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封疆-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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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许多人家破人亡!”
喊到这里,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手一松,噗通一声跪在尘埃中,双掌掩面,低低啜泣出声。
霍去病满眼悲哀地看着她,丢掉弓,也跪了下去,将人搂入怀中,抚着她的头顶,不发一语。
金日磾放下李敢的尸身,过来行了个礼,轻声道:“小的不得不回禀陛下。”
霍去病闭闭眼,默许他离去。
林间重归静寂,只有盘旋而落的飞鸟发出清脆的啾啾声,啼音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生疼。
两个人明明紧拥着彼此,却身体冰凉,感受不到对方身上传过来的一丝暖意,因为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拥抱。
日光一分分移动,把地上重合的身影越拉越长,将地上的玄武匕给淹没在一片黑暗中。
远方的密林深处传来两匹马的乱蹄声,容笑挣扎出霍去病的手臂,擦干泪痕,红肿着眼去牵马。
霍去病跪在原地不动,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胳膊。
少顷,两匹马冲过来,领先的那匹绕着李敢的尸身转了三圈,又被人驱使着驰近霍去病。
跪在烟尘中,骠骑将军昂头直视前方,那人勃然大怒,举起长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霍去病给抽得头盔落地、头发披散、脖颈鲜血淋漓。
抽累了,那人驼着背,无力地堆在马上,用颤抖的鞭梢指着霍去病的鼻子骂道:“混账,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射杀朝臣?朕平日里真是对你太过骄纵了,叫你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朕问你,你眼里究竟还有朕么?”
霍去病面无惧色,腰板挺得直直的,朗声道:“李敢是我杀的,陛下要杀要剐,去病别无怨言。但是李敢辱我舅舅,就算再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是非杀他不可!”
刘彻气得眼前金星乱冒,险些一头栽下马来,幸好金日磾眼疾手快,在旁扶住了他。
粗重地喘息了数口,武帝回过神,冷笑道:“朕如此器重你、提拔你,你到
底明不明白朕的苦心?朝中有一位大司马姓卫已经够了!”
容笑和金日磾听出了刘彻的话外之意,悚然而惊,却见霍去病不慌不忙地给皇帝磕了个头,坦然道:“臣不姓卫……”
刘彻长吐一口气,面色和缓了几分,刚要开口,霍去病又再续道:“臣亦不姓霍!”
三人皆奇,各个皱眉盯着他,目不转睛。
“去病不结党营私,也不谋权夺利,因为去病的姓氏乃是我大汉的‘汉’字!臣如何会不明白陛下的深意?然而,臣亦不能忘记卫家对去病的养育深恩。舅父卫青在去病心中,就是父亲!如有人对先皇不敬,请问陛下您会如何?去病深知自己今日之举实属鲁莽,罪无可恕,陛下,无论您作何决断,去病绝不敢有丝毫怨怼之心。”
膝行两步,霍去病伸臂自地上拾起玄武匕首,抽出锋刃来,调转手柄,手握刃尖,递给刘彻:“这柄玄武是御赐之物,今日,臣归还给您。能死在四神匕之下,亦是臣的荣耀。陛下,您请动手吧!”
刘彻眼寒如冰雪,瞪视良久,猛地从对方手中夺过玄武匕。
容笑和金日磾双目圆睁,只见锋刃自空中一划,“嗖”一声割下一物来,不由得齐齐惊呼出声!
、166陇上横吹霜色刀:雁恨
刀光闪过;一缕黑发被武帝攥在了手中,金日磾连忙跪着上前接过,用双掌恭敬地捧住,不解道:“陛下为何要割下自己的头发?”
刘彻抛下玄武短匕,重新绾好方才被扯得散乱的头发,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无可奈何:“李广老将军征战一生;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被朕的骠骑将军给杀了,朕却只能割发代罪……金日磾;听朕口谕!”
容笑听到此处,已然明白武帝是不会处死霍去病了;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转念又开始责怪自己薄情寡义,李三哥尸骨未寒,自己不去哀悼;却将全副心思放在凶手身上。
金日磾顾不得管旁人,战战兢兢地应声长跪,垂眸凝神,只听皇帝缓缓念道:“关内侯李敢,于甘泉宫猎场为鹿所撞,不幸身亡。闻此噩耗,朕悲恸不已,特命侍中金日磾……”
听到此处,匈奴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霍去病因私怨杀死朝中重臣,自己跑去送信,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只将此事隐秘地报给皇帝一人知道,这种处理方式正合陛下的心意,故此才会擢升自己做了侍中。
刘彻顿了一顿,见匈奴少年心领神会,点点头续道:“前往李府协助办理丧事,厚葬关内侯。”
微思一霎,又开口询问:“现在李家还有何人?”
金日磾不了解李家的情况,拿眼问询跪在身旁的容笑,后者只好接口:“启禀陛下,关内侯一死,李家已经没有成年的男丁了。孙辈李陵尚小,李敢的一双儿女也还在襁褓之中,府中可以主事的,便只有李广的幺女李雁一人。”
武帝深深看一眼霍去病,眸底满是责怪之意,转首向侍中金日磾吩咐:“宣李雁、李陵二人入宫,朕要见见他们,你先在李府筹办丧事。”
金日磾应了一声喏,突发疑问:“陛下,若有人见到尸身喉咙处的箭伤,臣该如何对答?”
刘彻抚抚额头,疲惫道:“将朕的断发放入棺内,他们一见便知。”
林中金光斜射,飞鸟啁啾不住,一片良辰美景的模样。
有人死去,尘世万物却仍是按照固有的秩序运行着,不会为逝去的生命有些许的停顿。
一想到这里,刘彻忽然有些惶恐,待他百年之时,世间是否也会将他遗忘得一干二净?
咬咬牙,甩起马鞭,又抽了霍去病血淋淋的一记,口作恨声:“混小子,朕赐给你的东西是你说归还便归还的么?朕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你怎么反倒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一回
事?再有下次,朕定然亲手斩下你的首级来!”
眼角余光一扫容笑,见她面色凄然绝望,与某人某日的神情极为酷似,心口随即痛得像要裂开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调转坐骑,驱马入林,几个起落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容笑和金日磾对望一眼,齐齐起身,将李敢的尸身仔细地缚在马背上。
待容笑为李敢拔出箭矢,擦干净脏污的血迹,二人翻身上马,一左一右护住尸首,缓缓向林间行去。
行出数步,身后传来一声充满企盼的呼唤:“玄儿,你……早些回府。”
容笑看了看无知无觉的李敢,没有应声。
又行两步,胸口仍是隐隐作痛,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烟尘被马蹄溅起,已经隔断了身后那人的身影。
李雁的态度,实在为容笑始料不及。
见到至亲兄长的棺木入府,她表情平静,似乎早知会有今日。
司马迁闻讯,急匆匆赶来,在盖棺之前见到李敢的最后一面,发现咽喉箭伤的同时,也见到了皇帝的断发,只好硬生生咽回一切疑问,表情悲愤地跪在灵堂内喃喃自语:“为鹿所撞,呵呵,为鹿所撞。”念了两遍,一拳击出,砰然砸在地面上,再抬手时,青石板间血迹斑斑,让人不忍目睹。
这二人始终不发嚎啕之声,所以府内哭得最撕心裂肺的人,便是李敢的遗孀以及年少的李陵。
稍后,金日磾宣了口谕,李雁、李陵遵命入宫,容笑则留下协助金日磾和司马迁料理丧事。
夜间,姑侄二人终于回返。见容笑还在府内,李雁眼厉如刀,唇含讥诮,默然回到自己的闺房,将房门紧锁。
容笑担心她想不开,在庭院内站着守了整整一夜,却没听见一声哭泣或悲怨。
次日清晨,李雁换了一身崭新的孝服,精神奕奕地出现在灵堂,显然头一夜睡得极好,与李敢悲痛欲绝的遗孀相比,天差地别。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皆以为奇,偷偷非议李家兄妹怎的情份如此淡薄,兄长身亡,都不见胞妹面带半点忧伤。
有未央宫的资助,李家这一次的葬礼办得很是风光,再加上李敢的幼女被陛下召至宫中抚养,长安人人皆知李家男丁虽然寥落,但蒙受的圣宠不衰,日后定会依仗孙女在东宫呼风唤雨,李陵等孙辈的锦绣前程是可以预见的,谁人还敢去轻视李家?
如此一来,武帝刘彻也就算全了他和李广之间的君臣之谊,无须再愧疚自责了。
容笑不是皇帝,所以她一时半会无法
摆脱心灵上的包袱,始终以一个罪人的姿态逗留在李家,迎宾送客、端茶送水、清洁打扫,完全就是一副免费仆人的低姿态。
然而,她的种种示好完全得不来李家人的半点谢意。
李敢的遗孀很清楚她和霍去病的关系,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仇恨得要杀人的眼神;司马迁因为痛恨骠骑将军,自然也不会对她太过亲近;府内的仆人,以侍女舒儿为首,瞧见她就像瞧见了臭虫一般,当面啐一口都算好的。
让人惊奇的是,以往最敌视她的李雁这几日突然转了性,虽然还是表情冷淡,但也肯开口同她寒暄几句了,偶尔练箭时,还会问问她的意见。容笑忽然觉得可以做李雁的箭术老师,根本就是她此刻人生的最大价值,故此有问必有答,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了李雁。好在李家姑娘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个月风雨不断地苦练下来,竟成了神箭手,发起连珠箭来有模有样,便是真的上了战场也不怕。
转眼间进入九月,秋雨一层层落下,天气微寒。
由于容笑一直不肯回霍府见人,商定好的婚期又被延误了。
霍去病知她还未原谅自己,不敢催促,只吩咐霍光带着霍嬗常到李府外约见容笑,他自己则悄悄站在远处眺望她的身影,瞧她是不是又瘦了。
霍嬗年纪还小,不大懂得大人间的事情,起初天天嚷着要妈妈回家。霍光因在这几年见过不少世面,成熟了不少,于是变着花样哄侄儿高兴,不叫兄长分心。渐渐的,霍嬗变得乖巧许多,只在霍李二府间跑腿传信,不再鬼哭神嚎的胡闹。
所以,容笑对霍去病的近况知之甚详,霍去病对容笑的一言一语也打探得清楚明白,只是他时时忧心李府中人会迁怒于容笑,故此派出心腹亲兵每日查探李家众人的动向,就连奴婢间的一句玩笑话都不放过。
随着气温一天天下降,积攒在容笑心中的火气一分分熄灭了,对霍去病父子的思念之情也不可遏制地蓬勃而出。
不一日,她向李雁辞行,李家姑娘眼波含笑地盯了她一瞬,请她晚走一日,说要和她一起出城狩猎,顺带着比试二人箭法。
但凡李雁所求,容笑无有不准,所以她毫不推脱,爽快地答应了。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二女没带仆人,各自骑马出城来到郊外密林。
一个时辰下来,容笑将箭射光了,满载而归,颇得几分狩猎的兴致,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又恢复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李雁战绩也是不俗,地上摊满了被她猎获的飞禽走兽,只只射
中咽喉要害,箭不走空。
容笑见了,大感欣慰,忙开口称赞李雁箭术高明,又下马去认真点数猎物的数量,以此评定谁输谁赢。
点数完毕,李雁的猎物比容笑的少了三只,堪堪战败。
怕伤了和气,容笑边整理猎物,边开口安慰:“雁妹,当初我刚练箭的时候,可是远不如你。假以时日,你必能超过我,成为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神箭……”
一句话尚未讲完,倏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的拉弦声,心感有异,连忙回头察看,只见李雁笑容冷傲,骑在马上,弓矢半开,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雁妹,你这是做什么?”容笑暗暗心惊,摸不清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容笑,我的猎物的确比你少了三只。不过,那不是因为射空了,而是我特意留下了三支箭,供姐姐您享用。”李雁三箭搭弓,柳眉斜挑,神情看起来得意至极,“姐姐,你没想到吧?”
容笑咬住唇,暗自盘算:“李雁数月来的怒意无处可泄,今日便被她射上三箭又有何妨?反正自己是血妖,中上几箭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于是下定决心,将双腿站得稳稳的:“雁妹,你三哥临终之时,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和陵儿,可见你二人在他心中之重。既是如此,你想射便射吧,我不躲就是了。”
李雁将弓矢慢慢拉开,箭头直指容笑咽喉,凄然大笑:“你还有脸提起我三哥?父兄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当我一介女流,便会软弱退缩么?三哥棺木进府,在见到陛下断发的一霎,我就心知肚明,若不隐忍筹谋,我李家的血海深仇便永远都不能得报!这几个月来,我痛得锥心刺骨,却连眼泪都不敢掉一颗;被全城的人骂我不顾兄妹情谊,我却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呵,容笑,你好好记住今天这个日子,我受的苦楚,自然要千百倍的还给你!”
容笑的负疚之情又被人挑了起来,没心思还口,只好闭上双目等“死”。
李雁咯咯怪笑着,手中劲弓被拉成了满月,正要三箭连发,林中突然传来一人的喊叫:“玄儿快躲,她那箭上有银!”
听见“银”字,容笑悚然一惊,下意识侧步移开身子。
睁眼远眺,只见一人身着便服,玉冠束发,飞驰而来。
李雁却诡笑着重新瞄准箭矢,厉声喝道:“血妖,看你还往哪里躲?”
、167陇上横吹霜色刀:伤逝
李雁口中冷笑;手下不停,弓弦轻叱,银箭如虹,转眼间便掠至容笑的面门。
容笑屡经沙场,早练出一身格击流矢的本领,奈何此时军刀和玄武短匕皆不在手;又不敢碰触银器,只得纵身空翻躲避;再向旁斜斜奔出,期望李雁算错她的去向。
不料;李雁的箭术实在出人意表,她刚跑出三步,第二箭竟同时射至脑后;仿佛箭的主人通晓读心之术。
阴风侵体,容笑大惊失色,低头之际,却听“叮”的一响,身后两箭相击,齐齐落地,立时醒悟,那是霍去病同时以箭相阻。
眼珠一转,正见未婚夫身着便衣,驱马而来。
霍去病再搭一箭,面色焦急,向她喊着:“玄儿过来!”
不假思索,容笑拼命地朝他奔去。
李雁见自己的攻势被人击破,也不慌张,只是微微眯眼,手指灵巧地搭住第三支银矢,朝人瞄去。
眼见霍容二人奔向彼此,即将相遇,她唇角噙笑,清脆念道:“自寻死路!”
林中空寂,黄叶飘零,李雁声音未到箭先到!
容笑恰巧两步交错,跃尘而上,难以腾挪。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想不到李雁心思如此深沉,明明箭术已臻化境,竟连人的步伐呼吸都能计算在内,平日里却假作生疏,哄我轻敌。罢了,死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