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完结)-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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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指着帐外问道:“那个东西又怎么了?”
华沂道:“别管他,装的——这个鲛人上岸没有几天,狗屁能耐没学着,这会倒长行市了,学会假哭了。”
长安仔细一听,果然这哭声不怎么对劲,哭得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高低起伏,别有韵律,婉转得跟唱小曲似的,间或还夹杂着几个颇有节奏感的小哭嗝。
华沂笑道:“听见了么?这哭得可真好听,过一阵子说不定就有人愿意花钱雇他假哭了。”
长安没听说过还有人愿意花钱干这种事,华沂便伸手摩挲着他的头发,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来,轻声解释道:“总有些人不孝顺爹娘,还不愿意给别人知道,阿爹阿妈死了,便雇一帮人去他家门口哭,外人看起来好看……行了,这些烂事,你不用懂。”
长安一口喝掉了半碗粥,腮帮子鼓鼓的,华沂看了他一会,忽然说道:“你过来跟我住吧?”
长安猝不及防,吃得本来就急,想说话,没顾上嗓子眼里有热粥,顿时给呛住了,咳得昏天黑地。华沂一边偷着乐,一边努力将脸上的表情掰成忧虑的样子,拍着他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看,喝个粥都能呛着,你这日子过得啊,实在是乱七八糟。”
长安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来,脸红脖子粗地对他说道:“滚蛋。”
华沂便不言声了,用一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贤妻良母似的表情恶心长安,看着他笑而不语,等他的答案。
长安一边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放慢了速度,将剩下的半碗粥也喝干净了。他将小碗在手中转了两圈,这才略微有些踟蹰地问道:“两个男人,可怎么过日子?”
华沂闻言,目光立刻一冷,他一把按住长安的肩膀,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压低声音,略带些逼迫的口气问道:“是谁?跟你在背后胡说了什么?”
华沂大部分时间是个睿智远见、心胸宽广气度也温和的首领,对得起手下人,也很对得起自己的部落。他中途接手一个部落,短短几个月便得心应手,而后天灾逃难,死了不少人,可却不停地接纳其他的逃难者,至今他们部落的规模已经是洛桐领导时候的三倍。人们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说明这个首领做得确实可圈可点。
然而毕竟人无完人,谁都有脾气上来的时候,长安脾气上来的时候会比平时粗暴,华沂比他城府深得多,一般不会表现出来,只是他肝火愈盛,心反而越冷,于是便会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
长安那句话音没落,在华沂心里,已经惊涛骇浪般地出现了七八个不同程度不同目的的阴谋诡计——他认定了长安眼大,这些鸡毛蒜皮从未入过他的眼,甚至几年前在山洞里,他连小崽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也弄不清楚,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然而长安却顿了顿,坦然道:“没人说什么,我自己想问的。”
他虽然可能确实比别人心性迟钝一些,可也并不瞎,再愣头愣脑的少年也有长大的一天。秋狩节那日过后,长安便对这些事上了心,时常会留心观察别人“家”是怎样生活的,也会追溯他幼时那份似是而非的记忆,不可避免地觉出了几分荒唐,似乎有点别扭。
怎么个别扭法,他说不清楚,就好比大多数人都用右手拿筷子一样。左手拿筷子有问题么?长安想不出这当中的道理怎么错了,然而就是别扭。他还见过阿芬纠正小吉拉,硬生生地把小东西的左手给掰回了右手。
阿芬只是说,过节的时候大家坐成一圈吃饭,跟别人不一样,胳膊肘容易打架,不好。
他见过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可不知为什么,终究没有一起长久地过日子,这样和别人不一样,会不会也……不好?
华沂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男人收敛了笑意,脸色沉了下来,话音里仿佛冻了冰碴子似的,手也很重,问道:“怎么?你打算反悔?长安,我这里可不兴反悔,你应了就是应了。若是你不点头,我没二话,绝不争你什么,可你既然已经亲口答应了、点了头,若是再朝三暮四摇摇摆摆……”
……我非得跟你不死不休不可。
华沂的后槽牙轻轻地磨了一下,心里对自己说着“还没到那种地步”,于是把那伤感情的后半句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这一辈子,实在是对别人的背叛太深恶痛绝。
长安不适地往后仰了一下头,皱眉道:“我没想反悔。”
随后他慎重地思考了片刻,商量似的说道:“你还是去我那里住吧,我那清静,你的帐篷一天到晚人来人往,太闹腾,如果有事,你再过来跟他们说,你看行么?”
华沂听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片刻,之后方才脸色一缓,眉梢轻轻地挑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模样,默不作声地凑过去搂住他,继而在长安脖子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华沂沉声道:“行啊,那我过两天再搬,这阵子要打仗了,我住这边方便些,你先把地方给我收拾出来,我要跟你住一个屋,听到没有?”
他故意往长安脖子上轻轻地吹着气,吹得长安头皮一炸,缩着脖子直往一边躲,华沂不肯让他躲,箍在他腰间的手好像铁打的一般,一丝也不放松。
只听华沂继续说道:“我的地盘不许别人碰,尤其那个还会尿裤子的小兔崽子……”
长安奇道:“你怎么知道青良尿裤子了?”
华沂噎了片刻,没对长安说,整个部落——不,应该是整个城墙以内,全都是他的耳目,要是他想知道,一点鸡毛蒜皮也瞒不过他。他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地在长安腰间掐了一下,含混地说道:“我就是知道,湿身的裤子神告诉索莱木的。”
长安:“……”
确实是要打仗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听说过“黑风朴亚”是怎么一回事。
那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家族——大陆上最大的一支幽灵部落,和其他的幽灵部落不同,它是个完整的部落,从不与外人通婚,十分神秘,最狡猾、消息最灵通的行商总是对这个部落三缄其口,没人知道他们的部落究竟在什么地方。
二十年前,朴亚家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那一任的朴亚家主是个天生的疯子,黑风到了他手里,越发肆无忌惮,一连洗劫了四五个大部落,并不要地盘,只是杀了人、将东西抢干净立刻便离开,一时间几乎席卷过整个北方,甚至把手伸到了南方。
只可惜那位疯子家主出师未捷,还没等到到南方,便自己得了急病猝死了,这时候,愤怒惶恐的复仇者们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大批的亡客受雇追杀黑风,黑风朴亚一时间群龙无首,就这样神秘地销声匿迹了,一躲便躲了二十年。
这一次他们绑架逃难部落、企图混进城门的阴谋败露,显然是不打算玩什么虚的了,每日都要到城门下面报道一番,像只留着口水的豺狗,算是盯上他们这了。
华沂的帐子坐满了人——包括那群被迫混进了城里,被华沂“救”下来,焦急地等着要依靠他们营救家人的伤兵。
索莱木说完长长的一段话,舒了口气,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摇头晃脑地叹道:“看来天灾是不管你们部落神秘不神秘,该砸的地方还是砸,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朴亚家族躲在哪里,原来是到了东海岸一线,和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千里迢迢地到此处相会了!”
华沂凉凉地说道:“是,缘分深,那要不我明天开城门问问朴亚家有没有姑娘,把你‘下嫁’了?”
卡佐没心没肺地跟着哈哈大笑,索莱木幽幽地飘过来一眼,卡佐的笑声陡然止住,只觉得身上上三路下三路一齐阴风阵阵。
华沂白了他们俩一眼,十指抵在一起,在木桌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很快便没有人窃窃私语了,全都屏息凝神地等着首领拿主意。
过了片刻,华沂道:“打肯定是要打的——要不把这帮孙子全部杀光了,我们没法在此地安安稳稳地住下去,我这么说,没人反对吧?”
他话音顿了片刻,帐子里比方才还要安静了。
华沂环视一周,缓缓地点了点头:“至于怎么打,诸位有想法都畅所欲言,我洗耳恭听。”
57、卷三 。。。
即使是一帐子香喷喷的大姑娘,这样站着坐着满满当当的一屋子,空气也新鲜不到哪里去,何况是这帮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儿。
没多久,帐子里的空气便浑浊不堪了起来,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嗓门的发挥,这个“哇哇哇”,那个“啊啊啊”,争论不休。长安很快就打了个哈欠,他往后缩了缩,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靠在一角,然后戳起一条膝盖,低着头,用膝头上横着的胳膊遮着脸,开始专心致志地打起瞌睡来。
他这一觉睡得忙里偷闲,结果正好那日和他一同守城楼的老兽人布冬与卡佐发生了争执。
一个说要追出城去,再把城门关起来,追着黑风打,一个说大好的城门戳在那里不用,那才是傻帽。
两人先开始,还会假装斯文地摆事实讲道理,过了一会把脾气吵上来了,便开始各说各的,越说越不讲理,然后鸡同鸭讲地吵了起来。
卡佐指着布冬的鼻尖骂道:“你这老东西,就会龟缩在城墙后面,你是个缩头缩脑的老王八!”
布冬道:“你懂个屁!”
卡佐站起来,大手把小桌拍得啪啪作响:“你这是怕事!不敢出头滚回你自己的帐篷去,丢人现眼别丢到别人面前来!”
布冬继续道:“你懂个屁!”
卡佐一抬手把桌子掀了,一圈人都被迫站了起来,他叉腰瞪眼地嚷嚷道:“照你那样说,我们一辈子也甭想好好过日子,今天隔着城墙把人打回去了,明天他们心情好或者没事做了,就又要来,你不种地、不打鱼不打猎么?整天跟着他们这么耗?”
布冬空荡荡地坐在被掀翻的桌子后面,闻言抬了抬眼皮:“我说得是那个意思么?”
随后他充满嘲讽地看了卡佐一眼,又铿锵有力地补充了一句:“你懂个屁!”
卡佐大步走过去,大约是觉得嘴里说不明白,要跟对方干一架,华沂当然不能让他们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揍起来,另外也有些看不下去,于是暗中伸脚绊了他一下,卡佐一时不查,往前一扑,就五体投地地撞上了长安的胳膊肘。
卡佐的脑门在青年人那硬邦邦的骨头上一敲,“嗷”一嗓子叫了出来,长安的胳膊被他撞下了膝盖,打着了自己的脸,他终于晃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皱着眉,表情即不耐烦又迷茫地抬起眼。
卡佐瞪了他片刻,匪夷所思地大呼小叫道:“你居然睡着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也能睡着?”
长安:“……”
他沉默了一会,阴沉着脸,不动声色地抬脚把卡佐踹了出去。
幸好卡佐的注意力下一刻便不在他身上了,跳起来之后便气势汹汹地要冲着布冬扑过去:“你这老混蛋!”
“唉,拉开拉开。”华沂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每次他看到卡佐,就会失去对自己智力的判断,因为总是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无法湮灭的优越感。
索莱木意有所指地对着他笑道:“百兽之王。”
华沂白了他一眼,又转向长安,更无力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困了,不耐烦听我们说话了是不是?”
长安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在议事的地方打瞌睡有什么不妥当的,于是非常坦诚地点了点头。
华沂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噎了片刻,只得道:“唉,你……你还是早点滚回去睡吧。”
长安揉揉眼睛,早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立刻痛快地站起来走了。
他对于打仗的事没什么意见,因此无从发表,只是觉得这些没事前来挑衅的人很烦。
然而从很小的时候,长安就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一个人是无法决定别人如何的,他认为自己大概有一点笨,没有思前想后顾全大局的才能,也总是不大能揣摩得清楚别人的心。别人欺负他、轻慢他,或是关照他、对他好,这些都是他无从预见,也无从决定的。
长安想得通也放得开——唯有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能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些他无法控制的东西,亲手给他所判定的善恶做一个了结,才能心平气和地活下去……就好像他小时候听见了木匠说哲言死的真相时,心里突然翻涌起无法遏制的怨恨和狠毒,只有在那些人的惨叫声全都消匿在大火中的时候,才自行平息了。
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路,因此即使手里只握着一块小铁片,他也敢擅闯宇峰山,即使根骨天生不好,他也能十几年如一日一般地从未放松过手里的刀。
华沂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安就这样点了个头,便一声不吭地走了,终于忍不住悄声对索莱木抱怨道:“他这是要多没心没肺啊!”
索莱木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没心没肺,但也分得清好歹,不比贼心烂肺的与狼心狗肺的都强得多?首领,要我说啊,你不要腆着脸得便宜卖乖。”
华沂便腆着脸“嘿嘿”地笑了一阵。
随后他便严肃了下来,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轻咳了一声,开口说起正事来:“我们有多少人?”
一直在一边看热闹一般沉默的山溪接口道:“刨去不能战斗的女人、孩子和工匠农人,以及那些伤着病着的,现在一共是三百零八个人。”
山溪嘻嘻哈哈,外头会说话,里头心里也有数,他们俩这样一说,其他几个上蹿下跳的都不禁安静了下来,在北方,一个部落男女老少全算上,有百十来人,这个部落就已经不算是很小了,在别人看来,他们的部落现在简直能说得上是兵强马壮。
华沂却沉默了片刻,手撑在下巴上,好一会才意味深长地轻声道:“人少啊。”
这一日议事的帐子里灯火的光一直亮到半夜,等所有人都散了,天边已经快要泛白了。
华沂双手在取暖用的小炉子上拢了一下,跟着人们往外走去,仿佛是送他们一程。索莱木忍不住嘴贱问道:“怎么今天这样客气,快天亮了,你不去躺一会?”
华沂表面上是把他们都送出来,实际上诚意有限,走了没有三十步便往另外一个方向转去,闻言转头丢给了索莱木一个不屑的眼神,得意洋洋地说道:“冷飕飕的,自己躺着有什么趣味?你不懂。”
把索莱木这个老光棍气得七窍生烟。
长安忽然被一个栖身过来的人惊醒,常年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