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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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订有套间,方便他去伦敦的时候住。他邀请我明年演出季的时候去跟他在一起住。喔
喔喔!
西德海姆庄园不像是最初看起来厄西亚如迷宫般的房子(注:源自爱伦·坡的小说《厄
西亚房子的倒塌》。)了。的确,东翼被现代化翻新和维修,西翼都装上了百叶窗和防尘罩,
境况很寒碜,恐怕不久也需要挖掘机了。一个潮湿的下午,我仔细勘察了它的房间。非常
严重的潮气,石灰泥掉在蜘蛛网上吊着,已经磨损的石头上有老鼠和蝙蝠的粪便,踩上去
嘎吱嘎吱响,壁炉上方的石灰孔罩因为时间久远而覆盖上一层沙尘。外面情况也一样——
砖墙的砌缝需要重新填上,房顶的瓦片也不全了,雉堞也一堆堆地翻倒在地上,雨水在中
世纪的沙岩上汇成了细流。克罗姆林克家族在刚果的投资情况不错,但是没有一个男性家
族成员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西德海姆的德国佬“房客”肆意挑选那些值得劫掠的东西,然
后裹挟而去。
尽管起风的时候东翼房顶的木板像船身一样吱吱呀呀地响,它还算是一个舒适的小窝。
那儿有一套集中供热系统和老化的电力供应系统,灯闸可以让人感受到噼噼啪啪的触电声。
克罗姆林克夫人的父亲非常有先见之明,教会他的女儿如何做地产方面的生意,现在她把
自己的土地租给附近的农民,刚好够这个地方的花销。这只是我的猜想。在现在这种时候,
那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
伊娃还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和我的姐妹一样可恨,但是她的聪明和敌意一样让人印
象深刻。除了珍爱的奈菲尔塔利,她还喜欢撅嘴生气和夸张地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她喜欢
把脆弱的仆人弄哭,然后装作突然跑进来,说:“她又哭哭啼啼了,妈妈,你就不能好好管
教一下她?”她认定我决不是什么软柿子,于是开始了一场消耗战:“爸爸,弗罗比舍先生
在我们家要住多久啊?”“爸爸,你付给弗罗比舍先生的钱是不是跟付给亨德里克的一样
多?”“哦,我只是问问,妈妈,我不知道弗罗比舍先生的任期是个敏感的话题。”她让我
非常恼火,很不愿意夸她,但却有之后一件事,又一次邂逅——更确切地说是“遭遇”—
—就在刚刚过去的星期六,我带上了被埃尔斯信奉为经典之作的《查拉图斯特拉(注:古
代波斯拜火教创始人。)如是说》来到湖上一座通往柳树岛的厚石板桥。天气灼热的下午,
即使在树阴下,我也像头猪一样出汗不止。看了十页,我感觉尼采在读我,而不是我在读
他,于是我一边在脑子里演奏着弗雷德·德利乌斯的《旋律与舞蹈》,一边看着划蝽和水螈。
那像是佛罗伦萨派甜腻的作品,但是它让人昏昏欲睡的长笛部分十分成功。
后来,我发现自己在一条深沟里,深得天空看起来都成了头顶上高高悬着的一条带子,
闪电把夜空照得比白天还亮。野人骑着长着恶魔尖牙的巨大棕色老鼠在沟里巡逻,老鼠闻
到劳动者的味道后把他们肢解了。我慢慢踱步,努力装成有钱人的样子,控制住自己,免
得突然仓皇而逃。这时我遇到了伊娃。我说:“你在这下面干什么?”
伊娃愤怒地回答道:“我们家拥有这片湖泊已经有五个世纪了!你在这里有多久了?三
个星期!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的愤怒可以算是很粗野,一脚踢在
与你通信的谦卑的人——我——的脸上。说得也对,谁让我指责她侵犯了她母亲的领地呢。
完全清醒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直道歉,解释道刚才说话的时候自己还在做梦呢,
全忘了湖泊的事,像是个十足的傻瓜一样栽了进去。我全浸湿了。幸运的是这个池塘只有
肚脐眼那么高,而且感谢上帝,埃尔斯珍贵的尼采著作没有和我一起喝湖水。伊娃终于大
笑着勒住马,我说如果看到她能做点什么而不是板着脸我会很高兴。她用英语回答说我头
发里有浮萍。我沦落到屈尊夸奖她的语言技能的地步了。她回应说“让一个英国人印象深
刻不是什么难事”,随即扬长而去。我一时想不出针锋相对的回答,所以这一局这个丫头赢
了。
接下来,我讲到书籍和金钱时你要注意了。我在自己房间的一个凹室里翻弄书的时候
碰巧发现一本散了架的奇怪的书。我想请你帮我找到完整的版本。它的前九十八页不知所
踪,封面也已经不见了,装订线也没有。从我努力搜集到的材料来看,这是一本编辑好的
旅行日记,记载着从悉尼到加利福尼亚的航程,作者是旧金山一个叫亚当·尤因的法律公
证人。书中提到了淘金热,所以我猜故事发生在 1849或 1850年。看起来这本日记是作者
死后由尤因的儿子(?)出版的。尤因让我想起了梅尔维尔的《班尼托·西兰诺》里无能
的犯错者德兰诺船长,什么阴谋都看不穿——他没有发现他深信不疑的亨利·古斯医生(原
文如此)是一个冷酷的抢劫犯,为了得到怀疑自己有病的人的钱财,通过喂药而慢慢毒死
对方。
关于日记的真实性……有些太曲折——看起来对于一本真正的日记而言,过于有条理,
而且语言看上去也不太真实——但是谁会不嫌麻烦编造这么一本日记呢,目的又是什么
呢?
大约四十面之后的地方因为装订部分完全磨破而戛然而止,这让我十分烦扰。为了找
到这本该死的书的其他部分,我把图书馆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但运气不佳。引起埃尔斯或
克罗姆林克夫人关注他们没有编入书目索引的财富对我们没什么好处,这让我进退两难。
你能问问凯斯内斯街上的奥托·詹什是否知道任何关于这个亚当·尤因的事情。读了半截
的书就像进行到一半的恋情。我找到了随信附上的西德海姆图书馆里最古老版本的详细目
录。正如你看到的,有一些东西的确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早期。得尽快报给我
詹什开出的最高价,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泄漏消息给他说你已经引起了一个巴黎商人的兴趣,
让这个守财奴一直保持警觉。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庄园
1931年7月28日
思科史密斯:
有理由小小地庆祝一下。两天前,埃尔斯和我完成了第一次合作,一首短交响诗,叫
《骷髅天蛾》。它很久以前还是一首平淡的日耳曼颂歌改编曲,因为埃尔斯日渐恶化的视力
而被束之高阁。我们的新版真是让人着迷的非同寻常之作,它借鉴了瓦格纳《(尼伯龙根的)
指环》中的回声,然后把主旋律分解成西贝柳斯(注:(18651957)芬兰作曲家。)的幽灵
统治下斯特拉文斯基(注:(18821971)美籍俄裔作曲家。)式的梦魇,让人毛骨悚然,却
又心情愉悦,真希望你能听到。它以长笛独奏结束。这可不是轻快飞过的长笛秀,曲目中
的骷髅天蛾在诅咒降生的人,不管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
奥古斯特斯基昨天从巴黎返回时又来做客。他看到了曲谱,对它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就像一个锅炉工铲煤那样大方。他本该如此。这是我所知道的自从战争开始后最好的交响
诗。而且我要告诉你,思科史密斯,有许多最好的想法都源于我。如果说一个抄写员必须
甘心放弃共同署名权,但让人对此守口如瓶可不容易。最好的部分还没说呢——奥古斯特
斯基想要在三个星期后的克拉科夫演出季期间亲自指挥这部作品的首演!
昨天一破晓我就起床了,整天都在誊写一个工整的版本。突然间,它看起来不那么短
了。写字的手笔也握不住了,满眼全是五线谱的影子。但我还是在晚饭前完成了。我们四
个人喝了五瓶酒庆祝,甜酒选了最好的麝香葡萄酒。
我现在是西德海姆受人喜爱的男士。很久没有如此了,但我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伊
俄卡斯特建议我从客房搬到三楼一间更大的闲置卧室,装修得和我喜欢的西德海姆其他地
方一样好。埃尔斯随即也表示支持这项提议,于是我说我愿意。让我高兴的是,娇气的大
小姐坐不住了,小声哭起来:“噢,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的名字也写到遗嘱里呢,妈妈?
为什么不给他一半的财产?”她连对不起也没说就径直离开了。埃尔斯埋怨说:“十七年来
这个丫头出的第一个好主意!”声音大得能让她听见,“至少弗罗比舍该死的饭碗是劳动挣
得的!”
我的主人们不愿听我的道歉,他们说伊娃应该向我道歉,她必须丢掉哥白尼之前的想
法,觉得宇宙都围着她转。太悦耳了。关于伊娃,她和二十位同学很快要动身去瑞士,在
一所姐妹学校学习几个月。还有更好的消息——这就像去掉了一颗烂牙——我的新房间大
得能打羽毛球双打比赛,其中有一张四帷柱床,我还得把床帘子上从去年待到现在的蛾子
抖下来。有几百年历史的科尔多瓦(注:西班牙南部城市。)革像龙鳞一样从墙上脱落下来,
但是它还是以特有的方式保持着原有的风采。房间里还有靛青色的彩色玻璃球。大衣橱是
用胡桃树的瘿木做的镶饰。最显眼的是六把巨大的椅子和西科莫槭木做的写字台,我就是
在这上面写这封信的。整个房间以忍冬花边装饰,光线充足。南面可以俯瞰到修剪整齐的
灰白色灌木;西面可见草坪上吃草的奶牛和远处树林上方的教堂塔楼。在房间就能听到教
堂的钟声。(的确,西德海姆可以为自己数量众多的古钟而感到自豪,它们的声音有的开始
得很早,有的晚些,就像布鲁日的缩影)总而言之,比我们在怀曼街上的房间要大一两个
等级,气派上比沙威酒店或帝国大饭店的要低一两个档次,但却更宽敞和安全,除非我有
什么笨手笨脚或是草率的举动。
这让我想到了伊俄卡斯特·克罗姆林克夫人。思科史密斯,这个女人开始隐隐约约地
和我调情,肯定,如果我说错了就让我瞎眼。她的话语、眼神和手的轻轻碰触中隐含的暧
昧之意太到位了,更不可能是偶然。看看你怎么想。昨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研究珍稀的
巴拉基廖夫(注:(18361910)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少年时代的作品,这时克
罗姆林克夫人来敲门。她穿着骑手夹克,头发往上别了起来,露出非常诱人的脖颈。“我丈
夫想给你一件礼物。”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让开路时走了进来。“给。为了纪念《骷髅天蛾》
的完成。你要明白,罗伯特——”她的语调在“罗伯特”的“特”音上拉长了,“维维安为
能够再次工作感到非常高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充满活力了。这只是一种表示。穿
上它。”她递给我一件漂亮的马甲,一件土耳其风格的丝织品,剪裁太出色了,永远不会过
时。“我在开罗度蜜月时买的,那时候他的年龄和你相仿。他不会再穿了。 ”
我说她过奖了,但是拒绝了她,说我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件情感价值如此之大的衣服。“那
正是我们为什么想让你穿上它的原因。我们的回忆编织在里面。穿上它。”催促之下我照做
了。她假装弄掉绒毛轻轻拍打衣服。“来镜子这儿。”我照做了。这女人就站在我后面仅仅
几寸远。“太漂亮了,不能让蛾子卵糟蹋了,你不觉得吗?”是的,我说。她的微笑是一把
双刃剑。如果我们是艾米莉形形色色的小说里的人物,引诱男人的女人会用双手抱着无辜
者的身体,但是伊俄卡斯特是更加狡猾的老手。“你的体形和维维安在你这个年龄时的一模
一样。真奇怪,不是吗?”是的,我再次表示同意。她用指甲弄掉一缕黏在马甲上的我的
头发。
我既没有回绝也没有鼓励她。这些事不应操之过急。克罗姆林克夫人没说什么就离开
了。
午饭时,亨德里克报告说伊戈里特医生在涅尔比克的房子中遭到入室抢劫。幸运的是
没有人受伤,但是警察发布警告说要警惕流浪汉和恶棍。伊俄卡斯特吓得发抖,还说她很
高兴有我在西德海姆保护她。我保证会像伊顿的拳击手一样决不退缩,但却怀疑自己能击
溃一帮浑蛋。或许在亨德里克痛打这些家伙时我可以帮他拿毛巾?埃尔斯没有做任何评论,
但是那天傍晚他打开他的小毛巾,取出一把卢格尔手枪。伊俄卡斯特责骂埃尔斯在饭桌旁
把手枪拿出来,但他根本不理睬她。“我们从哥德堡回来时,我在主卧室一块松动的地板下
发现这个家伙,还有子弹。”他解释说,“那个普鲁士上尉要么匆匆忙忙离开了要么就是被
杀了。他把它藏在那儿可能是把它当作对抗反叛者或不良分子的一份保险单。我出于同样
的原因也把它放在床边。”
我问是否能握握它,因为我以前连猎枪都没碰过。“当然可以。”埃尔斯回答道,把它
递给了我。我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个拿上去很舒服的铁家伙至少杀过一个人,
关于这一点,如果还有任何可继承的财产的话,我会把它押上做赌注。“所以,你看——”
埃尔斯笑得不自然,“我可能是一个上了年纪、看不见的残废,但是我还有一两颗牙能用来
咬人。一个拿着枪而且没剩下什么可失去的东西的瞎子。想象一下我可能惹多大的麻烦!”
他不确定我是否听出了他话音里的威胁。
来自詹什的消息太好了,但是别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下次我去布鲁日的时候从那儿
把那三本之前提到的书寄给你——涅尔比克的邮政局长有盘根问底的习惯,这让我不放心。
我还是像以往一样谨慎行事,把我的钱寄到比利时第一银行在布鲁日的总部——东特捻了
下手指,让经理给我开了一个户头。我很确信,在他们的名单上只有一个罗伯特·弗罗斯
特。
最好的消息:我再一次开始创作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8月16日
思科史密斯:
夏天里发生了会让人有快感的转变:埃尔斯的妻子和我现在是情人关系。别担心,仅
限于肉体上。上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