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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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托比亚斯喊了起来,“不戴手套可不行!您还是让我来吧!”
“手套,多此一举吧!谁会关心你有没有戴手套?”
“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就会。这是他们的房间,他们最痛恨的就是没戴手套的手指留下的印迹!”托比亚斯拿着一沓文件走了回来,“好了,先生。我们的嫌疑人名叫弗洛伦丝·巴特莱特,生于鲁塞尔,最近在利物浦居住……”
“谢谢你,托比亚斯。”马洛里说着把那杳纸压得更加平整一些,以便塞进他的埃达方格纹马甲口袋里,“多谢你给我帮忙。”
在怀俄明州一个寒冷的清晨,大草原上丛草萎黄、霜寒露重。马洛里蜷缩在探险队蒸汽堡垒车温热的锅炉旁边,用棍子戳着水牛粪燃起的微弱火苗。他想借着火的温度给一片冻得像铁块一样硬的牛肉干解冻。这就是探险队的早饭、午饭和晚餐。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他的胡须上总挂着鼻息凝固成的冰碴,手指上也生了冻疮,那是抡镐头磨出的水泡造成的。当时马洛里郑重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诅咒夏天的炎热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在伦敦经历如此难熬的炎夏。
整晚上都没有吹过一丝风,他的床铺变得又黏又臭。晚间他全身赤裸睡在床单上,只盖了一条土耳其浴巾,一大早醒来,浴巾几乎湿透了。到现在为止,床垫都快被水浸湿了,整个房间异常闷热,像温室一样,还弥漫着烟草味儿——昨晚阅读弗洛伦丝·卢塞尔·巴特莱特案卷期间,他抽了五六根哈瓦那上等雪茄。案卷主要是关于她谋杀亲夫事件的记载,受害者生前是一位成功的利物浦棉花商,案件发生于1853年春天。
死者是被砒霜毒死的,而砒霜又是巴特莱特夫人从捕蝇纸上刮下来,并在长达数周的时间内分次投放到死者服用的特制药物中去的。药名是古佛大夫的特效强身剂。多次来往干草市场街的马洛里知道,古佛大夫的专长是制作春药,但是警方的案卷中并没有提到这一点。档案中还记载了巴特莱特母亲1852年死于“重症”,以及她丈夫的弟弟1851年因病身故的事实。他们的死亡证明上记录的死因,分别是穿孔性溃疡和霍乱。这两种疾病的症状与砷中毒都有一些相似之处。巴特莱特夫人从来没有因为前面两起命案被正式起诉过,此后她用暗藏的大口径短筒手枪袭击狱警,成功越狱。
中央统计局大概怀疑,此后她已经逃亡法国。马洛里做此推测,是因为档案中有人附上了一段译文,是1854年法国警方的一份报告,报告中提及巴黎地方法院开庭审理一起“激情犯罪”事件,被告名叫“弗洛伦丝·墨菲”,废奴主义者,自称是美国难民,因用硫酸伤人而被捕受审,罪行的目的在于使受害者毁容或致残。受害者玛丽·勒蒙是里昂一位丝绸富商的妻子,看起来两人像是情敌。
但是,在成为被告之后的一周之内,这位“墨菲小姐”就成功越狱,从此再也没有在法国警方的报告中出现过。
马洛里用海绵蘸水擦拭着自己的面部、脖颈和腋窝,一想起那个被泼了硫酸的人就感到不寒而栗。
刚穿好鞋子,他就又出了一身汗。离开房间时,他发现这座城市反常的夏季气候已经征服了整座酒店:凝滞的湿气弥漫在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里,像是无形的沼泽。楼梯尽头的棕榈树看上去简直像侏罗纪时代的植物。他径直走到酒店餐厅,吃掉了四个煮熟的鸡蛋、一条熏鲱鱼、一些土豆泥、一小片火腿和一块冰镇西瓜,又喝下一杯冰咖啡,这才感觉恢复了一些体力。这里的食物味道很不错,尽管熏鲱鱼的味道不是很正——天这么热,这倒也并不意外。马洛里签好账单,动身去取邮件。
看来他错怪了那条熏鲱鱼,餐厅外,整个酒店都弥漫着一股臭味:像臭鱼或者其他类似的味道。大堂还弥漫着肥皂一样的香水味儿,那是早上拖地时残留下来的,但是这里的空气也很糟糕,到处弥漫着远处飘过来的恶臭,闻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尸臭味。马洛里觉得自己以前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很刺鼻,有点像强酸的味儿,夹杂着屠宰场特有的腥膻气,但是他又想不起什么时候闻到过。过了一会儿,臭味又消失了。他到前台去取自己的邮件。热蔫了的酒店职员极力在他面前做出热情的样子,由于给小费出手大方,酒店职员都很喜欢马洛里。“我的信箱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吗?”
“是信箱太小了,马洛里博士。”酒店职员弯腰拎起一个巨大的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全部都是信件、杂志和包裹。
“天哪!”马洛里说,“最近一天比一天多!”
酒店职员深表同情,点头说:“是啊,先生,这也是名人特有的烦恼啊。”
马洛里很绝望地说:“看起来,我还得把这些都看完……”
“先生,要是您不嫌我冒昧的话,我建议您可以雇一位私人秘书,情况就能好得多。”
马洛里咕浓着,他本人讨厌所有的秘书、随从、管家和女仆,总之与家政有关的所有职业都不是他欣赏的类型。他母亲就曾经在别人家做仆人,东家是苏塞克斯当地的富户。那是工业激进党掌权以前的事儿了,可直到现在,马洛里都耿耿于怀。
他把沉重的篮子搬到图书馆的安静角落里,开始给信件分类。首先是杂志:用金色线装订的《皇家学会通讯》、《万国爬虫学刊》、《动态系统学研究杂志》,还有一本法语版的《差分机编码标准年鉴》,里面有一篇看起来不错的文章,探讨了最近时期巨型拿破仑机经受的打击……订阅这些杂志花费不少,不过他觉得这样可能会让杂志社的编辑们满意,编辑满意了,想发表文章的难度应该多少会降低一些。
然后就是来信。很快马洛里就把所有来信分成了几个类别。首先是求助信,最开始他曾回应过一些请求,因为写信人看上去处境非常可怜,信也写得情真意切。此举被证明大错特错,如今这些骗子全都盯上了他,像虱子一样一拥而上。
第二个类别是商务信函。包括演讲邀请书、采访要约、商人寄来的账单、灾变论考古学家和探宝者要求合著论文的邀请等。
然后就是女性来信,都是自然史科学的女粉丝,也就是赫胥黎所谓的“采花人”。马洛里动辄收到数十封此类信函。大多数只是索要他的签名,或者一张签过名的名片,也有的会附上稚嫩的常见爬行动物画像,请教他此等异兽应属何种。还有人会表达出一份更加深情的仰慕,再附上情诗一阙,询问如有一日到访谢菲尔德、诺丁汉或者布莱顿,可否赏光来访,共享午后茶点。还有一些字迹潦草,但在邀请辞下甚至标上三条着重线!更有甚者,在信中夹带青丝一缕,语词火辣热情,读后令人心神不定。自从马洛里的肖像照出现在《英伦妇女居家杂志》之后,此类书信更是纷至沓来。
马洛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差点儿把自己妹妹茹斯写来的信也丢在一边。这个全家人最为钟爱的么妹,如今也已经十七岁了。他马上打开了信笺。
亲爱的内德:
这封信是妈妈口述、我来写的。因为妈妈的手今天抖得特别厉害。爸爸要特别感谢你从伦敦给他买了那么好的一张小毯子。你寄来的法国油膏对我的手(妈妈的手)特别有效,不过还是抹在膝盖上更合适。我们在列维斯老家的人都很想你,不过我们也明白,你要忙皇家科学会里的大事儿!《家庭博物馆》杂志里刊登的你的美洲历险记,就是迪士雷利先生写的那份连载,我每期都读给大家听。阿加莎还想请你给她要一份迪士雷利先生的签名,因为她最喜欢的小说就是他写的《坦克雷德》!不过,我们最好的消息是亲爱的布莱恩已经从孟买回来了,也就是今天,6月17日,才安全到家的,而且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你未来的妹婿杰瑞·罗林斯先生,他也是苏塞克斯炮兵部队的军人,参军前他让我们家麦德林等他回来,这些年麦德林姐姐一直都在等他。现在他们终于要结婚了,妈妈特别要求我告诉你,婚礼咱们不去教堂,要到列维斯市政厅风风光光地办场典礼,就托威瑟斯朋先生去办。你能在6月29号回来吗,来见证爸爸送他的倒数第二个女儿出嫁?——我才不想这么写呢,可是妈妈她一定要我这么写。
我们都爱你!
茹斯·马洛里小姐
也就是说,小麦德林终于和她的爱人团聚了。可怜的孩子,整整四年就守着一个漫长的婚约,而且未婚夫还是去参军,又去了印度那么一个疾疫横行的热带地方。她从十八岁就戴上了订婚戒指,而现在都二十二岁了。让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守着一份长久的婚约是件非常残忍的事儿。马洛里上次回家的时候就亲眼看到,漫长的等待把麦德林变得牙尖嘴利、脾气暴躁,几乎成了家里的公害。很快,家里就只剩下茹斯一个人照顾年迈的父母了,等到茹斯也嫁人了……算了,这事儿还是回头再慢慢考虑吧。马洛里摸了摸汗湿的胡须,麦德林命苦,她的日子过得比厄内斯提娜、阿加莎和多萝西都要艰难。马洛里下定决心,要送她一件特别精美的结婚礼物,要用这礼物作为见证,告诉小麦德林,苦日子如今真的已经到头了。
马洛里把装着书信的篮子带回自己房间,把信件暂时叠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因为书桌早就已经爆满。随后他就离开酒店,顺路把篮子还给了前台。
有一群男女混杂的贵格派教徒站在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又在唱他们那些教堂经文一样的歌儿,听起来像是“火车载你去天堂”之类。这支歌跟进化论、无神论或者化石研究都没有任何关系,也许,这些贵格教徒自己也受够了他们千篇一律的抗议口号。马洛里无视他们递上来的宣传册,快步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天很热,热得罕见,热得疯狂。看不见一点太阳光,但是空气却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高处的天空布满云层,呈现亮灰色,就好像本打算下场雨,却突然忘记了怎样下一样。
马洛里沿着格洛斯特街走到克伦威尔广场的一角,路口有一座崭新的克伦威尔骑马塑像。克伦威尔是激进党人非常欣赏的历史人物,这里也有公交车经过,每小时六辆,每一辆都挤满了人。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想步行。
马洛里打算去格洛斯特的地铁站,就在阿什波恩皇家马圈旁边。刚准备下台阶,就有一批人从下面小跑着逃了上来,原来有一股极为浓烈的恶臭气把他们熏了上来,马洛里也停下了脚步。
伦敦人早就习惯了地铁站里的各种怪味儿,但今天这股味道已经完全超越了平日的级别。跟大街上的热浪相比,这里冷气森森,但是透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就好像密封在玻璃罐里的什么东西腐烂掉了。马洛里走到售票亭,看见那里已经关闭,售票窗口挂着一个牌子:给您造成不便,敬请谅解。但完全没有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马洛里转身离开。他知道百利酒店门口可以租到马车,穿过考特菲尔德街就到了。他正准备过街,发现距离自己很近的马路边就停靠着一辆出租马车,看上去好像空着,他向车夫招招手,走向车门,但是车里还有一名乘客,马洛里礼貌地站在外面等着他下车。可是那个人并没有下来,而且好像不喜欢马洛里盯着他看,他用手绢遮住脸,半躺在座位里,躲进了车窗下的阴影里。他在咳嗽,也许那人身体有病,或者就是他刚刚从地铁站出来,还没缓过劲儿来。
马洛里很厌烦,他穿过街道,还是在百利酒店门口雇了一辆车。“去皮卡迪利。”他说。车夫赶着浑身是汗的马儿沿克伦威尔路前行。一旦马车跑动起来,车窗边就有了一丝微风,热气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这让马洛里的心情稍好了一点儿。克伦威尔路,接着是索洛广场、布朗伯顿路,到处都在大肆翻修改建。政府预留了肯辛顿和布朗伯顿区,准备兴建大片的博物馆和皇家学会研究所。马车经过一个个学院的圆顶和柱廊:物理学院、经济学院、化学学院……也许的确有人有理由对激进党的改革心怀不满,但不可否认,他们为学者们修建了壮观舒适的研究场所,这是明智而且正确的选择。的确,这些学院受到扶持发展起来之后,给整个国家带来的经济收益,超过它们的修建成本何止百倍!
马车越过骑士大桥和海德公园路口,来到拿破仑拱门。这是路易·波拿巴皇帝赠送的礼物,作为英法友好关系的见证,这座高大的钢铁拱门由巨大的金属杆和连接件组成框架,上面刻满了带翅的丘比特和举着火把的仙女。纪念碑很不错,马洛里心想,而且是最新潮的式样。坚固而优雅的纪念碑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大不列颠王国和她的盟友法兰西帝国从来没有一丝不和。马洛里苦涩地思索着,也许,拿破仑战争时代所谓的“误会”都要怪那个暴君威灵顿公爵。
尽管整个伦敦城没有一处威灵顿公爵的纪念碑,但是在马洛里看来,对这位人物的无声怀念还弥漫在这座城市里,就像无法驱散的游魂。有那么一段时间,打赢了滑铁卢之战的大英雄也在这里备受称赞,被称为不列颠帝国的救星。那时的威灵顿被赐予高爵显位,权势倾国,而在现在的英格兰,他却已经被丑化为一个夸夸其谈的恶棍,被看做第二个约翰王,一个恣意屠杀本国人民的屠夫。激进党从来没有忘记他们这个早期的夙敌。自威灵顿死后,已经经过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但是拜伦首相依然时常用他雄辩的演讲,指斥公爵统治时代的罪恶。
马洛里尽管是一个忠实的激进党信徒,却对此类言辞攻击不以为然。他对这位早已离世的暴君有着自己的评价。六岁那年初次到访伦敦,马洛里就曾在街头亲眼看到过威灵顿公爵。那时公爵乘坐着他的金马车由衣甲鲜亮的骑兵队簇拥护送。这给公爵的外貌——那著名的鹰钩鼻,高耸的衣领,络腮胡,带来整洁而不怒自威的印象;还有公爵经过时,父亲那又害怕又欢喜的矛盾表情都给小马洛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1831年,那年标志着动荡时代的开始,也标志着古老英国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