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传-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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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人群见再没什么热闹可看,即便心中同情那倒在地上的妇人,也没人上前去平白为自己惹一身臊的,遂渐次散了。车夫这才一扬鞭子,继续赶路。
车厢内亦珍与招娣都没有了出门时的好心情,两人默默相对无言,静静听着马车轮压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的辘辘声。
马车慢悠悠下了庆云桥,亦珍坐在车厢内都能闻见外头空气潮湿的河水味道。倏忽一道惊慌失措的女声响了起来:“哪位好心人能帮奴家一帮?我家老夫人晕过去了!”
亦珍倾身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只见桥下柳荫处有两个丫鬟婆子正跪在一位老人家身边。亦珍眼神好,一眼便认出昏过去的老人家正是稍早在西林禅寺内碰见的丁娘子。
亦珍忙命车夫将马车停在柳荫下头,叫招娣带上她们的小包袱,下了马车,来到两个丫鬟婆子跟前。
“丁婆婆怎么了?”亦珍也顾不得旁的,一手拉了拉裙脚,便蹲下。身去。
丁娘子家的婆子见有马车停下来,又看到稍早寺中遇见的余家小娘子下车来询问,忙道:“我家老夫人今早从家中步行到寺中进香还愿,回来的路上,说是走得累了,想坐下来歇息片刻,哪想刚一站起来,便一下子栽倒,晕了过去。”
亦珍不敢轻易搬动丁娘子,只好吩咐招娣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取出水壶与一只青瓷小罐子来,又问丁娘子家的婆子,可有带喝水的用具在身边。
那婆子迭声说有,丫鬟当即自装东西的包袱里取出杯子来。
“丁婆婆素日可有什么旧疾么?可容易觉得口渴肚饿,频繁如厕?”亦珍从青瓷罐子里倒出一点红糖到杯子里,注了大半杯水进去,轻轻摇晃杯子,将红糖溶化在水中。
丁娘子家的丫鬟婆子均摇头表示并不曾。
亦珍又细细观察丁娘子的脸色,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有密密的汗珠,然并无其他不妥的样子,这才放心叫丁家的丫鬟婆子扶了丁娘子的头,将一杯红糖水一点点喂下去。
果然一杯红糖水落肚,不多会儿,丁娘子便悠悠醒转,见丫鬟婆子一脸焦急地守在自己身边,一旁蹲着个看起来面善的小姑娘。
“老夫人,您总算醒了!可把奴婢吓死了!”丁家的婆子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我是……怎么了?”丁娘子尚有些茫然。
亦珍见丁娘子醒来,心道便是天儿再热,她老人家一大把年纪的,躺在这青石地面上也吃不消,遂提议:“丁婆婆如不嫌弃,就到我车上来罢,我叫车夫先把您送回家去。”
“老夫人,您刚才不知恁地,忽然就晕倒了,多亏了余家这位小娘子施以援手。”丁家的婆子低声在丁娘子耳边说。
丁娘子朝亦珍微笑,“谢谢余家小娘子,老身便叨扰了。”
等丁娘子上了车,亦珍对车夫道:“麻烦大叔,先送这位老夫人回家。”
车夫犹豫,这趟车本来很是轻松,眼下要多送一次……
丁娘子家的婆子很是有眼色,立刻取了块碎银子出来,塞到车夫手里,“麻烦了。”
车夫这才喜笑颜开,问了丁娘子家的地址,甩响马鞭,把老马赶得四蹄飞快。
亦珍特地挑开车窗上的帘子,用窗钩勾住,使车厢内保持通风,又慢慢地问丁娘子,“婆婆早晨出门时,可吃过东西?”
丁娘子摇摇头,“到寺中还愿,讲究心诚,要空腹而来……”
亦珍一愣,与招娣对望一眼,她们早晨吃饱喝足才出的门……
丁娘子轻笑起来,“或是日中时分到寺中,腹中也算是空的。”
亦珍微赧,“丁婆婆清早空腹出门,又一路步行至寺中烧香还愿。适才在斋堂里,我见您吃得也不多,随后顶着烈日,步行返回,想是有些中暑了,休息片刻后起身太急,血气不行,这才晕了过去。”
丁娘子轻喟,“老了,不中用了。”
亦珍笑一笑,“我在家中,也要照顾母亲,从大夫处听了不少养生的小窍门,我一路讲给丁婆婆听听,解解厌气可好?”
丁娘子见亦珍讲话有条有理,却不咄咄逼人,很是喜欢。
亦珍见丁娘子不反对,遂慢悠悠讲起大夫对她说的那些食补养生要领来。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因而早间的这顿饭是极要紧的。松江府地处江南,惯常早起,用早晨新烧的开水,将隔夜饭冲泡开了,过着酱菜乳腐,就算是一顿早饭了。条件好些的人家,还会得佐以糕点鸡蛋。只不过到底一大碗泡饭其实只得一点点米在里头,实在吃不饱人,也并无多少营养。顶好能用菜泥肉糜和了面粉,用油煎成两面金黄的小饼,过着泡饭一道吃,有肉有菜有面,这才平衡。
吃水果也有讲究,一年四季,各色水果,皆有寒有热,并不是人人都适宜。单说西瓜,因其性寒凉,是以脾胃虚弱者应少食不食,尤以小儿与老人为甚。又如荔枝性热,内火重者不宜多食。如此不一而足,须视身体情况而定。
丁娘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
待车夫将马车停在丁娘子家门前时,亦珍正讲到晚餐应清淡少食,外头丁家的婆子隔着车帘禀了声:“老夫人,到家了。”
丁娘子正听到兴头上,可是看看日头已经要偏下去了,亦珍和招娣两个女孩儿家的,合该早些家去,遂任婆子扶自己下了马车,回头对亦珍说:“不知余小姐家在何处?”
亦珍朝她微微一笑,“原也只是举手之劳,丁婆婆不必放在心上。婆婆再见。”
丁娘子如何返家自不去说,且说亦珍带着招娣回到家中。
曹氏早早已经在正厅等女儿归家,这时见亦珍带着丫鬟安然归来,悬了一天的心总算又落回了实处。
亦珍自招娣手中接过攒盒,奉到曹氏跟前,“母亲,这是女儿从西林禅寺斋堂带回来的斋菜和素点心攒盒,只可惜已经冷了。”
曹氏示意汤妈妈接过攒盒,随后握主女儿的手,“不碍的,晚上热一热也是一样的。”
又问亦珍来回路上可顺利,出门可开心?
亦珍就细细向母亲讲起农家的杏林有多大,里头结满了将熟未熟的青杏,叫人看了便垂涎欲滴,空气中满是青草与泥土的香气;她如何付了定银,约好两日后去取青杏;西林禅寺今日香火有多鼎盛,在寺中如何碰见了好心的丁婆婆,领着她去斋堂,还介绍好吃的素斋给她……只隐去了路上见到恶汉殴妻卖女的一幕与送丁娘子返家的事。
曹氏微笑着倾听女儿的讲述,心中欣慰。
女儿被她自小拘在小院子里,幸好并不曾养成畏缩内向的性子,独自出门在外,也不怯场,行止有度,落落大方。这样看来,她很不必担心女儿嫁了人,在夫家如何相处了。
“你出门在外一天,一定累了罢?赶紧回屋歇息,到吃晚饭的时候,娘来叫你。”曹氏拍拍女儿手背。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一章开始,珍馐就入V了,今天我努力做到三更~压力山大的说~
第一更送上~
稍后二更三更~
、33第三十二章 一片天空(1)
曹氏有意无意地教亦珍多见见世面;甚至连汤妈妈买菜,都要她带上亦珍同去。“持家一道;不外乎开源节流。咱们家一无田地,二无铺子,全靠汤伯谷阳桥下支的茶摊收入维持一家的生计。晓得多做些新奇别致的小吃是一层,也需考虑成本如何;不可教食客觉得价钱定得太高;亦不可亏本赚吆喝。只有自己知道外头东西的贵贱;才能做公允的买卖。”
“母亲教导得是;女儿知道了。”亦珍认真将曹氏的话听进心里去;这些天都跟着汤妈妈到草市上去,她身后看她如何同菜贩肉贩讨价还价,尽量以便宜些的价格;买最好的菜同肉回来。
“如今天热,为了新鲜的缘故,所以要一早出门买菜。等天气凉爽些,可以晚些出门。下晌快关城门前,菜农小贩为了早些家去,会将手头上剩下的瓜果蔬菜贱卖,趁这时去,能收到不少好东西。”汤妈妈挽了菜篮子,里头盛着一挂新鲜割下来的猪肋条肉,十个芦花老母鸡新下的鸡蛋,一大块皮色墨绿,瓜瓤洁白似玉的冬瓜,两只饱满浑圆的番茄。
番茄松江算是稀罕物,多数都是富贵家栽盆中,摆桌案上当观赏用的盆景的。亦珍与汤妈妈遇见的这个草市上卖番茄的老翁,是乡下专门为大户家培植盆中的农户,家里留了几株番茄育种用的。听说眼下家里儿媳妇要生产了,老婆便叫他摘下几枚番茄,趁到城里送盆栽的功夫,带到草市上来卖。
卖番茄的老翁说,五百钱一个,供香案上,可以存放好些天都不坏。
汤妈妈与老瓮讨价半天,最后以三百五十文一个成交。
待走出好远,汤妈妈才对亦珍道,“这番茄可是个好东西,可惜,大多都不识货。穷家买不起,富家只当个观赏的玩物。”
亦珍点点头。刚才那老翁摊前的确鲜少有问津,偶尔有看着新鲜,伫足问价,一听要五百文一枚果子,又不能吃,也是调头就走。要不然汤妈妈也不能一下子砍下那么多价钱去。
不过她却是吃过番茄做的菜的,小时候汤妈妈不知从哪里买来一把番茄,只比拇指略大些,生吃极酸甜可口。母亲将之切成极细的小丁,搁油锅里爆出红色的油来,又放了肉糜进去煸炒,最后用高汤炖得烂烂的,拌面条里,再好吃也没有了。
亦珍至今想起来,仍垂涎欲滴。
汤妈妈见了她脸上的表情,敦厚地笑起来,“小姐可是馋了?”
亦珍大力点头,“是是是。”
主仆二一路喁喁细语,回到家里。汤妈妈将新鲜番茄搁篮子里,用丫杈头将篮子吊到厨房的梁上去。猪肉则用油纸包好了,装进陶罐里,再用木桶悬空吊井下,井口用盖子盖起来。
亦珍一直觉得汤妈妈的本事很神奇,能将所有容易腐坏的食材大热天都储存得妥妥的。
中午亦珍母亲的指导下,用紫苋菜焯出红色的菜汁来,合着面粉揉出紫红色的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后,拿刀切成细细的面条。下熟了捞出来,拌上翠绿的黄瓜丝、洁白的银芽、嫩黄的蛋皮丝,浇上一勺薄薄的芝麻酱,再淋一点醋,紫的白的绿的黄的,煞是好看,吃到嘴里,劲道的劲道,爽脆的爽脆,再配上一碗芝麻油虾皮豆腐汤,可口之极。
招娣中午吃饭时,连吃了两碗。
汤妈妈笑言,按招娣这吃法,过了年,所有衣服只怕都要穿不下了。
招娣来了也有两月有余了,整个脱去了初来时的枯黄干瘦,身量渐渐展开,皮肤白了不少,衣服裙子都显得有些紧窄了。曹氏还没来得及关照汤妈妈给她新做几身衣服,她的胸脯就开始鼓鼓涨涨地隆了起来。
倒是亦珍,虽然长了个子,却仍是一副孩童身材。
曹氏倒不着紧,私下里对汤妈妈说,反正还未及笄,等来了初潮,自然会好。
下午过了日头最烈的时辰,曹氏领着亦珍进了厨房,汤妈妈已经将灶膛里的火烧了起来。曹氏指点亦珍将猪肋条从井里取出来,又提了水,后院的青石水槽边细细地洗干净,用刀切成大小相仿的小块。
“……拿刀的手要稳,一刀下去,若是斩不断,要将刀提起来,重新再斩一次。万不可将刀嵌那块骨头处,来回往下使力,如此刀刃极容易卷了。”曹氏看着柔柔弱弱的,然则示范起刀工来,却毫不含糊,半挂猪肋条切得整整齐齐,随后将刀平放砧板上,示意亦珍来试试看。
亦珍走到砧板边上,心道母亲看着娇小柔弱,斩起肋条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应该也难不倒她。等她提起砧板上的刀,手腕蓦然一沉,才意识到,斩肉绝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
这把用来斩肉的刀,刀背宽,刀刃长,颇有分量,想要将刀抡起来已不容易,还要精准地将带着骨头的肋条切成大小相当的小块……
亦珍深吸了一口气,抡圆了膀子。
站她身旁的汤妈妈与招娣都下意识后退两步,反是曹氏,一手轻轻按住亦珍肩头,一手握住她的手肘,和声道:“要肩同肘与腕子一起用力,顺势而下,务求一刀而断。否则再劈第二刀,很难同一刀口上,肉里也容易嵌进碎骨头渣。”
亦珍将母亲说的要领记心里,“娘亲稍微站远些。”
曹氏浅笑,微微退开些距离。
亦珍抬手,厚重的砍肉刀一挥而下……然后……砍歪了,直接劈砧板上……
汤妈妈与招娣微微一愣,她们总当小姐头一次切肉,砍不断也是正常的,却不料第一刀竟斩都未斩肉上。
曹氏仿佛未曾看见那嵌进砧板中一分深的刀刃,轻声鼓励:“再来!”
亦珍藏深处的倔强脾气也涌了上来,左右脚略略分开,将砧板上的肉摆正了,手起,刀落。如此几次下来,慢慢摸着了门道,将剩下半挂猪肋条都斩成了小块,只是大大小小,参差不齐,远不如曹氏切得好看。
汤妈妈上前来,将宽背砍肉刀取了,水槽处,用丝瓜筋蘸了草木灰将刀洗干净,挂回刀具架子上,随手扯了看得目瞪口呆的招娣出了厨房,到廊下削冬瓜皮去了。
曹氏厨房内对女儿微笑,“珍儿比娘当年可厉害多了。娘像这么大的时候,远没有今日的表现好。”
亦珍转了转酸软的腕子,抬袖印了印额头上的汗,饶是如此,她也是使出全身力气,不敢有一丝放松才做到如此程度。
曹氏又指点女儿,将镬子里的水烧到微微发热,再将葱姜与肉下到镬子里。
“暂且不要盖上镬盖。”曹氏亦珍拿起一旁的锅盖时,提醒。
亦珍不明所以。
“做汤是极有讲究的。再往南去,南粤之地,讲究先将食材开水中焯出血水与腥膻气,而后将食材置于陶罐或瓷盅内,以隔水炖或不隔水炖法,用小火将之炖成汤色清透口感鲜甜的汤品。”
亦珍“啊”一声,“如此讲究?如此复杂?”
曹氏拧一拧女儿鼻尖,“这哪里称得上复杂讲究?不过是火功菜,于对火候的把握罢了。”
口气云淡风轻,十分不以为然。
亦珍一捂鼻子,只觉得母亲浑身散发强大气势,教无法直视。
曹氏取过盛汤用的大勺,交到亦珍手中,指一指渐渐沸腾的汤水。“们如今使的法子,没粤地那样讲究,食材不必事先过水,只是待汤开起来时,需候一旁,将沸上来的血沫子撇出。如此既最大程度保有食材的营养与味道,又去除了里头的腥膻气,汤头更浓厚些。”
亦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擎着大汤勺,站灶台边上,仔细地撇去汤镬里的浮沫,倒一旁汤妈妈事先准备好的粗瓷碗里。如此总有两盏茶的功夫,沸腾的汤镬里浮上来的已少有血沫子,曹氏一旁见了,这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