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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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侣替她打开房门,疏桐便见王墨早已坐在房内,他面前的木几上,一壶清茶正袅袅泛香。
走进禅房,她才发现王墨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黄褐法袍的僧人。不用说,这便是当年曾与父亲义结金兰的龟兹王子白延。白延的年纪约在四十左右,身型高瘦,五官深邃,面上有着修佛之人沉静而平和的气质。
听见疏桐的脚步声,白延放下手中展开的卷轴,转首看向疏桐。
“见过大师。”知道白延会于阗塞语,疏桐当即双手合十施于顶礼,用于阗塞语问候。
白延一双沉静的眼眸直直看着疏桐,直到疏桐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问候语时,白延才引袖指着木几旁的另一个锦团,以于阗塞语回道:“施主请坐。”
疏桐在木几前坐下,发现白延面前木几上搁着一个启了封的竹筒,这才反应过来王墨已将权叔写的那封信函交给了他。
白延的目光始终落在疏桐身上。好一阵,他才叹息道:“施主长得很像贫僧的一位朋友。”
疏桐在接王墨递来的茶盏时,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白延说的那位朋友,疏桐明白是指她的母亲苏眉。却因王墨在旁,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回以礼节性的一笑。
王墨看着疏桐的举动,转首对白延道:“对于八年前的那桩案子,大师可有什么线索?”
听着这口流利的于阗语,疏桐才发现自己来这护国寺纯属多余,王墨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翻译。
这个念头之后。疏桐才又惊住:他开口谈的是八年前的案子?他没有携带“秋宵”,这么说他不是来请白延解读琴板铭文内的秘密?
白延垂眸看着眼前的竹筒和权叔写下的信件,黯然道:“在知道义兄因古琴蒙冤时,贫僧日夜兼程赶往洛阳,只想替义兄佐证清白,结果还是去得晚了些……”
时隔八年,白延低沉的言语,依然透露着哀痛。
再次听人提及父亲的冤案。疏桐的眼眶也潮湿了起来。
白延赶到洛阳已是秋末,距白慕一家遭遇灭门惨案已有两月。在悲痛之余,他动用了龟兹在洛阳的各种关系,四处调查了解案件的真相。这桩子案子从审案到办结,前后不过两三月。速度快不说,办案的人员对此案都讳莫如深。无论如何打探。他最终只知道此案与皇室有关。
“贫僧是质子身份,早已满期归国,在洛阳逗留一久。便接到了鸿胪寺的遣返令。无奈之下,只得就此返回龟兹。”白延一脸无奈。
听到此处,王墨抿唇道:“白主薄一案是因有人写了检举信才立案的。信中就是以那张古琴为谋反证据的。说明写信之人,是知道大师给白主薄赠送古琴的人。”
“知道赠送古琴的人?”白延皱眉沉思起来。
王墨又道:“陷害白主薄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对白主薄怀恨,借古琴为题发挥;另一种,或许本就是为了夺取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
“义兄为人正直清明,与同僚关系也十分融洽,若说有人对他怀恨……”白延突然抬首道。“除非,除非是焉耆王子龙图。”
“龙图?”疏桐不免发问出声。她想不出父亲与焉耆王子龙图能有何过节。
“焉耆与我龟兹因边境问题。历来水火不容。在贫僧以世子身份入京侍君时,龙图数次欲加害贫僧,都被义兄拦阻。为确保贫僧的安危,义兄还曾上书请求提前让贫僧归国。”
白延是龟兹王帛山的独子,也是龟兹王位的唯一继承人。若白延在洛阳出事,不但焉耆与龟兹将陷入战争。只怕大晋也会被连累其中。白慕以鸿胪寺主薄的身份,介入其中,不仅仅是因为他与白延的情义,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大晋的安危。
惠帝司马衷虽然是个被人操控的傀儡皇帝,但他身后的弄后贾南风应该早就看明白了这一层关系,所以准了白慕的奏疏,命白延提前归国。
龙图计谋失策,迁怒于父亲也很容易理解。只是,他又如何知道白延派人给父亲赠送了琴板上有阴刻铭文的古琴呢?疏桐陷入沉思。
这张琴从白延手里送到父亲手中,除了送琴的那名虬髯大汉和鸿胪寺译臣权叔外,还见过这张琴的就是大鸿胪石统。应该不会是石统,他既私自将父亲缴入国库的古琴饱入私囊,自然不会主动写检举信举报……
——“我若是小姐,别说是换喜鹊的这张琴,就是用这整座宅院来换,我也是不换的。”
疏桐在心里一一排除接触过这张琴的人,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小时教习自己学琴的女琴师罗秀。
那日,父亲参加宫中春宴归来后对母亲说,乐广大人家的千金在春宴上演奏的一曲《汉庭月》获得满堂喝彩,太皇太后对年仅十岁的乐家千金十分喜爱,当即发话说要与乐家结亲。
彼时,疏桐正与喜鹊在屋檐下斗蛐蛐,她听得父亲说:“舒儿也不小了,每日跟男孩子一般爬树翻墙斗蛐蛐,我看也该让她学学女孩子的正经功课了。”
母亲笑问:“夫君打算让舒儿学些什么呢?”
“正巧前几日有西域朋友送了张琴来,就让她先从七弦琴学起吧。说来也正巧,席间我与乐大人聊起学琴之事,太子少傅崔平便推荐说他认识一位罗姓女琴师人很不错。”
罗秀,崔平,太子……疏桐对那个写检举信诬陷父亲的人,突然有了些眉目。
“公子可认识一位叫崔平的人?”
“崔平?”王墨转眸看向疏桐,疑惑道,“惠帝还是太子时,他曾任太子少傅,如今年岁高了,早已辞请归乡。”
“他是惠帝的老师?”疏桐诧异道。
“他虽是惠帝的老师,但因先帝偏爱成都王司马颖,他便一直住在成都王府中,负责教习司马颖的学业。去年我去邺城时,还曾在王府见过他。”
“这崔平贫僧也认识。早年他似乎很受武帝重用,曾代表武帝出使西域。当年父王在王城设宴时,贫僧也曾出席陪同。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屡次在席间询问早已亡国的西夜国。”
第一五六章 一片私心
王墨皱起了眉头:“崔平为何询问西夜国?”
“百多年前,西夜国一带发生了地震,阻断了一道水脉,以致昆仑以东的地区沙化严重,那一带的居民纷纷北迁。便是龟兹,也迎来了许多外族。崔平说武帝担心这一带持续沙化,西域诸国会不断往敦煌一带迁徙,最终威逼大晋,故而派他前来探查水源,寻求长治久安的大道。”
武帝派出太子少傅不远万里,来西域探查水源?
王墨觉得这个理由怎么听怎么荒诞。只有一种可能,崔平那时已经知晓西夜国宝藏的事情,来西域不过是要寻找线索。
“崔平来龟兹时,可有接触过那张古琴?”王墨问道。
疏桐心里一惊:他如何知道自己心里所想?自己突兀的询问崔平之事,他也毫不惊讶?
白延寻思了片刻道:“崔平来龟兹时,适逢三年一度的‘曲韵会’,不但西域诸国喜爱音律之人齐聚龟兹,就连中原也来了不少同好者。那张古琴当时存放在王城的器乐库中,他有可能见过。”
如果说崔平在探访西夜宝藏的过程中,发现了“绝响”背后的线索,按照常理来说,他必然要设法得到这张古琴。
果然,白延又道:“在‘曲韵会’结束那日的宴会上,王妹帛宁曾用那张古琴演奏过中原的琴曲,崔平当时便笑问能否将此琴赠予他。我父王以为崔平也喜爱奏琴,便请他也弹奏一曲助兴,崔平却说他不会。我父王便笑答‘既崔使不会奏琴,送你这张古琴却也浪费了,不如本王送黄金百两美女若干?’”
听到这里。那些关于“绝响”和白慕冤案的线索碎片都慢慢拼合了起来。
最早发现“绝响”秘密的人,正是成都王司马颖的老师崔平。崔平在龟兹索琴未果,对此琴十分留心。故而,当“绝响”被白延作为礼物送给白慕之后,他不但推荐了琴师罗秀入白府教琴,也写下了检举信陷害白慕。
只是,崔平并未料到,白慕会主动上交“绝响”。更没料到“绝响”一入国库便被大鸿胪石统取走。在鸿胪寺找不到“绝响”,他便以为是白慕私藏了古琴,恼怒之下便勾结散骑侍郎王恺,在朝堂上以谋反罪请旨抄家灭门。
也是此刻,疏桐才想明白,父亲书房里的那些遗物。为何会完整的保留在白果岭的密室。为了利用那笔宝藏帮助司马颖夺取王位,这位尽职尽责的王师,这些年来一直在父亲的遗物中查找“绝响”和宝藏的线索!
而当石拓长大后。携带古琴“绝响”在洛阳琴界崭露头角,崔平才发现这张古琴的真正去处。早已不在朝堂的崔平不便出手,这一次便轮到了成都王司马颖亲自出马。
依附于皇后贾南风的石家,权势地位不同于小小的鸿胪寺主薄白慕,诬陷这种手段伎俩无法上演,司马颖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曾与石崇斗富输得毫无颜面的王恺身上。
疏桐清晰的回想起司马颖做客宝鼎阁那日,王恺说过的话来:
——“那‘绝响’,真的在石家?!”
——“枉我煞费苦心的找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被他夺去了……”
财富和地位,一直是王恺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只要许诺以这两者。司马颖利用起王恺来,可谓得心应手。自始至终。王恺都在不遗余力的为司马颖寻找“绝响”。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于司马颖为侧室,召回在王寺村学医的庶子王墨,不过是王恺为着这笔宝藏,也为着王家鼎盛不衰的未来投下的赌注……
王墨静静看着疏桐,那被门齿咬得泛白的嘴唇,长睫下暗潮汹涌的眼眸。木几下被手指揪拽得起皱的衣摆,无不暴露她此刻内心的痛苦和仇恨。
这个原本如梨花一般柔弱纯净的女子,肩负着灭门的血仇,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着。这一刻,他也在苦苦隐忍,隐忍着想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
王墨忽然有些后悔。绕行千里来龟兹,不是为破解琴板背面的铭文,那段铭文权昱早就翻译得清清楚楚。他藏着一片私心,以为用白慕结义兄弟白延的证词,多少可以洗脱一些父亲在白慕冤案中的罪孽,令自己仇人之子的身份在她眼中所有改变,却令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茶味越发清苦。王墨看着手中陶杯里沉浮辗转的茶叶,露出了一丝苦笑。自己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罪孽岂是由动机所决定的?就算父亲不是那个写检举信的人,不是为那笔宝藏而丧心病狂的人,他却在崔平的利用下出面请了圣旨,带着兵马抄了白慕的家……
“如此看来,当年写信检举陷害义兄的,极有可能就是崔平。”白延似乎也想明白了个中缘由,他再次转首看向疏桐,面露疑惑道:“这位施主为何突然想起了崔平?”
疏桐一怔。若直说缘由,自己的身份岂不就暴露了?王墨作为替司马颖的“朋友”和“亲戚”,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又岂能放过?
略作思忖,疏桐掩饰道:“我不过是突然想起,一位琴界友人说这位崔大人出高价想收买一张叫‘绝响’的古琴。”
友人?她指的是石拓吧?她还真是不会撒谎。王墨拎起木几上的陶壶,替白延斟满茶盏后,不动声色道:“此人寻找古琴的动机十分明显,看来确实如大师所言。”
“若早知此琴会招来这等祸事,贫僧如何也不会送与义兄。”白延端起茶盏,却又搁了下来,神色黯然道,“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贫僧这些年一直在反思此事……”
白延自洛阳归国后,便进入了雀离大寺闭关忏悔。
起初,帛山以为他只是为友人的冤案悲痛过度心结未解,便由着他诵经礼佛。不料他一进寺庙便不再归家,帛山数度催促后,他竟跪求放弃王位继承权,决意终身侍佛。
第一五七章 砗磲佛珠
白延的行为,令帛山恼怒不已,但却想尽了办法也不能令他返回王城。
龟兹国民几乎人人信奉佛教,宗教的感召力远远超越王权,后来帛山在王后劝说下,为了巩固政权,不得不放弃白延,另立公主帛宁的儿子为王位继承人。
白延因父亲的事自责至此,疏桐心中不忍,便宽慰道:“白慕大人一事,与大师并无直接干系。若白大人泉下知晓大师为了他而放弃本该肩负的家国大义,必然难以安心。”
白延摇了摇头,一脸肃穆道:“贫僧选择侍佛,并不只为空门消忏悔。悉心研习佛道后,贫僧发现以佛道感人化人,能为世人所尽业力远远大于身为王者的守护之力。这些年来,贫僧一直在着力翻译佛经,希望经书远播,以慈悲和愿力渡人,带给更多人智慧和力量。”
恰有日光穿透禅房的木窗,投照在白延身上。望着晨光下慈眉善目容色平和的白延,疏桐心底多了一丝崇敬。
三人谈话至此,似再无话题,王墨便起身告辞。
轮到疏桐合掌道别时,白延忽然道:“施主请留步。”
疏桐停住脚步。白延取下手腕上一串白色的砗磲佛珠,双手合掌以吐火罗语诵读了一阵经文后,将佛珠递给疏桐。
疏桐诧异摇头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下。”
白延道:“这串砗磲珠伴了我八年了,每日手持珠子诵经礼佛。令我神安心静。今日转赠施主,望它也能替你锁心安神,驱邪避祸。”
八年?也就是父母遇难后,白延就带上了这串珠子?看着莹润光洁的佛珠,每粒都似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静心之力。疏桐犹豫着接过了珠子,再次施礼致谢。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辞别白延,疏桐刚走到禅房门口。背后便传来白延用生涩的汉语道出的一句禅语。疏桐不由得脚步一滞,待她转回头时,禅房的门已被随侍的僧侣阖上。
疏桐与王墨沿来路下山,走到讲经阁大殿外时,再次遇见了萧白。
萧白正与一名褐袍僧人交谈,瞥见两人便终止了谈话,朝两人走来道:“真巧,又遇上了。”
“萧兄也来护国寺了?”王墨朝萧白拱了拱手。
萧白却道:“怎么,你们这是要走了么?”
王墨点头道:“嗯。已经听完高僧讲经,拜访了故人,准备离开了。”
“唔。那两位公子就先行一步吧。我还有点事儿,回头回延城再联络。”说罢,萧白便沿着石阶往大殿走去。
疏桐瞥了眼萧白的背影,对王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