肚子上还中了一箭——豪斯顿没说什么粗俗不雅的词汇,不过他的手倒是有点挑逗地抚摸了一下那个部位,好像他肚子不舒服似的。他说自己整夜都躺在战场上,然后被装在一辆运送军需品的马车上,在旷野里颠簸了好几天,血流不止,伤痛难耐,又染上了疟疾……
西比尔身边那个小职员模样的小伙子又喝了一口柠檬汁,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现在,在黑色的屏幕中央,有一颗五角星缓缓浮现,豪斯顿讲述了自己逃离鬼门关的惊险历程。有一张卡住的影像碎片终于过去了,可是随后又有一张卡在了右下角。
西比尔勉强忍住没打哈欠。
那颗星不断变亮,豪斯顿在讲述自己进入美国政界的历程,他声称自己进入政界的目的在于拯救那些被当局迫害的切诺基人。西比尔觉得,这虽然乍听起来还算新鲜,可是骨子里还是政客们整天在用的那套老生常谈,听众也逐渐不耐烦起来。他们宁愿多听听打仗,或者关于切诺基部落生活的诗意回顾。而豪斯顿现在讲述的却是被选入国会的过程,他提到一些省级政府的奇怪职位,与此同时,那颗星星的边缘不断细化,最终变成了田纳西州的标志。
西比尔觉得眼皮发沉,已经开始打瞌睡,而那位将军大人还在嘤嘤嗡嗡继续扯。
突然之间,豪斯顿的语调完全变了,变得意味深长,充满深情,原来极度乏味的语调突然增加了无限的柔情——他在说一个女人。
西比尔马上坐得笔直,侧耳倾听。
听起来好像豪斯顿当选了州长,挣了些钱,自己也很大方。他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是某位田纳西贵族小姐,随后两人结了婚。
可是在影像屏幕上,很多只黑手却在从屏幕边角伸进来,威胁着田纳西州的标志。
州长大人和豪斯顿夫人还没怎么安顿下来,这个老婆大人就抬脚跑路,回娘家去了。豪斯顿说,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包含着一件可怕的秘密,这件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并且发誓要把它带入坟墓。“这是隐私,一位爱惜自己名誉的绅士不能,也不应该提起的事。可怕的灾难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报纸(原来田纳西那种地方也是有报纸的)对他展开了攻击。“恶毒的谣言围绕在我身边。”豪斯顿埋怨着,屏幕上又出现了那面画着乌鸦的希腊盾牌,一团一团的黑块出现在盾牌周围,西比尔估计,这应该代表泥巴,总之这东西变得到处都是。
豪斯顿讲述的内容越来越耸人听闻。他的确挺过了那场磨难,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他居然真的和妻子离了婚。当然,此举让他失去了官位。西比尔很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于把这么可耻的丑闻说出来。就好像他心存奢望,以为伦敦的听众能在道德上接受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似的。不过,她还是发觉,周围的女性听众表情很复杂,可能并非毫无同情心。就连前排坐着的胖妈妈,也在拿扇子使劲儿扇她的胖下巴。
豪斯顿将军毕竟是个外国人,就他自己说,简直是半个野蛮人。可是讲到前妻的时候,他的语调显得真诚而温柔,好像谈到真心相爱的人一样,那份爱因为某个残忍的突发事件而被扼杀。他有时会因为激动而丝毫不加掩饰地哽咽起来,他从豹皮夹衣里取出一块考究的手绢,擦了擦额头。
说真的,他长得并不难看,尽管已经有六十多岁,这样的老头儿,可能更懂得心疼女孩。他的表白坦诚并富有男子气概,因为这件事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从离婚丑闻,到豪斯顿夫人写的那封神秘的信。这件事他讲起来没完没了,但就是不告诉大家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听众的好奇心都被他勾了起来——西比尔都快急死了,只想知道事情真相。
她暗自责怪自己太容易上钩。因为这个所谓的秘密可能是件非常普通的愚蠢事,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神秘。很可能这个贵族小姐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天使样,很可能早在结婚之前她的贞洁就被某个田纳西小白脸偷走了,根本轮不到乌鸦·豪斯顿先生登场。男人对自己妻子的忠诚度总是期望很高。对自己当然就宽容得多了。
也许这个豪斯顿完全是罪有应得。或许他对婚后的生活有着非常野蛮邪恶的打算,毕竟他是在野蛮人中间长大的。或者,他也可能是一个一天到晚打老婆的主儿——因为西比尔总怀疑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虽然表面看上去挺好的。
现在屏幕上开始出现鸟身女怪,用来代表那些造谣中伤豪斯顿的人。据说这些人通过在报纸上传播谣言败坏了豪斯顿的良好声誉。画面上都是些弯腰驼背的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