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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平生相见即眉开 作者:长干-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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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回京城了。”陆沉道,“以后打算住在金陵。”
“打算长住可就要想着谋生的事了。”
“嗯,还未想好。”
“陆公子有何长处?”
陆沉摇头,“没什么长处,练过几套拳脚,也不知有没有用。”
贺筝道,“我看你像是个读过书的人,靠劳力谋生,那是下策。且随我来。”
贺筝把陆沉带到了书房,递给他纸笔,“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陆沉一愣,他写字只沾清水不用墨的,尽管因为贺平安破过一两次戒,这习惯却一直未改。
贺筝还以为陆沉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好,说道,“就写‘松下问童子’吧。”
陆沉蘸了墨便写了。
贺筝拿起纸看了半天,说道,“你这字,应是个女子教的。”
陆沉点头。
“算不得上等,但也是规规矩矩的,行了。那你四书读的又如何?”
陆沉摇头,“不记得多少了。”
“那就罢了,我在洛水村教书,正好还缺个先生。但不懂四书可不行。”贺筝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帖,“陆公子,你的字太过拘谨,瞻前顾后总想要面面俱到,便显得小气。楷书可以先停一停了,以后多练行书,不要计较结构,还能进一大步。这本《麓山寺》最是畅达腴润,写字只是为了直抒胸臆,临了此帖,你大概便能体会。”
这时贺夫人走过来笑道,“我家官人是个老教书匠了,就好为人师,公子不必在意。今天过年呢,出来吃饭吧。”
饭桌上,贺筝又问陆沉,“替人捉刀你可有兴趣?”
“何为捉刀?”
“城中邮驿馆,专有一门营生便是替人捉刀,捉刀分两种,一种是替人写状子,又称讼师。一种是替人写信,又称润笔。你那字在学堂上只算得中品,但是在捉刀馆可算得是上品了。我正好与那驿丞相熟,可替你引荐。”
“那便多谢贺先生了。”
晚上,贺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让陆沉暂且住下。抱了两床被子铺好,“这屋子原先是我两个儿子住的,如今都去了京城。对了,”贺夫人回头对陆沉道,“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叫贺温玉,一个叫贺平安,陆公子既是京城人,可曾听说过?”
陆沉摇摇头。
“也是,京城那么大呢……我那两个儿子写信说过年回来,今天都三十了,还没回来。”
贺夫人又说,“陆公子,我还想问个事……”
“何事?”
“你们京城的姑娘……都肯不肯嫁到外乡?”
陆沉一愣。
“前一段时间,我家那小子给我写信,说是有心上人了。”贺夫人笑道,“也不知,人家京城的姑娘看不看得上我家那傻小子。”
贺夫人说得平平淡淡的,可是一字一句却仿佛在陆沉的心尖上剜肉。
陆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深夜,陆沉一个人站在窗边,他自然睡不着。
没想到贺家人这么容易就让自己住下了。
夜里雨还在下,窗外依稀灯火明灭。这窗子是在二楼,造得很别致,飘出去一半,用朱红围栏围起。靠着围栏,冰凉的雨滴时不时飘在脸上。陆沉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整座城都冲刷干净。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天空中亮起一片鱼肚白。
过年所有店铺歇业三天,邮驿馆也不开门。于是陆沉在贺家住了三天。他住的那间屋子正是贺平安住的,衣柜里叠着贺平安从小到大的衣服,柜子上刻着各种各样的花纹。到处都有贺平安的影子。
再到书房,桌子腿旁边放着一个圆圆的垫子。陆沉想起,在自己的书房里,贺平安就喜欢卧在那个角落,靠着桌子腿,拿小刀雕木头玩,整个人蜷得圆圆的,像猫儿似的。偶尔会抱怨好冷,陆沉说“你坐起来不就行了。”可是贺平安才不听话。
原来,他娘是会帮他垫个垫子的。
书桌旁种了一株兰草,与贺平安画在墨经上的那一株长得一样。
走到正堂,挨着门的墙上刻了一道道横线。陆沉看了好久才看出那是贺平安与贺温玉的身高。最后一道,是贺平安十五岁离家前刻的,陆沉在朱雀桥上第一次遇着他的时候,正好就是这么高。
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发际,说道,“将来我能长到这么高。”
冰冰凉凉的指尖,轻轻的一下,痒痒的……
……
“但是也说不定,我长不到那么高就死了。”
……
三天后,贺筝领陆沉去邮驿馆。介绍他认识了驿丞,便走了。过年期间,邮驿馆十分冷清,驿丞领着陆沉去旁屋,门边上挂着一木牌,上书“捉刀”。过年没人打官司,讼师们都回去了。替人润笔的也只剩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驿丞为陆沉介绍,他是小岁,大名李岁,上过两年私塾,专门给人念信的。如今住在馆里,你住的地方和他在一起,一会可以让他带你去。
小岁见来了个新面孔,便抱拳道,“在下李岁。”
陆沉点点头,没说话。
小岁还在等陆沉也回一句“在下某某”呢,却没了下文。心道这人真怪。
小岁打量着陆沉,顶多二十出头,却一脸的阴沉样。中午带他去住所,又讲了一些写信方面要注意的事。陆沉静静听着,一句不回也一句不问,小岁都怀疑他听懂没。
下午,第一个主顾上门了。是城西卖肉的张屠户。
陆沉低着头,也不搭理人,只管写字。
小岁好奇,跑过来看陆沉怎么写的。
张屠户的信是写给自己老家的母亲的,他说一句,陆沉写一句。
张屠户说,娘啊,我有好多话都想给你说。
陆沉写,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张屠户说,这么长时间不见俺快想死你了。
陆沉写,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张屠户说,您老现在还好?病没啥事了吧。俺可是真心希望你一直好好的。
陆沉写,近况如何?至以为念,病体谅已康复?敬致深切慰问之忱。
张屠户说,俺现在过的可好,你孙子也好,放心吧!
陆沉写,大小俱安,请勿念为要。
……
小岁目瞪口呆的看着陆沉写完信,晾干,用信封装好,伸出手来,“两页二十文,润笔八文,信封三文,一共是三十一文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待到那屠户走了,小岁对陆沉道,“陆先生,你是个秀才还是个贡生啊?”
陆沉回答,“都不是。”然后收拾纸笔,他用毛边纸把笔毫上的墨吸干了,冬天太冷,这样可以防止笔毫冻硬。
“那陆先生,你是哪里人啊?干嘛来这儿做写信先生?”
“走到这里,没钱了。”
“那以后攒够了钱,还走吗?”
陆沉摇头,“不走了。”
这辈子都不走了。

第七十六章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转眼到了三月。三月倒春寒,满地的银杏黄盖了层薄薄白雪,使得那单衫杏子红的女儿家再披回旧夹袄。
清早的一缕澄色光芒空空映照在石子路上。过完年,人就懒了。小巷里的人都还没醒,整整齐齐闭着的一排木门,静悄悄的。
忽然,巷子口的第二扇门忽然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出半个身子。
这女孩子名叫秦罗敷,与陌上桑里的那位美人同名同姓。想来是父母希望她也能成为那样美好的人吧。
罗敷姑娘披着鹅黄色的褙子,快步走出小巷,穿过夫子街。夫子街繁华,即便是清晨,也有零零散散的店铺开了张。
罗敷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了。她那么早出来,就是不想碰见人。记得上次出门,不巧遇见了邻家的李捕快。捕快问她,“罗敷姑娘这是去哪呀?”她支支吾吾道,“去寄信。”捕快笑道,“寄信?这个月都寄第三封信喽。”罗敷道,“嗯……姐姐去年嫁人就再没回来过,怪想得慌。”捕快道,“想阿姊?我看,是想那写字先生吧哈哈。”
当时罗敷头脑一片空白的就跑走了。
没错、说得对,她是想见写字先生,但是、但是、怎么能被人说出来呢!
穿过一排排字画店,在夫子街的尽头,便是邮驿馆。进到邮驿馆,再转向右边连廊,就到了捉刀馆。
捉刀馆的门已经开了,罗敷姑娘探进去看。
身着黑衣的男子正坐在窗户旁,随意地披散着头发。面容很白,五官很深,线条笔直。一双眉毛便像隶书中的蚕头燕尾,斜飞入鬓。低垂着一双眼,暗藏凛冽寒光。
其实第一次罗敷姑娘看到这男子时,是有些害怕的。
亲切慈祥的的老先生回乡了,换来这样一个人。一语不发,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也与他毫无关系。
那时,罗敷走近他,说道,“……来写信。”那人只是拿起笔,等着写。连头都不抬。
罗敷结结巴巴的说着,那人默默写着。以前的老先生会边写边问罗敷很多问题,总是笑眯眯的,气氛十分融洽。而这个人便只是写字,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让罗敷怀疑,他真的在写自己说的话吗?
信写好了,罗敷拿过来看。她小的时候曾在蒙学认过字,如今还记得百十来个。写信不行,看信倒还是能看懂一些。
一共两页纸,与罗敷想象的不同,这人的字很秀挺,一笔一划,写得规规整整的。大部分内容罗敷都没能看懂,她想,自己说的话写成字以后原来是这样的吗。一行行扫完,偶尔认识几个词,最后,目光在末尾一行停留。
罗敷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凉了,姐姐要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是,“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罗敷觉得这句话很好听,自己的话都被他写成了这么好听的字吗?
然后看见这位写字先生拿来了信封,该落名字了。
罗敷说道,“我叫秦罗敷。”
自己的名字生僻,刚想解释是哪几个字。
写字先生却忽然抬头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笑了,“哎,正是。”
下午,姑娘家在无人的小巷子里蹦蹦跳跳的走着,边走边哼着那首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垂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记得小时候,邻家的先生说,“既然你叫罗敷,那我就教你陌上桑吧。”
她一字一句的学会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是那样倾城倾国的女子,使得王孙驻足。也嫁不得那样青丝系马尾的美男子……可是今天,罗敷又觉得,这首歌好听极了。
后来,她便经常去看他。她知道了他姓陆,名叫陆归。是外乡人,不过打算在这里长住。
他不理她,不过她问的问题他都会回答。
她努力的学认字,荒废了女工,天天就拿着论语死磕。她笑着想,自己认那么多字干嘛呢。字都认识了还怎么找他写字啊。
可是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多到可以读懂他写下的每一句话了。
有一次她问他,“你每天写这么多信,有没有给自己写过呀?”
他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他写的信,觉得字字句句都那么好,却没人知道。
于是说道,“你人真好。”
半晌,他回答道,“你要是早几个月认识我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罗敷一愣,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很高兴,因为这是这人第一次和自己说题外话。
几个月前,陆沉刚刚回到京城,精神正处于崩溃边缘,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能杀几百号人,剥皮抽筋凌迟手段更是耸人听闻。
罗敷姑娘要是早几个月认识陆沉,估计得厌恶一辈子。
所以说时间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后来,罗敷的姐姐回家探亲,罗敷便没有理由找他写信了。
但是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姐姐。姐姐新奇,两人偷偷来看。
姐姐说“你怎么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啊,一身的戾气。”
罗敷着急道,“你再仔细看看,其实他人很好的!”
姐姐笑道,“人好?是模样好吧,原来小妹喜欢长这样的啊。”
罗敷涨红脸道,“人好!就是人好!比你这样尖牙利齿的人好!”
后来,巷子里的人都渐渐知道罗敷姑娘喜欢写字的陆先生了。女孩子索性放下矜持,大大方方的去看他。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可以穿漂亮的春衫了。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于是,一整个春季也都在少女百转千回的心思间度过。
待到夏季,树叶的颜色由嫩绿变为墨绿,萤虫零零散散的闪烁,知了影影绰绰的鸣叫。
夏初的几天还是很凉爽,星空也敞亮。
晚上的时候,陆沉也会坐在邮驿馆的大院子里乘凉,默默听那些老人家讲着些陈年往事。
他想,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
这座城的人们过得都很慢很慢,慢得陆沉都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一辈子。
每天的生活都一样,陆沉总是起的很早,会提前进捉刀馆,扫扫地。然后开始替人写信。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要写三四十封,生意不好的时候,坐了一天也不见一个人来。
可有个姑娘总是来,陆沉不傻,当然知道这姑娘喜欢自己。但是,管她呢。
这天,姑娘又来了。背着手,弯着腰看了陆沉好久。
看的陆沉不得不抬头看她了。
姑娘说,“陆先生,我发现你头发白了好多。”
陆沉道,“真的?”
其实罗敷早就发现陆先生的头发在渐渐变白,姐姐还嘲笑说“少白头”。
这天,她看着陆先生,两鬓已见雪色。
她记得的,自己第一次见这人时,墨发如鸦翼。
于是她就对他说,你的头发白了好多。
结果他抬头问道,“真的?”
然后,竟笑了。
原本僵硬冷峻的面容面容忽的化作一池春水。
罗敷怔怔地看着陆沉,莫名其妙。
中午,陆沉去问小岁借来了镜子。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再不看看估计连自己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镜子中的自己和想象中的不同,眼角不似原先那么凌厉,已经有些下垂了。两鬓斑白而凌乱。小的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像他娘,于是他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可是现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丑极了。
陆沉苦笑,心想,若是一夜白头倒好,干脆利落,就像那戏中曲书中人一样。
可如今自己这头发有黑有白,如同癞皮狗一般,算个什么事?
这天,罗敷姑娘愣愣的走在路上。她一直在想,陆先生笑了。
自己说他白了头,他却笑了。
虽然毫无根据,可是罗敷却忽然觉得,陆先生一定是有喜欢的人了。
而且,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肯为那人终老,肯为那人白头。
关乎爱的时候,女孩子的直觉总会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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