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如梦 上.下部-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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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倩儿不肯回到那位老人身边,是因为,他不再是倩儿了……」任青低低的道:「还也许……是因为倩儿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人世了……」
他再度睁开眼,眼中那抹凄凉与决裂清晰得让玄宗心里一紧。
任青忽然俯到了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罪臣任青,请陛下圣裁。」
两步外的三层台阶上,安置着龙案、龙椅,盘龙雕花,气势恢弘,无不彰显着皇室的威严与权威。
玄宗就高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
他是天子,大唐万里江山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言一行都左右着天下的局势。
他怎么可能犯错?
他怎么可以认错?
玄宗低头看向两步外伏在地上的人。
仅仅两步而己,君与臣,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也无法补足的深渊。
楼内鸦雀无声,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任青跪伏了很久,久得差点以为就会这样一直跪下去……
玄宗却忽然开口了,就像平时他面对群臣时候那样,低沉、缓慢,但是一言九鼎的声调。
「前大理寺卿任青,按照大唐律法,理应当斩,但朕念你揭发李林甫有功,故此赦免死罪,即日逐出长安,不得再回。」他说完,又缓缓加上一句,「永远……别再回来……你的亲人……都在法会寺等你回家……」
任青身子一震。
玄宗竟然赦免了自己的罪?他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任青慢慢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玄宗的双眼。
剎那间,他明白了。
不是怜悯,不是恩赐,只是单纯的,一位老人对小辈的爱护……
仅此而已……
他觉得眼眶有点酸涩,连忙俯下身去,「罪臣任青……谢主隆恩。」
没有回答,很久很久,玄宗才慢慢站起身来,背对着两步之外的人,异常艰难的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任青抬起头,忽然之间,他竟然觉得那龙案之后的身影,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是那样的垂垂老矣,曾经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双肩,早已不复壮年人的宽阔结实,而是略微有点拱起,就像全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样,抖颤着肩,佝偻了手脚……
他看着那苍老的背影,然后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到门口,然后悄悄的离开。
许久之后,已经完全听不到那年轻人的脚步声了,玄宗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
案上,是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白纸,他轻轻的展开铺平,沉默的看着上面那个墨迹犹新的「倩」字。然后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泛黄的纸来,打开铺平,上面也是一个「倩」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笔迹稚嫩。
玄宗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小小的倩儿,是如何坐在皇爷爷的怀里,大手握着小手,慢慢的,一笔一划的写下了这个「倩」字!
多少年来,这个「倩」字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牵挂。
所以,当陈玄礼与那位僧人递上这张泛黄的纸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的红了,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倩」字。
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
原来……他就是自己……最最牵挂的那个孩子……
他把两张纸放在一起,静静的看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双温润如玉的手轻柔的覆在他的手上。
「三郎……」杨玉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身边,美丽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玄宗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半晌,才苦涩的笑了起来。
「朕终究还是失去这个孩子了……」
杨玉环一句话也没说,任由玄宗握住自己双手,然后把目光落到那个「倩」字上。
「朕的倩儿……永远离开朕……永远的离开了……」
直到此时,玄宗的眼中,才缓缓的,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
走出花萼相辉楼的那一剎那,任青抬头看向一望无垠的碧空。
太阳出来了,冬日暖暖的光芒照在远处屋顶尚未融化的积雪上,给雪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里淡淡的清冷感觉。
蓦然间,他似乎看到了碎叶城外雪山被阳光照耀的峰顶,还有那婉蜒的碎叶河……
「任青公子……」一旁,高力士走近他。
任青侧头看着年纪已经不轻的高力士。
也是……一位老人了啊……
「阿翁……」
任青细若蚊鸣的一句呢喃,却让高力士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脸上又惊又喜。
「您……您叫老臣阿翁?」
任青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拿眼瞥了瞥附近走动的宫女、侍卫,高力士会过意来,惊喜的神色也随之变得有点酸楚和无可奈何,半晌,才喃喃道:「青公子,老臣想听您叫这声『阿翁』,已经想了足足十五年……」
「怕是以后,就算想叫您阿翁,都再也不成了……」任青淡淡的笑了,有点凄凉的笑容,「我就要离开长安城,陛下那里……」
「青公子放心吧!」高力士明白任青的言下之意,把手里的拂尘往臂弯一搭,「公子远行,请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可好?」
任青点点头。
两人原路返回,沿途,一些来来往往的官员看见任青居然若无其事、毫发无伤的离开,都不禁惊讶的纷纷驻足。
想不到圣上竟然没杀他?
果然是天威难测,陛下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呢?
不过看他一身布衣打扮,怕是再也无法入朝为官了吧?如此说来,昔日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活阎罗李任青,也只有灰溜溜的逃离长安,永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任青坦然走过。
那些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有幸灾乐祸、有不可思议、有愤恨、有仇视、有鄙夷、有轻蔑……他都视若未见,在高力士的相送下来到兴庆宫外,然后在宫门前告别,独自走出御林军环绕的宫墙。
宫门一角,他昔日的手下张少华正牵着一匹马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上卿……」他一如既往的恭敬。
任青笑了,「如今人人都避我如蛇蝎,唯恐惹祸上身,敢来送我的,也就只有少华你了……」
「上卿莫说这话,少华跟随上卿多年,就算拼了这身功名不要,也想再见上卿一面。」张少华脸色苦楚。
这些年来,任青以自己身为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掌管刑狱之便,暗地里从李林甫手下救出一些无辜的性命,为扳倒不可一世的李林甫作了无数准备,给太子一党留有了不少实力,不知情的人只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不知他是怎样瞒天过海,小心翼翼。别人不知,张少华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见自己这位昔日的上司竟然落了个被逐出长安的下场,也不由得心酸。
「说的什么傻话?」任青伸手拍拍张少华的肩膀,道:「我是我,你是你,怎能混为一谈?」
「上卿,为何不向陛下说明?」张少华真的替任青不值。
「不用了,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如此甚好。」任青淡淡的道,回头看了看巍峨的宫门,「世人皆是这样,有权有势的时候,都争先恐后的来巴结,一旦失势,就如洪水猛兽,左右飘摇,李林甫倒了,不是还有个杨国忠吗?那杨国忠若是倒了,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张少华黯然,见任青接过他手中的缰绳,连忙又道:「上卿,少华随你去。」
任青倒好笑了起来,「随我去?能去哪里呢?我是要回家呀,回我那个离开了十五年的家。」
张少华顿时语塞。
「少华,我已写信给陈玄礼将军,他自会给你寻个稳妥的出路,而且有他庇护,谅那些有心寻事的人也不敢乱来。」
「可是……」张少华犹不死心,可任青已经翻身上马,回过头来灿然一笑。
「保重了。」任青说完,策马扬鞭离去。
「上卿!」张少华看着任青骑马远去的背影,脚下不由自主的追了两步,却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上卿笑得如此轻松。
第一次看见……
◇◆◇
任青不想再回头,可是终究没有忍耐住。
眼见离那巍峨的宫殿越来越远,他还是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却愣住了。
高高的宫墙城楼上,站着的明黄色身影,分明是玄宗啊……
他的身边……是高力士,还有陈玄礼将军!
也许是见到任青回过头来,玄宗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朝向他慢慢摆手。
孩子,一路保重……
他似乎能听到玄宗那不舍的告别声。
两旁,高力士和陈玄礼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跪了下来,向他这个被逐出长安的罪臣,跪了下来……
行的,是拜见皇室之礼。
请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
那是高力士送自己离开兴庆宫的时候说的话。
此生,再无见面之日了。
此生,再也不能叫他一声「阿翁」了……
任青忽然觉得眼眶湿湿的,他连忙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水,再回首的时候,那城楼上的三个人影已经小得看不见了,逐渐的,连那座巍峨的兴庆宫,也消失在了目光所及的范围之中。
于是再不回头,任青双腿一夹马肚,一人一马,在长安笔直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直往城外的法会寺而去。
安笙,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
法会寺外,那成片的梨树上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远远看去层层雪白,仿佛四月梨花尽开千树万树的模样。
任青在那婉蜒而上的石板路前停住,下了马。
想到寺里去,却又犹豫起来。
也许是想到即将能见到安笙,任青竟然觉得,身上的伤口也不再那么疼痛了,但真要见面,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有点胆怯起来。
安笙如果在法会寺的话,那么也定是见到那人了……
想到安笙见到那人,还不知会是怎么样惊喜交加的表情,任青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不是有意一直瞒着安笙的,只是之前尘埃未定,怎么敢说出那人的下落?又怎么敢说出一切真相?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和安笙之间的结是因那人而起,自然也只有那人才能解……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讶异的回头看了看。
大概是来法会寺上香或者供奉灵位的香客,一位浑身缟素的柔弱少妇正要上车离开的样子,也许是看见了任青,竟惊叫了起来。
任青皱了皱眉,这妇人他并不认识,不过看她穿着孝服,也许是亲人过世了吧……
算了,这些再也不关自己的事情了,他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和安笙一起回去碎叶城!
只要爬上这婉蜒的青石板台阶,就能够回去了……
他笑着,慢慢往上走去。
却忽然之间,腰腹传来一阵刺痛。
奇怪……怎么会忽然这样痛?
任青讶异的看向自己的腰间。
一点殷红的颜色就像是一朵血色的花正在绽放一般,慢慢的在那雪白的衣衫上浸染开来。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有血红的颜色?
不……不是……是血……
任青伸手摸了摸,满是鲜血,耳边传来又哭又笑的声音。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夫君,你可以瞑目了!」
那位柔弱的妇人神情癫狂,手里握着一把女子用的匕首,雪亮的锋刃染满了血迹,随着她手舞足蹈,「锵」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夫君,兰儿给你报仇了!兰儿杀了这个害死你的人了!哈哈哈哈~~」
原来……她穿孝……竟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
任青想笑,可嘴角刚刚一动,腰际就传来钻心的剧痛。
眼前也模糊了,只隐隐约约看到那浑身缟素的妇人又哭又笑,被家仆送上马车,然后,其中一人对着他狠狠的啐了一口。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恶贯满盈,没死在御史院大牢,如今横尸在此也真是便宜你了!」
马车辘轳的车轮声逐渐远去。
任青笑了,果然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双手紧紧摀住伤口,饶是如此,那鲜血依旧如同泉涌一般从指缝间流出,把衣衫都染成了血红。
低头看去,那把沾染了自己血迹的匕首静静的躺在青石板路上,锋刃湛亮,形状带着一点弧度,竟像是一个再讽刺不过的冷笑。
你以为你报了血海深仇,可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呢?他们的仇,又该谁来还?又该谁来报?
天理昭昭啊!
没有死在御史院大牢,可哪里想得到,竟会在这里……
任青艰难的转身,吃力的往石阶上走去。
脚下血迹慢慢拖成长长的一条,在积雪刚化的青石板路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眼前一片朦胧,看出去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了,任青只觉得双脚无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台阶上。
膝盖上的伤口迸裂了,他一下子就滚下了台阶。
冰凉的雪水浸湿了身上的衣衫,和着不断流出的鲜血,在任青经过的地方留下鲜红的血痕。
任青一手摀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支撑着,慢慢的,吃力的往不远处台阶之上的法会寺爬去。
安笙,我说过要一起回家的……
一起回家……
他咬着牙,往上慢慢爬动,眼中时而昏黑一片,时而是法会寺那敞开的大门,天旋地转一般朝向他紧压而来。
安笙……等我……我还没有亲口告诉你真相……我还没有见到你……安笙……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浑身的鲜血就像是快要流光了,自己的意识却还是那样的清晰,甚至清晰的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和安笙的初次相遇。
和安笙手拉着手沿着碎叶河长途跋涉。
和安笙一起随着哥舒翰的商队回到碎叶城。
和安笙一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还有在法会寺的梨树林里,小雪纷飞中,安笙慢慢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安笙……
我真的……真的还想再见你一面……
最后一面……
也许是血流光之前的幻觉,他似乎看到了安笙自那落雪堆积的梨树林中,慢慢的朝他走来。
依旧是那样毫无阴霾的笑容。
依旧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自己。
依旧是记忆中,还在碎叶城时的模样……
第二十章
是谁的手,正轻轻的覆在自己额上?
有一点冰凉,却又小心翼翼的,温柔而亲切。
……是母亲吗?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着了凉发起了高烧,醒来的时候,母亲就正用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温柔而又美丽的母亲,永远是那么慈爱,永远是那样柔美……
「母亲……」他低低的呢喃出来,无意识的伸手抓住了那只正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然后慢慢的,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人,并不是记忆中那位美丽的女子……
「安笙……」他低喃。
见他醒来,安笙秀美的脸上掩不住惊喜交加,「任青,你终于醒过来了?」
周围,也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青儿,你总算是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