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几缕头发。他脚上穿着土气的平头钉便鞋,裤管上紧扣着牛皮护胫,小腿以下的部分,都溅满了萨里郡的白色灰泥。他穿着破旧的防雨外套,肩章扣得结结实实,肩章下面露着一根军用望远镜背带;天气很热,他把西装翻领敞开着,双手则深埋在长外套口袋里,望远镜粗大的铜套环反射着阳光。
他是爱德华·马洛里。
马洛里经过一辆喷着青漆的马车,蒙着双眼的马喷着响鼻啃食短草。到处是他童年时代就已经熟悉的味道:马扼味儿、汗臭味儿,混杂着青草味儿的马粪味儿。他清点着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钥匙、烟盒、钱包、卡片夹、鹿角柄的谢菲尔德多用途折刀,还有一本野外考察笔记——这个才是最宝贵的。衣兜里还有一块手绢,一根铅笔头,几个先令的硬币。马洛里博士是个务实的人,他知道任何赛场都有小偷出没,而且其中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小偷。这是事实,也是实实在在的风险。
一个女人无意中和马洛里撞到一块儿,女人的裙摆被他的鞋钉踩住了。她转过身,惊疑地用力扯回裙子,裙摆“嗤”的一声被扯破了一点儿。马洛里碰了碰帽檐,快步走开。那女人可能是个农妇,一个笨手笨脚红脸蛋儿的乡下人,像头奶牛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英国式的朴实。马洛里习惯于看到更狂野的居民,比如小个子、棕色皮肤、长得像母狼一样的晒延女人,她们总是梳着油晃晃的辫子,皮裤上装饰着卵石和玻璃珠。在马洛里看来,人群中的撑裙就像是进化历程中的一次畸变,突然之间,阿尔比安的女儿们就开始自愿被装入牢笼,又是钢丝,又是鲸鱼骨,全都安装在她们硕大的裙摆下面。
她仍像是犁牛,没错,就是犁牛,那是美洲大陆的野牛。在它们被枪弹击倒之前,其侧面轮廓就像裙撑的样子。犁牛倒下的方式与众不同,这些矗立于长草间的庞然大物,好像突然没了腿一样,轰然倒下去,毛茸茸的肢体再没有任何知觉。这些怀俄明州的巨兽群会优雅安静地等待死亡,即便是听到远处传来枪声,也只会疑惑地动动耳朵而已。
现在,马洛里穿行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兽群”里,惊叹流行风尚对人类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而与着装整齐划一的女人相比,男人们好像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物种,至少,他们还没有那么极端地追赶潮流。只是人人都戴圆顶高帽,这算是一个例外。不过,马洛里不会对任何帽子感到稀奇,他对帽子实在是太了解了,熟知生产流程中的所有琐碎细节。他一眼就能看出,周围的这些人戴的帽子绝大多数都便宜得要死,全部是由差分机控制下的自动机器制作,并拿到工厂批量生产的。尽管它们看起来跟手工制作的很像,价格却能便宜一半,甚至更多。在路易斯小镇的男装裁缝店里,他帮着父亲做过很多工作:打孔,裁剪,缝合。父亲常常用水银浸泡毛毡,就好像对那股恶臭毫无感觉一样……
马洛里不会因为父亲的行当最终消失而觉得伤感,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这时他看到有一座条纹帐篷,里面在卖酒,好多人挤在柜台前抹着嘴边的啤酒沫儿,那副样子看了就让他感到口渴。他绕过三位穿运动装的绅士,那几个人腋下夹着马鞭,正在讨论当天的赔率。马洛里来到卖酒的柜台前,用一先令硬币敲了敲柜台。
“来点儿啥,先生?”酒保带着浓重的口音问。
“一杯哈克巴夫。”
“您是……苏塞克斯人吧?”
“是啊,怎么了?”
“咱做不了口味纯正的哈克巴夫酒啊,先生。因为没有合适的大麦汁儿,”那小伙子也略微有点儿失落,解释着,“除了苏塞克斯人,别的地方人很少喜欢那种口味。”
“我有将近两年没喝到过哈克巴夫酒了。”马洛里说。
“我可以帮您调一杯‘巴姆堡’,味道很像哈克巴夫。不要吗?那就来根上好的雪茄吧。两便士,最优质的弗吉尼亚烟草。”酒保从木盒里取出一根弯折的平头雪茄烟。
马洛里摇摇头,说:“我真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非常固执,要么哈克巴夫,要么什么都不要。”
酒保笑了:“这么固执?看来你一定是苏塞克斯人,错不了的!说起来,你跟俺也是同乡哩。我喜欢你的固执,这支雪茄就送给你吧,先生。”
“那就谢谢你喽。”马洛里有点儿吃惊。他离开酒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在靴子跟儿上划着并点燃雪茄,他自得其乐地把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
可是那雪茄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受了潮的火药,让人无法忍受。他取下来细看,原来只是用质量粗劣的纸张卷着臭烘烘一坨黑绿色烟丝而已。上面画着一面外国旗,又是星星,又是条纹的,上书几个大字:胜利牌雪茄——又是美国北方佬的战争垃圾。他把雪茄随手丢开,雪茄掉在一辆吉卜赛马车的旁边,在地上弹了几下。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小孩儿马上就把它捡了起来。
这时,从马洛里的左边开过来一辆崭新的蒸汽车。司机直挺挺地站在座位上,他扳动刹车杆的时候,绛紫色车头上装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人们不情愿地给车让了路。在高高的车厢里,乘客舒舒服服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宽大座椅上,可以折叠的车顶也打开了,以便让阳光照射进车里。车上有个衣着时髦、戴着小羊皮手套的老家伙跟几个漂亮女人推杯换盏,喝着香槟,那些女子也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情人。蒸汽车门上画着盾形徽章,上面有蔚蓝色齿轮,以及彼此交叉的银色小锤形图案。这像是某位工业激进党人的家族徽标吧,只不过马洛里并不知道是哪个家族。只要是有爵位的著名学者,所有人的家徽他都认得,可是对那些资本家就没有那么熟悉了。
蒸汽车向东驶去,去往德比赛车库。马洛里跟在后面,正好让那辆车为自己开道。他很轻松地就跟上了那车子,面带微笑地看车夫们忙乱地安抚受惊的马匹。他从衣兜里取笔记本的时候,在布鲁姆式蒸汽车宽大车轮轧出的车辙里踉跄了一下。他开始翻阅花花绿绿的参考图册,图册是去年的版本了,他没能找到车上的徽标。很遗憾,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每周都有新人获得爵位。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爵爷们非常热衷于显摆他们的蒸汽车。
那车子朝着埃普索姆赛马场廊柱背后灰烟升起的地方开去,只见它缓缓驶上一段平整的通道。现在,马洛里看到了车库,那是一长列现代风格的散漫建筑,用钢铁做梁架,用螺栓固定的锡铁皮做房顶。粗犷的建筑线条不时被旗杆和装着防雨帽的透气管打断。
他追随着那辆呼哧作响的车子,直到它停下来。司机在扳动操纵杆,时不时传来蒸汽排出的声音。车库工人开始忙着给车涂抹润滑油,乘客们通过一个可折叠的梯子下了车。那位爵爷和他的两个女伴在去往包厢的路上经过了马洛里身边。这是大不列颠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知道马洛里在注意自己,但是优雅地无视他的存在。他们走后,司机费力地拖动着一大块压舱物。马洛里碰了碰帽檐,他的条纹帽和司机的一模一样,但是司机也没有理他。
马洛里沿着车库向前走,一路对照着图册观察那些蒸汽车上的家徽,每发现一个新的家族就用铅笔头做个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这辆车属于法拉戴爵士,著名物理学家,皇家学会成员;那边那辆属于肥皂大亨高尔加特家族;啊——这辆车可是个大发现,属于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布鲁奈尔勋爵。很少有蒸汽车画有这么古老的家徽了,那些古老的名门望族都是大地主、公爵和侯爵们的后裔,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那么高的爵位了。只有少数没落贵族可以买得起蒸汽机车,有些人喜欢装门面,无论如何都要死撑着供养一辆。
到了车库南端,马洛里发现这里摆放着新做的路障,木料上还有浓重的树脂味儿。路障的后面是给参赛车辆专门隔出的停放空间,门口还有一队穿制服的巡警站岗。其中一个人背着一把茨莫兹利滑膛长枪,这是马洛里熟悉的型号。他的怀俄明州探险队装备了六支这种型号的步枪。晒延人很害怕这种伯明翰出产的粗壮火器,这份敬畏对探险队很有帮助。不过马洛里心里清楚,这种枪的性能极不稳定,完全靠不住,准头也差到了极点,接近于无用。要是你被一大群人追赶,朝着他们追来的方向把三十发子弹一气儿打完,大概还能蒙上一两发——马洛里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有一次,蹲在探险队的蒸汽堡垒车后面的射击位上断后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估计,那位朝气蓬勃的年轻警官对卡茨莫兹利步枪的这些特点恐怕是一无所知。完全无法想象在英国公民密集的区域使用这种枪支的后果。他摇摇头,努力不去设想这种可能。
路障后面的几座车库全都用厚帆布遮盖着,以防间谍和破坏分子搞鬼。帆布表面交叉缠绕着粗大的铁丝,铁丝又绑在旗杆上,结成一个个临时的小棚子。马洛里挤过大群的看客和蒸汽机爱好者,在入口处被两名警察粗暴地拦住了。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蒸汽科学会请柬。警察认真记录了他的公民编号,又在一张折了无数次的笔记本上查对了一番,好半天才放他进来,把邀请者的车位指给他,并警告他不要四处乱逛。
蒸汽科学会自己也安排了额外的警戒,那家伙坐在马扎上,守在帆布篷外面,眯缝着双眼,满脸邪恶的表情,手中拿着一把粗大的钢质扳手。马洛里出示了请柬。守卫把帆布篷掀开一道缝,探头进去,大叫道:“汤姆,你哥来了!”然后就放马洛里进去了。
帆布篷里完全没有阳光,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煤灰的味道。四位蒸汽机械师围着一盏刺眼的电石灯,正在查看一幅图纸,他们都戴着条纹帽,围着皮围裙。在他们身后,有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趴在那里,镀了搪瓷的表面反射着灯光。
最开始,马洛里还以为那是一条船,它的样子的确令人吃惊,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怪异的猩红色躯体,支撑在一对巨大的车轮上。走近了看,他能看出这是一对驱动轮,上面连接着抛光的黄铜活塞,活塞消失在线条柔和的怪异车身里面。这东西是如此怪异,以至于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它其实也不像船,更像是泪珠的形状,或者说,很像一只巨大的蝌蚪。其实,那东西还有第三个轮子,通过曲轴安装在锥形长尾上,只是非常小,看着多少有点滑稽。
他看到泡泡形的车头上有几个镀金边儿的黑色大字:西风号。车名上方,是一块精致的镀铅玻璃。
“快过来吧,内德!”他弟弟大声叫着,向他招手,“不用见外!”别人听到汤姆这样粗声大气的,都忍不住笑起来。马洛里大步走过去,鞋跟上的平头钉刮擦着地面。他的弟弟汤姆今年只有十九岁,嘴边刚长出些许胡须,好像小猫舔一下就可以完全舔掉似的。马洛里伸手问候汤姆的导师、自己的好朋友:“迈克尔·古德温先生,您好啊!”
“马洛里博士,幸会!”古德温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工程师,满头金发。他长着络腮胡,脸上有些雀斑、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眼睑时常低垂,眼神深邃。古德温本打算鞠躬,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亲昵地拍了拍马洛里的后背,向他介绍自己的几位工作伙伴。他们是机械师助理埃利亚·道格拉斯和二等技师亨利·蔡斯特顿。
“幸会,各位,”马洛里大声说,“我对诸位的工作成果一直充满了期待。不过今天来,还是大吃一惊。”
“马洛里博士,你觉得它怎么样?”
“我只能说,跟我们的蒸汽堡垒车相比,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那当然,这辆车可不是为了你的怀俄明州探险制作的。”古德温回答说,“所以说,这辆车上没有枪炮,也没有厚重的装甲。就像你经常跟我们说的:用途决定事物的形态。”
“作为一辆竞速蒸汽车,它的个头是不是小了点儿?”马洛里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有些困惑,又说,“这个外形……也有点怪。”
“它是根据最新发现的科学原理建造的,博士。非常新潮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发现,背后也有一段趣事,跟您的一位同行有关。我想您肯定还记得,已经过世的路德维克教授。”
“啊,路德维克教授吗?我的确记得。”马洛里小声回答,然后狐疑地问,“你们的理论,该不会是他的发现吧……”
道格拉斯和蔡斯特顿非常好奇地盯着马洛里。
“我和他都是古生物学家,”马洛里说着,突然感到非常不自在,“但是路德维克那家伙,总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喜欢装腔作势,提出一些不靠谱的理论设想。在我看来,好像脑袋有点问题似的。”
两位机械师听了,有些茫然失措。
“我还是不要讲死者的坏话了,”马洛里安慰他们说,“我和路德维克志趣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古德温却继续追问:“那么您肯定记得路德维克教授的发现,那种会飞的巨型爬行动物?”
“风神翼龙,”马洛里说,“实际上那是一场学术骗局,错不了的。”
“可是,剑桥大学的专家的确研究过这种动物化石,”古德温说,“这个项目是在差分分析学院进行的。”
“我也正打算去那里做点儿研究,研究我发现的雷龙。”马洛里一面说,一面却很不喜欢当前话题的走向。
古德温继续说:“正如您所知,当你我陷在怀俄明州的烂泥里冻得要死的时候,整个英国最富有智慧的数学家们都躲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操作着他们的超级计算机,在他们的宝贝卡片上打孔,研究这个大块头动物是怎么起飞的。”
“这个研究项目我的确听说过,”马洛里说,“路德维克发表过这方面的论文,但是,他所谓的‘空气动力学’并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坦率地讲,我个人不觉得这项研究有什么科学上的重大意义。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嗯……像空中楼阁,你明白我意思吧?”他笑着问。
古德温并不同意,他说:“我倒是觉得,可以利用这种原理开发出非常具有实际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