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相见即眉开 作者:长干-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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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就见一双原本低垂着的凤眼忽地抬起来了,眼神冰冷。
贺温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经常遇到这档子事。在三司做事的时候,就为了这个,砸了桌子,泼了同僚一脸热茶……这也算他在度支衙门里被人讨厌的一个开始吧。
谭墨闲经常告诉他遇事要先压三分火,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脾气不好,得改。
于是这次贺温玉尽量平淡道,“你走。”
结果任槐并没走,他看着贺温玉,摇摇头,“温玉,我真不希望你这样受苦。”
“走。”
“官场之上尔虞我诈,你这样的一个人,何苦让自己陷入泥潭之中?”
“走。”
“温玉,我、我是真的想让你好、一直好好的……”
“滚!”
任槐仍旧没走,他反而坐下了。一脸的苦笑,“温玉,你可知双溪?”
贺温玉瞪着他,不说话。
“在归云山深处,有个很小很小的水潭,旁边两条小溪经过。是个很不起眼的地方,除了山上几个砍柴人,几乎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我年少时出游曾在那里迷路,当时我就想,住在这里也不错。”
任槐接着道,“温玉,你实在不适合做官,才在三司干了两个月就进了诏狱。现在便遭同僚排挤以后怎能善终?我想好了,等你腿好了,我就带你悄悄离开这里,去双溪,建一间小小的草房,你可以吟诗作画,过你喜欢的生活。我知道,才开始,你一定是怨我的。不过没关系,那和你原本要吃的苦比起来,还是好的。”
贺温玉想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便道,“贺某过的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忽然想起,谭墨闲也说过自己不适合做官。
……
但是最后,他苦笑道,“那我陪你一起吧。”
“贺公子其实是瞧不起我,我知道。”
任槐道,“也是,区区任槐,一个乡下人,不懂文墨风雅,如今也不过小小一个狱吏,自然、自然也比不过那宰相公子。”
“滚。”贺温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好吧,公子心气高。”任槐说道,然后出了牢门。
走在黑暗的甬道里,手狠狠的砸在墙上,砸的火辣辣的疼。无数紊乱的情感在任槐脑中交织着。
他冷笑,人家是连中三元的状元,自是连看他一眼都不屑。大概还等着那宰相衙内救自己出来吧,大概还想着将来大有一番作为、封侯拜相吧。
“你知道双溪吗?”任槐又自语道。
贺温玉坐在牢里的草堆上,看着自己被包扎完好的腿。皱眉,若不是任槐,他着双腿就算废了。于是该道歉?该感谢?可是他再也不想理这人了。
叹气,人世间的事怎么总是这么麻烦,不能干脆利落。
然后他又想到一件更麻烦的事。
自从进了牢房他就没得到过弟弟的消息了。原本,虽然他公务繁忙从没时间去看贺平安,但是贺平安总会隔三差五的跑去三司看他,给他送吃的、送纸镇、送木雕……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贺温玉都被送烦了。
才被抓到牢里的时候,贺温玉一直担心贺平安过来闹事。贺平安没来,他还有些放心。结果贺平安一直都没来,他又开始不放心了。
也可能是贺平安被拦住了,开封府大牢可不是好进的。于是贺温玉去问牢头,牢头一脸茫然说没见过这么个人。
贺温玉有点想托牢头替他去找贺平安了,但是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贺温玉就是这么个奇怪脾气,谭墨闲交代那牢头照顾他,可是他平时连买个蜡烛都不好意思开口,更何况让人家整个汴京城的去找自己弟弟?而且这个弟弟早就跑野了,以前没和自己打招呼就去了云台山,半个月都没回来,后来去锦云也是说去就去……
就在贺温玉正犹豫的时候,他又被押到了诏狱。
现在能帮他找弟弟的只有任槐,可是他最讨厌任槐。
所以说人世间的事还真是麻烦。
其实,即使现在贺温玉找到了贺平安也为时已晚。
贺平安还剩下半条命。
那日,罗升令人把他锁到了仓库里。晚上的时候他就把门拆开又跑了出来。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疯子,抓回去,把门从外面钉死。
这会,贺平安还在撬门。没有工具,他敲断了桌子腿在地上反复摩擦来打磨工具,磨得双手鲜血淋淋,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身体的很多感觉都没有了,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东西。
但是罗升说陆沉死了,哥哥在牢里被打残了。
他一定得问清楚。就是凭着这口气一直撑到现在。
自那天罗升把主械呈给皇帝,便被调到了隶属禁军的军械所。军械所由国库直接批钱,自然比晋王的军器监升了一个档次。
这几天罗府可谓门庭若市,上门的全是罗大人的老部下。皇帝要扩充军械所,让罗升从军器监挑人。众人巴不得离开这个已经不发俸银的冷衙门,纷纷来找罗大人攀交情送礼。
短短一天功夫,罗大人小金库里挣的钱已经可以抵得上他三年俸禄。顿时感慨,自己在冷衙门里混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苦尽甘来。
晚上,罗升来到军器监,众人已经早早在正堂等着他了。罗升掏出折在袖子里纸,抖了抖。上面写着将要随他去军械所的人的名单。
几十只眼睛齐刷刷的望着他,鸦雀无声。在这间屋子里,他每念一个名字便可以决定一个人未来的前途,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飘飘然。
正念着,忽然一个一个白色的影子冲进了正堂。
罗升抬头,吓了一跳,是贺平安。
这几天罗升一直在军械所忙活,他以为贺平安被关起来那天就死了。此刻见此人披头散发、身形枯槁顿时觉得撞见了鬼。
“罗升!”贺平安叫了一声就直冲冲地朝罗升跑了过来。
“把他抓起来!”罗升慌忙道。
贺平安的视线很模糊,跌跌撞撞的跑着,突然被人摁倒在地上。剧烈的撞击使得胸口一热,呕出一滩黑血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手脚还在不住地挣扎,想要爬起来。
“我不是说把他锁起来吗?他疯了!”
“禀大人,这、这小子锁不住,会拆门的!”
“拿弦机锁来!”
弦机锁是贺平安亲手做的,军器监的贵重物品都是用这种锁锁起来的。
把贺平安拖回旧仓库,拿来弦机锁,把他的手脚都锁起来,不放心,再锁上脖子。锁链的另一端吊在房梁上锁好,这样贺平安就束手无策了。
眼看着罗升离去,仓库的大门被插上。贺平安趴在冰凉的地上,剧烈的呼吸着,他又发病了。
……
一夜醒来,想要站起来,两条腿却是软的。肚子一阵空虚,感觉很饿。想到晚上才会有人送饭,不禁叹了口气。
每天晚上军器监的厨子都会顺路给他送点残羹剩饭。起初他吃一点吐一点,后来因为没别的吃,只得强忍着咽下。
可是这天直到深夜送饭的人也没来。期间贺平安又发了一次病,他都怀疑是自己发病时给错过了。
第二天依旧没人送饭,第三天亦然……
原因很简单,厨子被罗升带走了。他每天给贺平安送饭只是按照惯例,举手之劳。此时被带到军械所,心道终于离开了这个冷衙门,只顾高兴。至于接下来谁给贺平安送饭,那不是他的事。
罗升只记得把贺平安锁起来,其他的却不曾作想。军器监一共八十多人,六十人都被他带到军械所了。皇帝让他挑人,但没规定人数,自然是自己手下的人越多形势越有利。
至于被留在军器监的二十余人,自是每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下打点关系,千方百计地想办法离开这个冷衙门。每天都在前门口翘首企足的等着委任状,哪还记得后院还关了个贺平安?
大家偶尔想起贺平安,想起的也是他疯了、快死了。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于是哪还有人想得到,贺平安也是需要吃饭的。
饿了整整三天,贺平安想,大概自己是被忘了吧。
他已经没力气了,试过大喊大叫,也试过拿着东西砸门。但是仓库太偏僻了,没人听得见。
趴在地上喘息着,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
竖起耳朵听,整整三天,终于听见了门外有人的脚步声。
打起精神,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大喊道,“来人呀!我快饿死了!给点吃的吧!”
然后,就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走远。
这仓库偶然才会有人来,来的也不过是拿扫帚等杂物的小厮。
有没有人给贺平安送饭小厮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事,不归自己管。
于是,这事不归任何人管。
喊完之后果然又开始发病了,疼得蜷成一团。挣扎之中,一摸脸,湿的,全是血。
快挺不住了。
贺平安顾不了了,掏出袖子里藏着的谢东楼给的药。
谢东楼说这是毒药,轻易不能吃。
贺平安很想活下来,就一直没吃。可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连饭都没得吃了。
服下白药,顿时觉得一震燥热,五脏六腑都被烧穿了似的。
好痛,比中毒那天还痛……
平安觉得自己快死了。
……
当贺平安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冻醒的。
被插上的门被风吹得直晃荡,几片白色的雪花从门缝里逸出来,在天上绕了个圈儿,悠然落下。
已经是腊月了。
贺平安想起来,和哥哥说好的,过年便回家乡。算起来现在本来就该上路了……可是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陆沉、陆沉……
被冻得一个哆嗦,贺平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肚子不疼了。看东西也无比的清晰,连细细的雪花也能看得清。
站起身来活动两下,身轻如燕。压抑在胸口多日的那股邪气不见了。
转身,看见地上有一大滩黑血,贺平安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吐出来的了。
难道是谢东楼给的那药起了作用?
贺平安笑了,天无绝人之路。
解了毒,便有心力想着如何逃跑了。手头什么工具都没有,他只好拾了一块木头,在地上磨成小木签,来挑开锁芯。
看着锁在自己手腕脚腕以及脖子上的五重锁,贺平安叹了口气,没想到最后却是被自己亲手做的锁给困住了。
剔了整整两天锁芯,才把手上脚上的锁给打开。但是脖子上的因为看不见锁芯依旧束手无策。贺平安已经整整五天没吃饭了,期间只吃了三颗药丸。
捏着谢东楼给自己的最后一颗药,贺平安已经不指望有人能救自己了。
继续想办法把脖子上的锁打开。饿得一个晃神,木签划到了脖子上,一道血印子划过。火辣辣的疼,索性躺在地上歇息。
歇够了,到门边上捧一把从门缝逸进来的白雪。
顺着门缝往外望,一片大雪白得刺眼。
已经冻得牙齿打颤了,却还是强忍着,把自己手中的一捧雪给吃了下去。不然,他没饿死就得先渴死了。
额头发烫,大概是伤了风寒。再捧了些雪按在额头上。
眼睛四处张望,这间仓库好像真的没什么能吃的。最后,平安盯着糊在窗户上的窗纸看。
他想,窗户纸能不能吃呢?
第七十三章
漠北
陆沉坐在大帐里,看完手中的信,不禁皱眉。
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李阖御驾亲征。
出了大帐,找到林仲甫,陆沉道,“我要先回去。”
林仲甫一愣,“王爷要去哪?”
“回京城。”
“啊?青原部还在向西逃窜……”
“这些交给李阖便好。”陆沉道,“你处理好善后事宜,便也引军回京。”
“如此皇上不会怪罪?”
“他巴不得我死了,我的旧部也都散了。”
陆沉仅带了十名近卫回京,人带的少,速度也可以加快些。
一个月的路程,陆沉打算缩短至十天内。
因为第十天,刚好是整整三个月。
过了青海关,便跑死了一匹马。跨上侍卫的马,接着往回赶。
这年的雪很大,大得纷纷扬扬,不停不息。
陆沉伏在马背上,逆着风雪穿过这一整片北方的苍茫大地,连眉毛上也冻了一层白霜,只剩下鼻子呼出热气。
三天三夜未睡,在晋城小憩一夜,再醒来时战马相继病倒,去马市买了马匹继续行进。
一路跋涉,陆沉为了速度能快些,每当自己的马不精神了,他便和侍卫换马。侍卫的马跑死了,他从不等待,抛下人继续前进。
漠北离京城相距万里,于是一日千里,十天赶到。
到了京城的时候,侍卫全被落在了路上,陆沉孤身一人。
京城也是一片茫茫冬日。昔日的红墙绿瓦全被白雪覆盖,即使天气严寒,街上却依旧热闹非凡,扫路人堆起两旁厚厚的积雪,店家纷纷挂上红灯笼。
快过年了。
陆沉跑回晋王府。
还没进门,他便愣住了。
王府门户大开,几个孩子在门前玩藤球、打雪仗。跑来跑去,边笑边跳好不热闹。
王府昔日戒备森严,如今倒真是门可罗雀了。
陆沉顾不得这些,跨进屋去。便看见一片白茫茫,地上的雪已经可以积到膝盖了,丝毫没有人在此生活的迹象。
皱眉,自己走前明明布置了五十名侍卫。看来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便树倒猢狲散。
进里屋,一片狼藉,早就被梁上君子光顾过了。
把每个屋子都仔仔细细的找了一遍,没找到贺平安,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陆沉就去了军器监。
他能想到可能找到贺平安的地方就剩下这里了。
结果军器监也和晋王府一样,门可罗雀。
好在军器监还有几个人在。
陆沉刚想进去就被人拦住了。
“你找谁?”
陆沉看着拦他的小厮,一副不耐烦。显然没认出自己是晋王。
其实陆沉原本就没来过军器监几次,即使来了见的也是贺平安罗升之类。于是这个如今还被留在军器监的小厮自然不认识他。
“贺平安在这吗?”陆沉问。
小厮摆摆手,“不在了不在了,你走吧。“
“什么叫不在了?”陆沉皱眉。
“他都死了半个多月了,你找他干什么?”
须臾间,仿佛万千利刃劈头而下,汹涌潮水猛然涌入脑中。
只觉一阵眩晕,天地都变得扭曲。
“死了。”陆沉自语。
“怎么死了?”陆沉定定看着那小厮。
“中毒死了呗,也不知他自己在哪喝的毒药,拖拖拉拉半死不活了好久。”
“他人……现在在哪里。”强压下胸中波涛汹涌的情绪。
“还能在哪里?在阎王爷那里呗。”
“……葬在哪里。”
小厮不耐烦了,“你是他什么人?人都死了你管这么多干嘛?”
陆沉抽出刀往那小厮喉头尖一指,“葬在哪里?”
小厮差点没被吓得尿裤子,“我、我也不知道啊。要不、我找人帮你问问?”
陆沉提着刀与那小厮走到军器监正堂。
留在军器监的二十多人全都围在正堂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