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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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里粗声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那好吧,”他变换了全新的语调,话锋尖刻凌厉了起来,“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占领伦敦……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征服者威廉时代直到现在,就根本没有人占领过伦敦。”
“回去读读史书吧,朋友,”侯爵反驳说,“瓦特·泰勒就占领过伦敦。克伦威尔也做到过。拜伦本人同样做到过!”他大笑着,“人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纽约城!当我们在这里边走边聊的同时,劳动人民已经主宰了曼哈顿!他们已经清算了那里的富人,烧毁了三一教堂。他们已经占领了新闻媒体和工厂设施。如果连小小的美国佬都可以做到,那么处于历史更高发展阶段的英国人民,当然也可以更加轻而易举地做到。”
在马洛里看来,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小伙子,因为尽管他戴着面具高谈阔论,本人却非常年轻)是真心实意相信这套疯狂而邪恶的理论。“可是政府方面,”马洛里反驳说,“一定会出动军队镇压的。”
“杀掉他们的军官,军队里的士兵们就会跟我们一起起义。”侯爵冷静地说,“看看这位叫做布莱恩的士兵朋友。看来他就很高兴加入我们的行列!你不高兴吗,布莱恩同志。”
布莱恩挥了挥泥污的手掌,默默点头。
“你们还没能充分领会我们斯温船长战略设想的精妙之处。”侯爵说,“我们现在正处于英国首都的心脏地带,在英帝国主义者建立全球霸权的道路上,唯有这个地方是他们绝对不愿意毁坏的。激进党的爵士们不可能炮击并摧毁他们视为至宝的伦敦城,以图平息在他们看来只是偶然事件的短暂暴乱。但是——”他举起戴着手套的食指,“等到我们在整个城市布满街垒,他们就将不得不与起义的整个劳动阶层短兵相接。而我们这些人,已经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利,这份激情将渗入他们的骨髓。”
侯爵停顿了片刻,在恶臭的空气里喘息着。“绝大部分的压迫者阶层,”他咳嗽者继续说,“现在都已经逃离伦敦,就是为了躲避这里的臭气!等他们想要回来的时候,起义的民众将用铁与火迎接他们的到来!我们将在房顶、门廊、小巷、下水道。贫民窟等等一切地方,与他们开战!”他停下来,用袖子上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擦鼻涕。“我们会割断社会剥削的全部筋脉。报纸、电报、汽动地下铁、官殿、兵营和官方机构!我们会把这些全部都投入到伟大的解放事业中去!”
马洛里等待着,可是看起来这位年轻的狂热者终于说够了。“那么,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喽?要我们加入你的人民军队?”
“当然!”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一切,”侯爵说,“直到永远。”
西印度港停靠着一些漂亮的船只,上面布满了大片的索具和蒸汽机烟囱。港口泊地的水来自泰晤士河的支流,在马洛里看来并不算特别肮脏,直到他在污浊的漂浮物中间,看到不少死尸浮在水面上。他们是被杀死的水手——航运公司留下来看护船只的少数船员。尸体像木料一样浮在水里,看去令人彻骨生寒。马洛里跟随侯爵走过成排的起重机时,在水中看到了十五具尸体,也许是十六具。他猜想,或许大多数船员都已经在别处被杀,或者就是加入了斯温的盗贼军团。并非所有的水手都忠于法制和权威。马洛里感觉到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顶在自己胆囊附近,又冷又硬。
侯爵和他的黑人伙伴迈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带他们前进。他们经过一艘空无一人的船,黑糊糊的蒸汽正从破碎的船板下缓缓升腾,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烟。四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哨兵把步枪胡乱搭在一起,坐在用抢来的白布包堆成的障碍物上打扑克。
其他的哨兵也都是醉醺醺。有的是胡子拉碴的坏蛋,一个个戴着丑陋的平顶帽,穿着更加丑陋的裤子;有的是带枪的无业游民,钻在翻倒的桶或者拖车里睡觉。周围到处是丢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木桶、篮子、成卷的缆绳、装货的踏板,还有起重机所用的成堆的煤炭。南侧河水对面的仓库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但侯爵对此毫无兴趣,没有停步,甚至懒得看一眼。
“这么多船都被你们控制了?”马洛里问,“你们一定有很多人,侯爵同志!”
“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侯爵向他保证说,“我们的人正在收拾莱姆豪斯区,发动所有的劳动者家庭加入起义。内德同志,你懂得‘几何级数增长’的概念吗?”
“啥,我不懂。”马洛里撒谎说。
“程式员所用的数学词汇,”侯爵漫不经心地解释着,“很有趣的领域,差分机编程,在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中可以发挥无穷无尽的作用……”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很紧张的样子,“如果这样的恶臭再能持续一天,我们的人数就可以超过伦敦警察!知道吗?你们已经不是我征兆的第一批士兵了!到现在,我已经是征兵的老手。这很容易,连我的朱庇特都可以做到!”他拍了拍那位黑人随从的制服。
那位黑人没有反应。马洛里暗自好奇,不知他是否又聋又哑。他也没有戴面罩,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
侯爵带他们走进一列仓库中最大的一座。虽然周围不乏业界如雷贯耳的名称,诸如魏茨比、埃文哈尔、阿荣、马德拉斯庞蒂切里之类,这座仓库还是更像一座现代商品的宫殿。仓库的升降门用巧妙的重量平衡系统开启,可以看到里面的钢筋构造:到处镶嵌着透明的平板玻璃,支撑着长宽都接近于一座足球场的巨大房顶。在房顶下面,是钢铁骨架组成的一座迷宫,齿轮和滑道密如蛛网,由差分机控制的滑车可以像蜘蛛一样灵活来去。在仓库中的某处,有活塞往复的声音,以及差分印刷技术产生的、熟悉的机械臂掀动声。
但是那个印刷车间,却隐藏在迷宫一样堆积着的战利品后面,就算是波吉亚家族的人来了也会茫然失措。这里的商品成堆、成垛、成山:有锦缎,有豪华坐椅,也有车轮、装饰架和蜡烛台;有瓷盘、床垫,还有铸铁小狗雕像和教堂里的施洗盘;有弹子球桌,清漆衣柜、床头柜、楼梯扶手、卷起来的地毯和大理石壁炉……
“真惊人!”汤姆说,“这么多东西你们怎么搬来的?”
“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侯爵说着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美得简直像个女人,只是有一抹浅金色的胡须。“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东西,将来你们都有机会抽奖得到这里的财物,很好玩的,因为这些都是你们的东西,都属于我们所有人,人人平等!”
“所有人吗?”马洛里问。
“当然,所有的同志。”
马洛里指着那名黑人问:“那他呢?”
“什么,你是说我的仆人朱庇特?”侯爵眨眨眼睛,“当然,朱庇特也属于我们所有人!他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仆人,而且是服务于大众的公仆。”侯爵用手绢擦擦鼻涕,“跟我来。”
四处堆积的劫掠所得,把整个仓库里的现代化储存空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贼窝,到处都乱糟糟。他们跟在侯爵后面,绕过成堆的碎玻璃和地上一摊摊的食用油,沿着满是花生皮的小道前进。
“怪了,”侯爵嘟嚷着,“上次来的时候,同志们都还在这儿昵,当时到处都是人……”
仓库后半个区域,堆积如山的商品开始减少。他们经过运行中的印刷机,机器隐藏在成堆的报纸后面的死胡同里。有人从障碍物后面扔过一叠湿乎乎的海报,差点儿砸到侯爵,他灵巧地跳了过去。
马洛里留意到远处的说话声,声音尖厉而激动。
在仓库最深处,一大片空地被改造成了临时讲堂。那里放着一块黑板,一张堆满玻璃器皿的桌子,还有一张小讲桌,全都摇摇晃晃地放在肥皂箱子搭建成的舞台上。听众的座位高矮不一,有的用餐椅,有的是橡木的,也有枫木贴面儿的。听讲的约有六十来人。
“啊,我们到了,”侯爵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怪怪的,“你们运气真好!巴尔顿大夫正在给我们发表演讲。马上就座吧,同志们。我保证,你们听了这次讲座一定会受益匪浅!”
马洛里完全没想到,他和同伴们居然会被迫加入到听众的队伍里,坐到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那个黑人还站着,两手背在身后,站在这座临时厅堂的最后面。
马洛里坐到了侯爵身边,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刺痛的眼睛说:“你们这位演讲者居然穿裙子!”
“嘘。”侯爵忙不迭地示意他安静。
那位女性演讲者手里拿着带粉笔头的象牙教鞭,正在用激动而不失分寸的狂热语调向在座的听众宣讲。这座临时讲堂的特别回音效果显得她好像是通过喇叭讲话一样。这听起来像是一场奇特的禁酒教育课,因为她一直在谴责“毒害人心的酒精”,以及它对“劳动人民革命精神”的威胁。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烧瓶、带玻璃塞的大圆瓶,还有各种各样的酒,上面画着骷髅头和白骨交叉的图案。周围还有蒸馏瓶、红色滴管、钢丝圈,以及实验室用的环形煤气加热炉等。
坐在马洛里右首的汤姆,用近乎恐惧的耳语声问道:“内德!内德!那个人不会是埃达女士吧?”
“上帝啊,”马洛里嘶声说,他觉得手臂和脖子上的汗毛全都倒立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的?她当然不是埃达!”
汤姆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很困惑,多少有些生气地问:“那她是谁?”
讲课的女性转身朝向黑板,用女性化的弯曲笔触写下几个大字:“中毒性脑力衰退”。她扭过头,给观众送上一副灿烂而虚假的笑容。马洛里这才第一次认出她。
她正是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
马洛里僵在椅子上,倒抽一口凉气,气息却意外遭到了面罩的阻隔,有异物(很可能是面罩里的干棉花)像倒刺一样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黏糊糊的喉咙痛得像要被撕裂一样。他想要微笑一下,说句表示歉意的话,可是气管却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般。马洛里拼尽全力试图控制住咳嗽,热泪滚滚而下,但他还是止不住,甚至想压低一点咳嗽声都做不到。这让他一下子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就像是街边突然大声叫卖的小贩一样。最终,马洛里只好挣扎着站起来,眶得一声撞翻了椅子,弯着腰跌跌撞撞逃离现场。
他摇摇晃晃向前走,两手伸开,在模糊的赃物中间寻路前进。他的脚好像绊到了什么,有一件好像是木器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最终他迷迷糊糊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趴在那里浑身剧烈发抖,一口恶心的浓痰和呕吐物让他无法呼吸。这会害死我的,他在绝望中想,觉得自己双眼已经开始突出,就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将要爆掉一样,也许心脏会破碎。
谁知,不知怎么的,堵塞的感觉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战胜了这轮狂咳。马洛里间断地吸入一口气,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可以自由呼吸了。他直接用手揩拭沾在胡子上的恶臭涎沫,这才发觉自己倚靠在了一座雕像脚下。那是一座真人大小的印度少女雕像,用的是柯特公司的专利仿真大理石原料。少女半裸着,把一个水罐偎在腰间裙带处,裙子刚刚能遮住屁股。尽管马洛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渴望能喝到一口清水,但雕像上的水罐里当然只有石头而已。
有人坚定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转过身,本以为会是汤姆或者布莱恩,结果却看到了侯爵。
“你还好吗?”
“就刚才那一阵儿特难受,”马洛里哑着嗓子说,他摆了摆手,根本没有力气直起身来。
侯爵把一个弯弯的银瓶递到他手里。“拿去,”他说,“喝点这个会感觉好些。”
马洛里以为是白兰地,就把瓶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瓶里是一种甜味混合剂,隐约有些甘草和榆木的味道。他很不情愿地咽了下去。“这个……这个是什么?”
“巴尔顿大夫的草本药物之一,”侯爵告诉她,“这种是专门用来对付恶臭的。来,我帮你倒一些在你的面罩上,挥发物可以帮你清洗肺部。”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那样做。”马洛里着急地说。
“你好了吗?可以回去听课了吗?”
“没有!没有。”
侯爵看上去有些疑心。“巴尔顿大夫是一位医学奇才!她是海德堡大学历史上唯一获得过嘉奖的女性毕业生。你真应该听听她在法国为病人所做的一切,那些可怜人已经被所谓的专家们判定为毫无康复的希望……”
“我知道。”马洛里打断了他。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些力量,随之而来的冲动,就是一把掐住这个所谓“侯爵”的脖子,把这个可恶而又危险的蠢蛋来回摇上个几十遍,直到那些胡言乱语都像牙膏一样从他的身体里面挤出去。他还有一种自杀式的冲动,想要把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说他知道那所谓的巴尔顿大夫其实是个逃犯、通奸者、身背数条人命,至少被两个国家的警方通缉。他可以小声说出所有真相,然后杀掉这个什么黑斯廷斯侯爵,把他那邪恶的尸体随便盖在什么东西下面。
一时的冲动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理智,像冰凌一样冰冷又脆弱。“我宁愿留在这里,跟你好好聊聊,同志。”马洛里说,“这比听什么讲座都好。”
“真的吗?”黑斯廷斯说着,满脸放光。
马洛里严肃地点点头。“我,我发现,倾听一个真正懂得自己事业的人谈话,总会让我受益匪浅。”
“我猜不透你,同志,”侯爵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完全像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傻瓜,但有时候,你又像是一个理解能力非常强的人——明显比你那几位朋友高出很大一截!”
“我去过一些不同的地方,”马洛里缓缓地说,“我估计,这会让一个人眼界变宽。”
“同志,你都去过哪儿啊?”
马洛里耸耸肩:“阿根廷、加拿大、欧洲大陆,很多地方。”
侯爵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好像为了确认周围没有密探躲在饮水池或者烛台后面一样。确认没人之后,他看上去好像放松了一些。然后重新开口,语调有几分急切:“你知不知道美国南方?各州联盟政府?”
马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