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还乱-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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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沈嘉礼一定是爱孩子的,那这孩子虽然来路不正,但是如果和他分外相亲,大概也就多少能够弥补血缘上的不足。
沈嘉礼自从有了儿子,对于外界总像是心不在焉。他的事业是被段慕仁攥在手里的,要进要退全由不得自己做主,自然也就不必分心去想;而在生活上,虽然北平全城都闹起了饥荒,但是并不缺少他的吃喝,想穿两件好衣裳呢,绸缎庄的大门也永远向他敞开着。
至于世界大战,则更是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
悠然自得的进入了冬日,沈嘉礼居然并没有犯他的肺病与旧伤。北平市面上已经见不到煤,但是他屋内的炉子照样火光熊熊,贫困与饥荒影响不到他的生活。
忽然的,“珍珠港”三个字铺天盖地的袭来,日本人,从政客到军人,一起兴奋的发了狂。可几乎是与此同时的,英美联合向日本宣战的大新闻也出现在了报纸版面上。
沈嘉礼抱着胖儿子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甚在意的发表评论:“嗬!与英美开打?为什么要去打英美呢?日本能打得过英美?”
此刻他的听众是杏儿。杏儿端着个针线笸箩坐在窗前桌边,正在给沈子期缝制罩衣。她和一般的中国人一样,打出生起就知道西洋厉害,所以不由自主的就要崇拜高鼻子蓝眼睛。有些懵懂的笑了一下,她用白牙齿咬断一根线:“可不是!兴许是小日本欺负中国欺负上瘾了,所以收不住了?英美那么远,等到小日本走到人家国里,累也累个半死了,还有力气打?”
沈嘉礼认为这番言论正符合杏儿的眼界与知识,故而无意做出纠正。沈子期伸着小手在他脸上乱摸了一气,他觉得很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年的春节,他并没有回天津去,只像个疼惜儿女的老人家一样,给他二哥汇去了一笔款子。二嫂猜出他这是有了儿子,舍不得放手,偏偏儿子的娘又上不得台面,所以干脆自成一统的过年。
二嫂有心带上礼物,前来北平看望三弟。然而三弟并未向她发出邀请,所以她犹犹豫豫的,也不大好意思主动登门。就在这一天一天的迟疑当中,大年初五过去了。
未曾团聚的沈家兄弟,各得其乐,倒也十分愉快的度过了新年。而老太爷似的段慕仁回到家中,却是从进门开始就要生气。
儿子又躲起来了!
他没有亲自去寻找段至诚的道理,只能是坐在家中大发脾气,然而又没有合适的攻击对象——老伴儿是个老太太了,不能当着家下众人让她太失面子;儿媳妇倒是个晚辈,可是哪有老公公向儿媳妇撒气的道理呢?至于孙子,大贝,乃是他的希望,他要哄住这个宝贝,万万不可吓着了孩子。
他在家中,怒气勃发的熬到了正月十五,其间竟然连段至诚的一根毛也没能见到。在启程回北平前,他勉强在脸上调动出笑容来,拼了命的做和蔼可亲状:“等开了春,我也许要去一趟南京。大贝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出过远门,爷爷带你出去做一次旅游,好不好呀?”
大贝,长的又白又胖,因为一直有点怕爷爷,所以思索着答道:“妈一定怕我给爷爷添乱,不会让我去的。”
段慕仁自动的把妻子与儿媳妇从脑中过滤出去,只对着大贝一个人道:“没关系,爷爷愿意带你去,妈妈也拦不住。爷爷带你去南京,去上海,去苏杭,开开眼界。”
大贝,受了母亲的教育,不肯怯头怯脑的东张西望,听了这话,他就像个小大人似的微笑:“谢谢爷爷!”
段慕仁刚到北平,就被稻叶大将请去谈话。
这一次的会谈是很机密的,其中内容,旁人无从得知。最后,段慕仁强作镇定的告辞而出,一直支撑着回到了家中小院。
他直挺挺的坐在小火炉前,炉中的火与他心中的火呼应着燃烧,把他炙烤了个内外俱焦。
因为他与汪政府之间的矛盾始终无法调和,所以稻叶大将终于做出取舍,要将他调去南京的全国经济委员会,而且还是个副委员长,彻底的虚职。
他出卖了人格与声誉,在年过半百之时,为了权财名利,纵身跃入了日本人的大粪坑。他殚精竭虑的发布政令,他心如铁石的发起运动,他自觉着做出了巨大牺牲,然而现在被日本人一脚踹出了十万八千里!
段慕仁并没有在日本人面前暴跳如雷,因为知道不会讨到好果子吃。背地里,他同稻叶大将达成了协议,唯一的条件是希望可以在这委员长的位置上坐到五月,因为骤然离职总是件大失面子的事情,他希望自己可以在这一段时间内造出病弱舆论,届时再以休养身体的名义提出辞职。
稻叶大将答应了下来。
四月天
段慕仁告诉沈嘉礼,说:“这次去南京,我就不带上你了。”
他说这话时,人是光溜溜的坐在床上,一手还摸着渐渐发福起来的肚皮。沈嘉礼躺在一旁,不甚关心的“哦”了一声。
段慕仁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扭头看了看沈嘉礼,发现岁月果然是不饶人,自己并没有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可肚子还是大了,仿佛揣了满肠子的荤油;而沈嘉礼的腰身还很薄,并没有发福的迹象。
他有满腔的机密与恐怖,然而不与人言。伸手在对方大腿上拧了一把,他歪身倒下去,开始搂着沈嘉礼啃咬。
段慕仁想要吃人似的,狠狠享用了沈嘉礼的身体。沈嘉礼咬牙皱眉忍痛,没有办法。待到老头子咬够了,他如遇大赦般的起床穿衣,可在离去之前,又被对方按在墙上痛吻了一顿。
他抹着嘴唇逃走,心里苦笑:“天气一暖和,老不死的也发春了!”
段慕仁派人前去天津,把孙子大贝接了过来。大贝虽然有点怕爷爷,但是想到要去旅行开眼界了,又很兴奋。段太太希望儿子处处出众,故而把他打扮成了西装革履的小号绅士,临行前又细密的嘱咐了许多,要他万不可在爷爷面前淘气。大贝虽然年纪小,然而思想很有条理。他看不上爸爸,也没有向爸爸告别,一路兴高采烈的就去了北平。
段慕仁是去南京开一个不甚重要的大会,因为不愿受那旅途颠簸,所以干脆搭乘了日本军部的飞机。出发之时,部下众官僚前去机场送行,沈嘉礼站在其中,就见段慕仁一手领着孙子,缓步登上舷梯,气势沉稳如山。然而在钻入机舱的一瞬间,他忽然扭头扫视下方,目光居然是痛惜又凶恶。
最后狠盯了沈嘉礼一眼,他弯腰进入了飞机。
沈嘉礼轻松的吁出一口气,心想今日任务完成,自己可以回家继续过那清闲生活了!
沈嘉礼喜欢四月天——自从有了沈子期之后,他感觉自己学会“审美”了,能从一枚嫩叶和一只花芽上,看出许多美好的风光。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包绿豆糕,他想把这东西碾碎了加上水,可以调成糊糊喂给儿子吃。
心情愉快的到了家,他看到杏儿蹲在院里,正用手扶着沈子期走路。沈子期马上就要满一周岁了,健壮活泼的了不得。看到沈嘉礼拎着点儿东西进了门,他立刻就东倒西歪的要向前冲:“爸!爸!”
杏儿知道他是有心无力,两条小腿儿还是软的,便拢着他不让他向前,沈子期着了急,在杏儿的手里扭成一条活鱼,又向沈嘉礼伸出小手,急的唧唧乱叫。
沈嘉礼连忙快步走过来,先把绿豆糕递给了身后的小梁,然后就弯腰抱起了沈子期。沈子期胖,穿的又臃肿,是沉甸甸的一个大娃娃,从里向外散发着奶香。他喜欢爸爸,见了爸爸就要说话,可惜舌头也还不灵便,只会哩哩啰啰的乱叫一通。沈嘉礼微笑着凝视儿子的白净小脸,竟是感到一阵心醉。
“胖!”他又看了杏儿一眼,满面春风:“你们娘俩儿,一对胖子!”
杏儿不大好意思的、而又十分快乐的笑了——她是胖,自从怀孕时胖起来,就再也没能瘦下去。
沈嘉礼看看胖杏儿,再看看胖儿子,心里都要开出烂漫的花来。扭过头去一眼叨住小梁,他吩咐道:“小梁啊,去厨房说一声,让老赵晚上预备几样好菜。我好容易能够彻底放个短假,得过两天好日子!”
小梁答应一声,拎着绿豆糕就跑向了厨房。沈嘉礼抱着儿子,迈步向里院走去,又闲闲的对杏儿笑道:“天气是真暖和了,明天要是太阳好,我带你们出去逛逛。”
杏儿是难得出门的,所以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欢喜的要笑:“哎。”
沈嘉礼是真有心抱儿子出去见见天日,顺便带上胖杏儿——杏儿把孩子伺候的真不错,沈嘉礼认为自己应该善待对方。然而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并没有大太阳,第三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到了第四天,外面总算是放了晴,而且春雨过后的晴天,格外美丽。沈嘉礼来了兴致,指挥杏儿给儿子换衣裳:“今天暖和,不用穿成个包子。”
杏儿抿着嘴笑,全听沈嘉礼的调度。及至把沈子期打扮的花团锦簇了,她自己也换上了整洁鲜艳的夹衣。抱着儿子走在沈嘉礼后方,她心里暗暗喜悦,觉着自己和一般人家的小媳妇也没什么不同——这不是随着丈夫出门逛大街去了么?而且丈夫、自己、还有儿子,都还打扮的怪漂亮呢!
穿过两重小院,沈嘉礼招呼小梁去把汽车开出来。小梁偷偷瞄了杏儿一眼,嘴里答应着,匆匆忙忙的就往院门跑去。不想正值此刻,外面忽然有人拍响了大门:“有人吗?开门哪!”
这个声音是陌生而温和的,小梁没等仆人动手,自己就扯下门闩拉开了大门:“谁呀——”
还没等他“呀”完,一支乌黑的枪管猛然顶在了他的眉心处。随即一大队全副武装的特务——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窝蜂的就涌入了院内。七八只枪管对准了沈嘉礼,为首一人便装打扮,客客气气的对沈嘉礼一点头:“沈先生,对不住,上峰有令,让您跟我们走一趟。您看您是自己上车呢,还是让我们给您带上铐子?”
沈嘉礼勃然变色,同时又是莫名其妙:“你们是哪个部分的?上峰是谁?”
那人一笑:“这话现在不好说。您还是跟我们走吧,等见了日本人,您问日本人去。”说完他向后一扬手,立刻就有人如狼似虎的冲上来,将那沈嘉礼反剪双手推向前方。沈嘉礼身不由己,可是知道自己近来没得罪过段慕仁——就算是得罪了,老头子大可以直接来兴师问罪,不必这样迂回的报复。脑筋迅速的转了一个圈,他在临出门前抢着向小梁喊了一句:“去找段家,还有马天龙,就说我让特务抓起来了!”
小梁那脑袋还被枪管指着,一动不敢动,只用两只眼睛追踪着沈嘉礼,同时周身瑟瑟发抖。沈子期在杏儿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杏儿脸色煞白,上前一步唤了声“老爷”,随即也被特务搡回了原位。
几人押着沈嘉礼上了胡同口的汽车,就此绝尘而去。而余下还有两三名特务,却是拎着手枪守在院门口,东张西望的窥视外面情形。小梁吓哭了,想要出去寻找门路,然而特务对他晃了晃手枪:“现在这里是许进不许出,你敢往外走一步,老子崩了你!”说完这话,特务把目光射向院内,饶有兴味的审视起了杏儿。
杏儿流了满脸的眼泪——她是穷苦出身,又在北平城里混了几年,格外知晓狗腿子们的凶恶。小梁也顾不得避嫌了,跑到杏儿身边带着哭腔说道:“你快抱着小少爷回屋去吧!老爷多大的官都做过,认识许多日本人,兴许过上半天就自己回来了。”
杏儿没吭声,一边颠着怀里的沈子期,一边抽抽搭搭的转身走了。
虎口
沈嘉礼惶惶然的站在一间空屋里,心里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方才那一路上,他的眼睛被特务蒙上了。
可是空屋内的布置,看起来却是并不陌生。他惊骇的原地转了一个圈,看到四面水泥墙壁上伸出的一只只小铁环。铁环锈迹斑斑,上面拴着肮脏铁链和变了形的皮带,正是一种最简易的刑架。
他摸不清头脑,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心里是相当的害怕,然而又问心无愧,因为他比良民更高一级,是政府内的官员,不但不曾做过反日的事情,甚至连个反日的念头都没有生出过。
他像个世界人似的,他的宅院是他的国土,公馆门前那写着“沈宅”二字的小木牌,则是他的国籍。
沈嘉礼惴惴不安的在空屋内徘徊许久,终于,在九点多钟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这人军装打扮,是个日本人,不过能讲一口最标准的中国话。非常和气的向沈嘉礼点点头,他搓了搓手,含笑说道:“沈先生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定。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很有一点‘死士’的风骨啊!”
沈嘉礼听到“死”字,额角处立刻渗出了一层冷汗:“什么视死如归?我为什么要死?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呵呵大笑,又很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唉,真不知沈先生是善于伪装,还是懵懂无知。好吧,那我来告诉你——段慕仁已经在上海叛逃了!”
沈嘉礼听到这里,就像不能理解似的,怔怔的望向对方:“什、什么?”
在那人三言两语的讲述中,沈嘉礼最终弄清了这一秘密变故的脉络:在南京,段慕仁带着孙子大贝,在前去紫金山的路上,十分离奇的失踪了。“
然后,消息传回北平。沈嘉礼作为公认的、无疑的、段慕仁的亲信部下,理所当然应该提供出这位老主的行踪线索——这没什么可委屈的,因为在天津,段宅从上到下,从主到仆,目前都已经统一搬进监狱去了。
“你,做过警察局长。”那日本人好整以暇的笑道:“监狱中的手段,你最清楚。段慕仁已经是远走高飞、不知所踪了,难道你还要为他的家庭殉葬吗?”
沈嘉礼当然最清楚监狱中的手段,所以头皮上仿佛过了电,头发都根根竖了起来:“他的家人都不知道,我更不会知道!我不打算为任何人殉葬,况且现在维护他,对我也并没有好处!”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他往日与段慕仁的关系是那样密切,日本人怎么可能还平心静气的和他讲道理?
于是那日本人笑嘻嘻的,又搓了搓手:“沈先生,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嘉礼真是无意去吃罚酒,如果他知道段慕仁的下落,他会眼也不眨的把“老不死”供出去——然而他是真的不知道。
几名日本宪兵走进来,不由分说的把他向后按在墙壁上,又扯开他的胳膊腿儿,伸进铁环中捆绑束缚。皮鞭飞舞起来,一鞭子就抽碎了他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