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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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祝你和克明早生贵子。”
分手道再见的时候,月玲看着他瘦高的身影坐进出租车,远远挥一挥手,才多久不见,他隐约发福了。他来,是想他们做一个正式的了断吧,从此各自不再念想(虽然月玲根本就不念想他。),过起家常的生活。
月玲贪婪闻一闻抱在怀中腊肉干,Hmmmmm;是家乡的味道。我是把它炒辣椒还是做腊味合蒸?
克明也没有吃,就去了。
月玲继续看信:“我给你发了短信说对不起,也留言说我很抱歉,你都不理我,我知道你这次是真生气了。
李同学说老婆太漂亮,容易招蜂引蝶。我不这样看。我是信任你的。我看着比我年轻十四岁的比我富有不止一百倍的司马那样热烈追求你,你也没有动心。“
月玲看到“热烈”两个字,想,我是何其幸运,幸好司马和我不同心同德,否则很难不受到那个疯男的影响,作出事后悔恨自己的事。
“可是,昨天夜里,我突然很妒嫉,妒嫉你对别的男人的那种影响力,你什么也不用做,人家已经俯首称臣,乐于效劳。我自信自己是不错的,但那一瞬间我忽然很怕失去你,感觉脆弱让我很生自己的气。半夜醒来,我想要和你肉搏,来弥补我的过失和掩饰我的嫉妒,你在黑暗中不肯,哭,然后跑到客厅去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我们是两个陌生的男女。“
月玲脸上一个久违的微微的笑容,想,这个敏感的大男人,如果不写这些字,谁知道他的心思如此性情中人,比我还要细腻情长?又一想,从此我要用过去时态来谈起他,就悲楚涌上心头。
她继续看下去,“玲,你是不相信爱情的罢。你看到这句话,我想象你一定嘟着嘴,摇着头,说,大龄青年又在变态地谈什么爱情呢?你总是用这种讥讽来保护你那脆弱的心。”她噗嗤一笑,果真被他猜中了。
“如果你要我做基因分析,我很擅长,但是,写作文是我所有科目里最弱的一项。我认识你以后,常常看一本书,书名是《Men are rom Mars; Women are rom Venus》(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我原来也有过几个女友,但是哪一个都没有让我想到过要看研究男女两性关系的书来更好地了解对方,你是第一个。”月玲想,多么欣慰呀,我是詹博士第一个要看书了解的女人。
“我在书里了解了男女感情和处理事情的不同,学会了聆听,学会体察你的需要,学会和你沟通,我要多买几本。来送给朋友们。里面讲如果要请求对方谅解,可以尝试给对方写一封情书。现在我就在给你写这封情书。
你说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但是其实你是相信的。只是因为吴憬当初弃你去投奔佛教,对你打击很大(你妈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便玩世不恭地说,世界上没有爱情这一回事,我们男欢女爱的终极目的是生儿育女。我看到你每天提前一个小时醒过来,做早餐和给我做午餐的盒饭,前一阵,你被烤炉的grill烫掉手臂上一块皮,你笑笑说,不碍事,一会儿就长回来,现在还没有,因此你好一阵子都不穿短袖衫了。“月玲看一看烫伤的地方,还留下一条淡黑的印子,也许会留下一条疤。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呢?
“你会说,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来说,这就意味着你爱我。我们都是保姆照顾长大的,是长辈和祖辈的骄子,是me…irs…generaion自我为中心的一代,你肯照顾我,说明你是爱我的。”月玲想,或许。但是,爱不等于照顾。
“我可能第一次看到你,或者更早,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就爱上你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进门的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安静了,你一笑,带给我一种温暖阳光的感觉。我心里那个火把,是等着你来点亮的,使得我原来有的感情(炫)经(书)历(网)都成了火柴头的光一样可怜。”月玲想,我是火把的光,Sarah是火柴头小火苗,这一段话多么有助于我提高自己的自信心呀。
“我的文笔不好,写得东一搭西一搭地,望谅。你是不是看烦了?”月玲笑,老头子的繁文缛节又来了。“前一天晚上,你说想要一个孩子。我觉得你90%的概率已经怀孕了,那个测排卵的仪器是很精确的。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千万不要我们的父母给他/她取名字,看看我们的名字这样老土,十分汗颜。孩子生在加国,落地就是加国公民。只是你的学业可能会要耽搁一两年。”
现在孩子也只能生在加国了,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完成结婚证的申请程序。月玲想,先生先死,害我时髦地成为未婚先孕的单身妈妈。
“还有,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商量,我打算我们还是入籍,我考虑了很久,你的个性还是在这边会要自在一些,你我也受了太多的西洋教育,和这个社会的文化有相当多的认同。我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你就明白了。”
“你早餐通常吃什么呢?你肯定答pancakes蛋烙饼。你在pancakes上涂什么呢?你肯定答maple syrup枫糖浆。你每天在哪家咖啡店买咖啡呢?一定是安省加拿大本土店im Horons。你每天是不是对人说十到二十次对不起sorry?我问你维多利亚女王出生于哪一年?你肯定想也不想,说,1819。咸丰皇帝呢?你肯定一无所知。月玲,不知不觉,你已经入乡随俗,Canadianized加拿大化。”
“如果你不愿意入籍,我们可以再商量。我并没有做好决定,我说过,从此我们的生活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生活,重大的决定都会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不重要的决定就都听老婆大人你的。”
看样子也只能这样了,孩子会有一个合法身份,社会宽容,也不会受到明目张胆的歧视。自己和孩子身份一样,办证件签证也不用跑两个地方。
“我从巴黎回来以后,老是想起我们在墓地的情形。那次迷药事件你差点死掉,我当时非常害怕,怕你一去不复返,怕再看不到你了。那墓地里阴阳相隔的两个痛苦的人,好险就成为我们当时的写照。我找了我的会计师和律师,清算了财产,立了遗嘱,万一哪一天我坐飞机失事,你至少不要担心经济上面的事。
“现在外面依旧积雪,看情形要到四月才积雪消融。否则我要带你去High Park,那里的山坡一侧,一棵歪脖子樱花树下,有一枚大石,坐下俯瞰清澈池塘,一白一黑两只情侣天鹅,终日游来游去。那里我在你来D市以前常常去坐。”旁边附着一张缩略图,有一个小小的红叉,寻宝图一样的。
“我有时候有怀疑,你答应和我好的那个晚上,是我告知你母亲出事的那个晚上。我曾担心,你怕将来生活无着落,才跟我。后来,我没有这样顾虑,你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衣食无忧,玲,我很为你骄傲。“有时候,用情很深的人太执著专注自己的感情,就对对方的感情视而不见。月玲并没有计划爱上他,那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后来,两个人还要互相开玩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在国内就解决个人问题,要不小孩子都要满月了。
“我现在每天回来,看到家里的灯光,看到你开门迎来的笑脸,很幸福。我们大部分国人没有什么信仰,家是我们最后的心灵憩园。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我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了。说过了,我写不好情书,也从来没有写过情书,只能凑字数,老婆大人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原谅我吧。爱你的,KM。”他在KM旁边画蛇添足地自作聪明地画了一颗粗制劣造的心。
月玲拿手指去揩眼泪,心里想,果真是很烂的情书,中文水平永远停留在小学六年级水平,他的英文论文的文采和这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尽量克制着不过分悲痛,不要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坐着发呆,几个小时过去浑然不觉,一直到雷姨寻到她,把她领回屋里。
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直到董妈妈和詹妈妈的到来。
詹妈妈说,“月玲,来看我送你的礼物。”
那是一本巨厚的相册,第一页是一个刚出生宝宝,闭着眼睛,睡得像一个小天使。詹妈妈说,“你信不信,他一出生就鼾声如雷?”
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圆胖的婴儿渐渐长成一个大眼睛小男孩,一个翩翩少年,一个有志青年。克明的一生。
詹妈妈说,“月玲,你为了克明,为了孩子,为了你自己,一定要振作。让我这个母亲的多少放一点心。”她泣不成声。
一会儿,董妈妈过来说,“医生说是龙凤双胞胎,男孩姓董,女孩姓詹。”
詹妈妈说,“克明还活着,两个都会姓詹,哪里轮得到姓董?”
董妈妈说,“是我女儿受累生孩子,没有两个都姓董已经算对得起你们詹家了。”
詹妈妈说,“克明尸骨未寒,你不要因为现在靠着大财团,狐假虎威耀武扬威欺负人!”两个妈妈都提高嗓门。再没有友好的样子,像两只斗架的母鸡。
月玲开口说话,“男孩姓詹,女孩姓董,名字我来取。”一幅我是孕妇,我说了算的样子。她多日不理人也不说话,偶开金口,两个妈妈顿时鸦雀无声。
月玲又说,“你们都有生意在国内要打点,这里和国内十三个小时的冬令时时差,每天深更半夜打电话上网视频遥控指挥,吵得我不得安宁,你们两个等预产期那个月再过来,给我一点清静。”
她第二天就去学驾驶,联系大学教授和产前营养师和产妇辅导员。不久,穿着松身衣服,开着吉普LM Rubicon到处跑。非常沉默,没有笑容。
慰文推迟去马尔代夫的蜜月旅行,来到D市,看到月玲,吃了一惊,她像是老了十年。那个天真无忧无虑的甜妞儿月玲现在仿佛饱经沧桑。
慰文说,“我这是个人经验之谈,都是真话,说地不中听,你忘记就是。但凡事物都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克明现在走了,你很伤心,但是换一面想,也不是坏事,他在你们最好的时候走的,留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回忆。就像是大夏天刚刚放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桌上的一盘美味佳肴,还没有来得及变坏变质,就已经被吃掉了,嘴角余味都是爱情的芳香。不像我和你前姐夫,刚开始如火如荼,最终残破不堪。”
她又说,“你反正也是个孤独主义论者,你总是和社会还有人群保持距离,他的死反而成全你完美的孤独,从此你我行我素,有更多自由。”
月玲说,“幸好两个妈妈不在这里,否则她们会用耙树叶的耙子把你叉出去。”她笑了一下,又陷入哀思。
月玲送慰文去机场,回来的路上,她把Rubicon开到High Park公园。
已经是春天。山坡上樱花开得累累,绚丽繁茂。
她避开加拿大罕有的人山人海看樱花的人潮,根据记忆中那张小小寻宝图,坐在那棵歪脖子樱花树下,静静凝视山坡下碧波池塘,一只白天鹅和一只黑天鹅结伴优雅地游过。
樱花细小的花瓣片片落人身。月玲想起慰文说过,“詹克明呢,就像那樱花,开的时候满树满枝,肆意盎然。”
她感觉身后有人,回头,是司马。他不再处拐杖了。肉体和心灵受过些微的痛苦,目光没有那样不羁,露出一点对世界的了解同情来。
她询问地看了他一眼。她的沉默看着让人心酸。
他说,“雷姨告诉我的。你叫她不要等你吃午饭,你在赏樱花。D市最好的赏樱花去处肯定是High Park,而你一定在某个僻静的角落。”
“我和Liz分手了,我有两次在梦中叫你的名字,她很失望,她联系了她的前德国男友,现在到德国度周末去了。我来之前想,如果我这次在茫茫人海找到你,就一定再次追求你,我可以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们一个姓。”
呵,这是司马的承诺了。克明知道孩子们要姓司马,会要在坟墓里辗转反侧不能安息,或者干脆爬出来找月玲算账。月玲又好气又好笑,“司马,不要调戏孕妇。”
“我是认真的,绝没有开玩笑。”他年轻的双眸定定。
“你回去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司马再看一眼月玲温柔的因为怀着孩子而散发着母性光辉的脸,她的为了生育和哺乳在作准备的逐渐圆实的身躯,想,任何时候,她总是女人中的女人。他悄悄退下去,走了。
月玲任由思绪飞来飞去,想到那天在法院为一个年轻的母亲翻译,她眼泪纵横,声音颤抖,但是坚决地放弃对孩子的抚养权,月玲只是职业地换一种语言转述,但是她的大眼睛里一定流露不解:什么样的母亲亲手放弃自己的孩子,拱手把抚育责任让给他人?
出来时,那个可怜的母亲拉住月玲,说,“我已身患绝症,来日无多,我放弃对孩子的责任,我的孩子可以到一个好人家,有希望平安健康正常地长大,一定比跟着我要幸福,一定比跟着我过的日子要好,我已经没有将来,我放弃我的宝贝,他可以得到一个好的将来。我不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同情,只是不忍心看你这么善良没有架子的翻译小姐漂亮眼睛里有疑问,永远没有人和你解释。”月玲握住她的手,说,“ake care;保重。”泪花盈睫。
月玲想,孩子们请放心,妈妈一定努力,给你们一个美丽的未来,再苦再难,决不会放弃。
月玲坐一会儿,有点饿,这一阵子,总是很快就饿,吃了更饿。冰激淋的车停在一边,许多孩子握着硬币在排队,她也凑热闹买了一大球,坐在樱花树下很享受很珍重地舔。阳光温暖地,照耀。
一个歪戴帽子的小男孩走过,他正在和兄弟说话,直勾勾盯着月玲的冰激淋,完全被冰激淋吸引,他忘记下文,他说,“……when I……when I……when I……”
月玲笑,不管世事如何无常,生活总是无限美好。这时候,肚子里某个角落,一个气泡样的悸动鼓了一下,又一下,月玲的孩子们——詹日和董月———第一次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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