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弦歌默-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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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敛过长袖,将竹箫放在石桌上,道:“若是夜间难眠,我倒有几个好方子,改天让合清带给你。”我抬眸看他,认真地问:“你经常睡不着吗?有什么心事吗?”
他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神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缓和过来,温雅道:“也没什么,人生在世总会有些辗转难忘的烦心事。”我眺望向远方那水光飘缈的山峦清潭,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是呀,人浮于世总是会遇见这样或那样的烦心事,这一件没有了还会跑出来另一件,没完没了得。可生命呀却只有一次,谁也不能指望着一不小心丢了还会再跑回来。”这样想着,我却在猜度,究竟是怎样的烦恼呢,会让看上去如此完美的韦曦选择那么决绝的死亡方式,浑身涂满了迷迭香,甚至为了尸首不想让别人找到,而想裹入狼腹。如果那天傅合清没有将我带到那里去,他没有遇见我,会怎么样呢。
韦曦转身凝望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波澜。他沉默了半晌,转而道:“这箫甚是有趣,只是吹起来极难。看那些伶人吹着挺简单得,怎么到了我手里就这般艰难。”
我睫羽微颤了颤,轻轻笑道:“我也觉得这箫吹起来应该很简单,我认识一个人,他吹得好极了,却从不轻易让别人听到。每次都是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边吹边眺望着远方出神,就像你刚才一样。”韦曦眉毛翘了翘,饶有兴致地问:“哦?那是为什么呢?”我神色一黯,慢慢低下头微笑道:“那是因为他最喜欢的女人嫁给了别人,他们缘尽于此再无前路。”
身旁的人沉默了片刻,仿是若有所思:“是呀,有情人总是聚少离多,好像老天爷牵了情丝就是为了看那一出出悲欢离合似得。”
暮风里夹杂了些夕阳的光束,隐约有种凄凉的萧索。我望着地面凹凸有致的鹅卵石拼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风静静的吹,衣袂轻轻的飘,唯有梵音佛唱遥遥入耳,只是觉得极为肃穆好听,却辨不明在唱些什么。
韦曦打破沉默:“听阿若说你觉得那座水中凉亭建得好?”
我抿唇一笑,道:“建这座凉亭的人其实该做个隐士,‘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山澹澹水渺渺,望到的皆是朦胧模糊的景致,陶渊明若在世也许会和他成为知己呢。”
本已猜到这大概是出自这位韦家公子的手笔,带了几分若明未明的调侃。却见他神色深黯,将眸光移向了别处,“归隐避世的大多是那些抑郁不得志的人,只是鲜有陶渊明这样的运气,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大多数还是会被遗忘得,将来丹青史册上能留下只言片语已是难得,更遑论让世人记住呢。”
深受他这句话感染,竟让我也生出些许凄抑之感,望向山舞缭绕的古寺,更觉得世事无常没有什么定数。邃感慨道:“公子说得对,凡人虽从不奢望能名垂百世,但若一转眼就被忘个干净,也不免嗟伤。”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角晕出些许戏谑笑意,“我是终究没有办法同陶渊明成为知己,却要和你结成志趣之交了。”
他虽在笑,却说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惹得我不禁莞尔,“那有什么不好,知音难求,这也是缘分。”
韦曦摇摇头,“我的那些‘高谈阔论’阿若总是觉得无趣,你该不会是碍于两家世交在敷衍我吧。”
我板了脸:“明知道我在敷衍,还跟我东拉西扯这么半天,你这个人也真够缺德得。”
韦曦一瞬露出愕然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见到那张英俊的面庞褪尽忧郁,真正爽朗开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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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晚上之后我对夜阑山庄生出了极深的恐惧,一走进那里就像走进了一座坟墓,那些耗尽人工财力的精美景致也像被恶魔着俯了,幽谧地审视这每个人走近他。
合清极力安慰我:“你不就是见了几个骨骸吗,我不信隋唐的宫闱里就从来没有死过人,你就从来没见过死人。”蜷缩在锦被里的我抬头瞥了他一眼,而后低下头接着玩那几颗晶莹圆润的楠木佛珠,散乱的躺在花团锦簇的锦缎上,他叹了口气,道:“方才母亲来看你,你不该那副恹恹的神情,不然她会怀疑得。”
我拖长了音调,甚是无可奈何,“不然怎样,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待,可我又贪生怕死不敢跑。”
合清猛得站了起来,“那就嫁给韦曦。”我一愣,仰头看他,阳光在他的身后被折射成张扬的形状,四散飞舞着笼在黑衣的周围。他面露讥诮,“听说你同他相交甚欢,而母亲向来热衷撮合合晚和韦曦,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了。”
我伸出手抚摸着光滑如玉的锦缎,那些精美的丝线像嵌入其中,一点棱角都没有。几缕枝条自窗外婆娑伸入,牡丹花开得正好,风姿绰约的洛阳正在夏天的到来中慢慢苏醒。
“能给我讲讲合晚吗?”
傅合清身体骤然僵直,未曾预料的惊惶渐渐消褪之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蒙奇异的神色,“她很美,很聪明,却是个被上天诅咒的女子。”
第61章 六十二
“合晚生来便有奇症;母亲令她带上那玄冰特制的面具,方才能在烈日朝阳下呆上三两柱香。不然……”他垂下头苦涩地叹气;“就像是个冰雕的美人;一遇着光就难受得紧。”
我的手冰凉;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便没有办法治吗?”
傅合清将手搭在莹澈的珠帘上,极为轻缓得拨动;没带出一丝声响,像是在努力平复内心的起伏。“天下之广本该是相生相克,我想或许会有根治之法;但我和母亲都已尽了力,到最后一个个郎中游医来了又走了;在希望与失望的巨大落差之中;最先崩溃的是合晚。”
我望着窗外徘徊的天光,令人目眩,喟然道:“她不想治了吗?”
傅合清紧凝着眉,手指不规律地敲打在珠子上,沉吟道:“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或许也就不会这么痛苦。那样一张倾城绝艳的美丽面庞,却只能在黑暗里孤芳自赏,如同地狱里开出的奈落花,像是从命运的夹缝中逃脱出来的漏网之鱼,连光都见不得。特别是看见那些美丽的女人可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享受卿赞与艳羡,而自己明明可以与她平分秋色,却只能终日躲在一张面具下寂寥度日。”
“韦若?”我的脑海里突然便浮现了那张如牡丹泣露娇艳光耀的面庞,自我第一次见她便意识到有一种美丽是永远都不会被忽视得,因为她早已化作一种绮丽的光萦绕在四周,不论如何的收敛,总会撩拨起她周围的女子那种欲与之争锋的心思。傅合清有一刻的沉戚,叹道:“韦若……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引起别人的嫉妒,但在合晚的身上更多得却是不甘心。我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到她的这种情绪,或许能早些安慰她,或许她就不会不告而别了。”
窗外蓦然掀起一阵凉风,吹动着枝叶簌簌作响。傅合清起身去关窗户,凝着他黑色的背影,无法管束着自己连篇的浮想,七月,这就是七月的故事吗?到底哪里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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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合晚的生辰伴着群芳的绽放,袅娜而至。
听雨在夜阑山庄设下生辰宴,打算让她的‘女儿’正式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我像个人偶听从着听雨的安排,许多时候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合晚,潜意识里我早已将她认定作我的七月妹妹,那种奇妙的牵引时常令我糊涂起来。那个被我羡慕着甚至怨恨着的妹妹,果真与我血脉相连,那么在我沉浮于诡谲磨难中时,她是否也正在饱受煎熬呢。
不论怎么说,我现在还在享受着平静的生活,本属于合晚的平静。
韦曦曾说要送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当那绿色长稠小盒送到我手中时,多少还是有几分失望。一幅笔墨精细的画卷,用了心思得,却多少让我有点乏味。这乏味仅止于看到卷底的题词。
绚丽如染的晚霞洇满人间,其中一颗夕阳似墨正融化其中,漫天绝艳的色泽,天的另一边晨光悄然而至。浓艳适宜的柔墨晕染,将二者巧妙地融汇在一起,使得一朝一晚同铺陈在一张卷轴上竟无任何不妥。底卷上焚香化成青烟三缕,直飘上空。其中用小楷谨慎地题了句简短的诗——晨曦邀晚霞与共。
我如干了亏心事般迅疾地合上卷轴,小心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长舒了口气。而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正与坐在另外一桌的韦曦相汇,他拿着酒鼎的手在半空中僵停了片刻,朝我扬了扬,一饮而尽。
不知该作何回应时,旁桌的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正跟韦若搭讪,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传过来。“珍馐美酒佳肴,这样的日子不知还有几时?”韦若的声音中有些明显的不耐,随口道:“此话怎讲?”那人继续口若悬河地说道:“听说大唐已派兵进攻洛阳,领兵将领可是那战无不胜的秦王李世民。大军压境城内忙着调兵遣将早已被传的沸沸扬扬。唐军骁勇,江北多数疆土早已归入其囊中,恐怕这次是不拿下洛阳不会善罢甘休得。”
另一人道:“那又如何,隋炀帝经营洛阳多年,城墙坚硬高深,城内富庶繁华,未必就会不堪一击。”
不知不觉我已秉足了心神在听,未曾察觉韦曦早已坐到了我身旁空出的位置上。他侧身瞅了眼身后,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也在担心,洛阳城墙不够坚硬,哪天塌了不成?”
我勉强扯动了下唇角,“担心又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躲都躲不掉。”
韦曦将我杯中剩余的酒倒了,斟了一杯滚烫的茶,玩笑似得道:“你倒说了句实话,洛阳这颗明珠,任谁主中原都会被觊觎,不过早晚的事,且看它造化就是。平民百姓为哪朝所役都一样,盛衰忧患该担心的永远也轮不到我们。”
我暗自腹诽,他说得可真轻巧。
这一番东拉西扯倒叫我将画轴上的题字全然抛于脑后。待想起来时已江南海北地聊了许多,不好再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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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三年七月,唐军在秦王李世民的带领下,出关进宫洛阳王世充。早在唐与刘武周、宋金刚交战时,郑与唐已有诸多交锋。王世充趁唐□乏术,率军进攻伊州等地,戮唐大将张善相、李公逸等人。经过半年进攻,王世充基本占领了唐在河南之地的领土,然而李世民奇迹般的扭转了战局,于武德三年四月消灭了刘武周所部,并极快重整军队,唐与郑的交战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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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浓酽,青山消隐于黑暗中。我与傅合清趺坐在河畔垂钓,彼此缄默无言,都暗自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自那日生辰宴之后,韦曦的伯父在此拜访夜阑山庄,听雨自然盛而款待。韦伯寒暄过后,便道:“曦儿自从见过你家小姐,便对她赞不绝口。我只当这孩子性情孤冷,却不想这次是要为合晚转了性子。”
我手心一滑,扣在指尖的鱼竿掉进了河里,傅合清伸手将它捞上来,紧束的袖子湿了大半。我给他把袖子挽上去,掏出手帕擦了擦胳膊。身后的谈话仍在继续,听雨好像有些为难:“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只怕是要委屈了令公子。”
韦伯嗡嗡笑道:“我瞧着小姐虽面有病容,但容貌性情却是百里挑一的好。老夫还真绝得是曦儿配不上人家呢。”
如此一来,听雨便不再谦逊。
傅合清垂眸紧盯着纹丝不动的河面,问:“你真想嫁给韦曦?”
我望着残红纷飞如雨,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他来了。众人皆知洛阳城垒坚壁,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可我总是有种感觉,区区一座城池是挡不住他得。”傅合清轻笑了一声,“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的心里他自然是无所不能得。”
我面带苦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可真希望这次是高估了他。天下疆域何其之广,能承载他功业的袤土何其之多,而于我栖身便只剩下这么一处,我如何能不怕呢?”
傅合清正敛了神色,“所以你就要嫁给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曾经你和他发生过的一切都会在你和另外的男人身上发生。”
听到这话,我却在微笑,黄昏温弱的光线里,这笑容被倒映在被晚风吹皱的河面上,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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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坐在青苔石上的藤椅上,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琴子给我盖了一层柔软温暖的羊毛毯子,我闭着眼睛却觉那道阴影覆在面上久久没有散开,睁开眼睛,韦曦正若有所思地垂眸凝视着我。
我一愣,指着旁边的乌木凳子道:“坐呀。”
他没坐,却蹲在了我的旁边,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气色好得很,完全不似前几日孱弱。”我方因病推脱了他的邀约,听他这样说唇角不禁微弯,“是有所好转,但总是疲惫得很,不愿出门。”韦曦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在等着我来找你呢。”
我重新闭上眼睛,沐浴着日光的温泽,慵懒道:“或许是吧。”
旁边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伴着山泉如叹息:“在霞光寺里的时候我便觉得,你该是那个能和我共度余生的人。我过得不快活,你也不快活,如果我们在一起了,说不定彼此的生活都会柳暗花明呢。”
我道:“天底下不快活的人多了,就该把他们都配成对儿吗?”
藤椅扶手颤了颤,似乎身边人在笑,他道:“别人或许不行,但我们绝对是天作之合。你早就看出来了我心有所属,而我也知道你难忘旧爱,可偏偏前缘难续。若是一人行走,就像于沼泽中寸步难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我不知觉间都已陷入了两难之境,可若将两块碎玦拼凑在一起,说不定可将其中的锋楞隐藏,既割不到别人也割不到自己。”
青山被照耀的妩媚,有着可爱的姿态。清风吹来,很是畅快。我难掩笑意地睁开眼睛,道:“这么说我们真可以相敬如宾了?”
他眉眼里蕴出一丝愠恼,“明明你也是这个意思,却非要逼着我说出来。”
我眉梢一挑,俏丽道:“难道不该你先说吗?”
韦曦未再言语。我仰望着天上流云如染,像极了他送我的那幅画的意境,只是没有了晨曦和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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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这回事嘛,一回生两回熟。我得心应手地挑选了裙钗,任由侍女给我上妆,傅合清愣愣地坐在一旁,看上去有些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