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儿-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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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红念着商细蕊过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泪给商细蕊磕了三个头。小来赶紧扶起她,把红包塞进她手里。商细蕊侧过一点身子,扭头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二月红走了,腊月红追出几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来扮戏。及至到了戏台上分了心,一个倒扎虎没扎好,被座儿喝了倒彩,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跑下台。众戏子都知道商细蕊的脾气,今天是商细蕊的大轴,之前的戏要有什么差错,乱了场子,势必对后头的戏有所影响。这可是商细蕊的大忌!腊月红可惨了!商细蕊果然就跟一门小钢炮似的从远处横冲直撞而来,照着腊月红的大胯就是一脚把他踹躺下了,接着炸开一串响雷:“你看你这犯的叫什么错!二月走了你就没心唱戏了?没心唱戏!你给她当陪嫁去!”
程凤台在门外面就听见他在狮子吼,推门一瞧,腊月红五体投地,商细蕊横眉立目地一脚踏在他背上,这原本该是个英雄的样式。但是因为旦角儿的妆化了一半,打起人来水袖飘拂,鬓角珠花乱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妇。
程凤台笑道:“哈!商老板,您这是“武训徒”呢,还是“武松打虎”呢?”
众人都笑了,商细蕊气气哼哼的放开腊月红,转身由小来替他别上一只玻璃领扣。腊月红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用看,下脚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块。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这错没犯在班主的戏里,要和班主同台,你唱砸了戏,哎哟……”这话都没法儿往下说了,教人连想都不敢想。腊月红顿时觉得身上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众人扮戏的扮戏,闲聊的闲聊。商细蕊扮完了戏,半垂着头坐在镜前发呆,一概杂事不理,一概杂言不应。商细蕊的这份发呆也不能叫发呆,得叫入戏。如此有个半个来钟头,就能上台了。期间程凤台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待他唱完了下台来,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后台了,身边简直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商细蕊与程凤台刚认识那会儿,哪个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给傍,唱完了戏一定和程凤台痛聊一番戏中长短,然后去吃夜宵。如今两人年头一长,商细蕊免不了恢复正常的交际活动,与票友一言一搭谈得风生水起。程凤台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尴尬,自顾着喝茶抽烟看报纸,一边琢磨着生意上的心事。商细蕊只要眼里看见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遥,就觉得内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说什么。他是有点怪,哪怕周围人再多,再热闹,他也非得要程凤台杵在那里,好像除了程凤台,其他的人都不算是个伴儿。但凡连着两天不见人,再来就要同程凤台发脾气了。因此程凤台隔三差五有事无事都来后台坐着,如同应卯一般。等到卸妆完毕,票友们请客吃夜宵,商细蕊预备赴约。程凤台便把报纸卷吧卷吧插到茶几底下回家睡觉了。新晋的票友们有不认识程凤台的,很看不懂这一位先生是个什么来历,要说是票友吧,在票房里从没见过他;要说是剧院里的管事吧,看这气派又不像。老票友们都是知道这位二爷的,趁着程凤台掐烟蒂收拾摊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爷这套捧角儿的路数,越来越像齐王爷了。”
提到大名鼎鼎的齐王爷,在场的老一辈都笑了,觉得经这么一说,还真是像!商细蕊也望着程凤台发笑。
程凤台一面穿西装,一面问道:“哦?齐王爷,认识!他是怎么捧角儿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儿,从不上包间,就跟后台坐着抽大烟。待到轮着宁老板的戏了,齐王爷就扮个龙套上台喊一句道白,走个过场,完了接着回后台抽大烟。”
拿齐王爷捧宁九郎来比方程凤台捧商细蕊,这本身就含有一些暧昧意味了。这行里难道还有谁不知道齐王爷对宁九郎是怎么个意思?
程凤台笑道:“那我可比齐王爷用心。你问问商老板,我还是上包间的次数多。今天这出我看商老板演过至少八百遍,就懒得往前头去了,听得我都会唱啦!”
票友们一齐起哄道:“不如二爷几时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听着是不错,让商老板教教您,一教就能出来!”
程凤台大笑:“他教我?他这脾气,我可怕挨打!”他望着商细蕊:“我这就走啦,你们慢慢玩。商老板?”
商细蕊点点头:“明天也来。给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红娘》。”
程凤台应声对他笑笑。
第二天因为是周香芸杨宝梨入班之日,同时拜入的另有两位老生,两位花脸,一位武生。一块儿搓堆定在梨园会馆写关书拜祖师爷,照例有份热闹可瞧。但是这份热闹是不好开放给外人展览的。程凤台本来对这些戏子们的内务也不是多么抱有兴趣,纯粹为了给商细蕊做个伴。商细蕊邀他观摩,谁也不敢有意见。其他到场的闲杂人等,除了几个很有声望的梨园名票,前辈大拿,就是一个兴致勃勃的杜七。杜七抱着手臂笑容欣慰,好像是自己家里添丁进口了一般,这两个小戏子,他也很看得中。
周香芸和杨宝梨一人一身青布长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签关书,按手印。杨宝梨有着一步登天的兴奋,心中幻想了许多成角儿走红之后的景象。周香芸心倒不大,只觉得苦尽甘来,以后再也不用忍受朝打夕骂的生活了,按手印的时候泪盈盈的。等到拜祖师爷,周香芸规规矩矩磕了头上了香,杨宝梨磕过头,忽然一个转身朝商细蕊跪拜下去,脑门碰在地上,清脆地又给磕了三个。众人都略感惊异,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商细蕊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道这两天怎么总有人赶着给我磕头呢?
杨宝梨口中道:“香案上的祖师爷是梨园子弟大家伙儿的祖师爷,商老板是我杨宝梨的祖师爷。祖师爷在上,受弟子一拜!”
周香芸晾那儿都傻了。要他有样学样这么着来一遭,他可来不了!虽然杨宝梨说的也是他的心里话,但他就是学不来这一手!
杨宝梨的这一手,使得确实有点儿张扬。外人心道有这么个闹鬼的东西搁在戏班子里,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呢!水云楼的几个戏子们因为同样也是激流勇进的张扬作风,看见同类人就觉得有竞争感,趔他一眼,十分不屑。不管旁人怎么看,商细蕊显然对这一手马屁功夫非常受用,笑眯眯地简直要摇头晃脑了,嘴里装模作样谦逊了几句,手上亲自把他搀起来,彻头彻尾一个昏君的状态,看着教人恨得慌。
仪式完毕,众人前呼后拥地要去吃席,程凤台肯定不会去,和商细蕊告辞。商细蕊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登样的,装犊子的谱儿一套一套,是个正经的场面人,目不斜视客客气气地略作一番挽留,就不吭不哈地放了人。程凤台回到家里擦了把脸正准备吃饭,他的一个大伙计急赤白脸地前来报告,说北方的那批货出大事了!
程凤台一听,猜也能猜得到大概会是什么情况,当即就皱眉问道:“货现在在谁手里?我们这边伤了人没有?”
何止是伤了人,一共死了俩,伤了仨,死的还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干将。程凤台丢了一批天价货物,还没死了这俩伙计觉得心疼。来北平以后这几年,他外有曹司令枪杆护卫,内有范家朝中有人,实在两方都使不上劲的地带,拿钱铺路总没错!虽然处在一个乱世之中,程凤台的生意是做得太顺当了。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乱世,意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乱得一点章法都没有。闭门家中坐的好人都保不准什么时候祸从天上来,何况是干着火中取栗的买卖,江湖道上黑着呐!
程凤台很快镇定下来,吩咐厨房上菜,留下伙计边吃边说。二奶奶看这伙计气色不好,便坐到厢房内隔窗旁听,听得心惊胆战。一早知道走货危险,没想到如今时局混乱,那便险上加险,军队荷枪实弹地押车,还有人敢明抢,而且抢起来跟打仗是一样的。
饭后程凤台进屋里与二奶奶商量付给俩伙计家人一笔安置费。两位伙计出生入死跟了他十年,必须得有良心,他准备出一笔够两家老少吃喝一辈子的款子,而且还是好吃好喝,那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二奶奶听后,一句还价的都没有,当即开箱取印章,张嘴呵潮了盖在支票上,一面道:“这事你得亲自上人家去,钱到情谊到,才显得仁义。”
程凤台笑道:“哎!是了,我先去一趟姐姐家里,晚了出城不方便。现在连谁下的手都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如果不是姐夫他们军方的人,还得另想办法。你不用给我等门,今晚顺道睡在范涟家里,和他谈谈事。”又道:“支票你先收着,这钱不能一次性给完。普通人家忽然乍富,不是好事。”
三少爷由乳娘护着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进来,一把搂住程凤台的腿。程凤台站在柜子前,绞毛巾又擦了一把脸,头上都是汗,心里都是事儿,抖了抖腿,一眼也没有看他。三少爷扁扁嘴,很快被母亲抱走了。
程凤台到达曹府,恰好曹府也正闹得满天星斗。门外警卫员身子挺得板直板直,曹司令便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在大厅里转着圈儿狂吼,马靴硬碰硬地跺在地砖上踢踢踏踏,仿佛随时就要抬腿给谁一脚厉害的。几个孩子怕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程美心是不怕他的,面上带着一点悠然的笑意,立在一边任由丈夫燎原之怒:“我他妈早就应该毙了他!□的!混账东西!他妈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带着老子给的兵!不听指挥!不听指挥就该毙!这他娘的就是造反!”
程凤台满脸调皮地笑:“哎呦!这是要枪毙谁?我来得不巧,赶上姐夫发火!”
曹司令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程美心对他招招手:“没你的事。你进来吧。”
姐弟两个并肩在沙发上坐了,程美心把缘由一说,原来是曹大公子在驻地多番受到日军撩拨,一忍再忍,今天终于厚积薄发,自作主张与日军交火了!双方并不肉搏,只是拉开架势互相炮轰。参谋偷溜出来与曹司令汇报战况,曹司令在电话这头,就听见那头震耳欲聋的炮响。下达命令停火,曹公子不听;喊曹公子来接电话,曹公子也不听。第二个电话打过去,换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兵,通风报信的参谋已经被抓去挨军棍了。
曹司令被气了个四脚朝天!日本人动手了,我方还击一二,这大致没有问题。但是无论如何不该先动手!曹司令自认虽是草莽出身,但是文武兼备,粗中有细。自家这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儿子,还进过洋学堂的,怎么做事情一点头脑都没有!
曹司令猛然顿住脚步,从腰里拔出枪来查看枪匣里的子弹,弹匣里满扑扑的,打死一头牛都够用了,一面抬脚就往外走:“我他妈的!这就去毙了那个狗娘养的!”
程美心其实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存心由着丈夫发急,急到一个地步,她的主意才叫是好主意。这时候急忙拦住曹司令,笑道:“亲爱的,哎呀!放下!放下枪!自己家里的孩子,用得着动刀动枪的吗!这是你亲儿子!”
曹司令忍着怒气被程美心夺了枪。程凤台在旁看了,觉得曹司令是真爱他姐姐,只有他姐姐能制得住气头上的曹司令。曹司令本人也觉得,他是真爱程美心,因为他从来没有被谁下过枪,刚要咆哮两句,程美心温柔地止住了他:“你气了这半天,坐下歇会儿吧!我有我的办法,我的办法要是不灵光,你上战场爱枪毙谁枪毙谁,行不行?”
程美心想必是经常为曹司令解忧,曹司令果真服帖地一屁股坐到程凤台身边,朝程美心一挥手,示意她快快出招。程美心不慌不忙地把三小姐从房间里喊出来,唧唧咕咕附在她耳边嘱咐了一番,就见三小姐不断地点着头,一边惧怕地一眼一眼瞥着父亲。
程美心问她:“宝贝儿,都记住啦?”
曹三小姐点点头:“记住了,妈妈。”
程美心拿起电话挂去驻地:“哎!我是夫人,让你们师长听电话!就说是三小姐——他三妹妹打来的!快点儿啊!跑着去!”说完把听筒递给三小姐,三小姐等了片刻,那头曹公子来了,她嗫嗫嚅嚅地说着方才程美心教给她的话:“恩……哥哥,是我……我还好……哥哥,你不要惹爸爸生气。爸爸在家里发火,要拿枪枪毙人,我和弟弟都吓坏了。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有点怕……”
兄妹俩说了几分钟的话,战地通信不是太好,往后越说越费劲了。程美心索性拿过电话,和颜悦色地说:“贵修哇?是我。你这孩子,真是的!脾气比你父亲还要暴躁!”曹司令扭头瞪她,她抛了一个媚眼还给他:“现在这时候,贵修,你可不该沉不住气!你一冲动,你让你父亲怎么办?咱们曹家可不是嫡系!风平浪静还有人恨不得给我们栽个赃呢,何况是落了实打实的把柄!你看去年的牛家,牛家是怎么败的?”那头曹公子不知说了什么话,反正肯定不是好听的话,因为程凤台看见程美心的神情变化了,脸上笑意不减,眼睛里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狠,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又是笑盈盈的:“是,我是一个妇道人家,打打牌管管孩子罢了,能有什么见识,不比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经得多呵!”她眼睛一横,看住三小姐,愉快中带着点严肃地笑道:“你们男人家的事,我是不懂。我就是挂心你妹妹,所以觉得你这样不妥。你妹妹明年要定人家了,就是那个林家二小子,你见过的,恩……对,就是他,斯斯文文的,人品也端庄。你说,这时候咱们曹家要是有个好歹,你妹妹怎么办?下面两个小子摔摔打打也能活,小姐家可受不得委屈啊!”那边曹公子似乎是动摇了,程美心趁胜追击:“你们娘就养了你们兄妹俩,她把你们托付给我的呀。你是男孩子,长大了我管不着你的。我就想着把你妹妹平平安安地嫁出去,职责尽到,对你们娘也有个交代。我一个填房都能这样想,你当亲哥哥的,就不能为了妹妹忍一忍?有什么气,等到三小姐出嫁了再撒,不行吗?日本人在这多少年了,他们能跑得了?”
三小姐听见说她婆家,马上含羞带臊地上楼回房间去了。程美心在电话里和曹公子谈妥了事情,最后对曹公子表达一番关怀以后方才挂了电话。曹司令这时候已经消了大半部分的怒气,知道不用劳他跑一趟大义灭亲了,但是态度仍然是气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