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儿-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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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嚷嚷,简直要在他脖子上拴根链条拖出去散步才行。
商细蕊抚摸着肚皮很忧愁地问:“那怎么办呢?肚子里叽里咕噜,又沉,像怀了个小孩儿似的。”
程凤台差点把茶喷他一脸:“不会怀的。我还没下种呢……”
商细蕊一歪头:“说什么?”
程凤台道:“我说,回头让小来给你买点儿糖葫芦,饭后吃一串就好了。”
商细蕊本来一直在心里默默计划着,如果二爷给他开一副苦汤药,他将要如何的撒泼打滚阳奉阴违,反正死活都要赖掉不吃。程凤台从刚才开始,也早就洞察了商细蕊的心理活动,心想要是弄个药方煎来喝,小戏子准得和他打架。他自己家的孩子山珍海味吃多了,常常患有积食的毛病,又不肯吃药,大夫投其所好就给他们熬山楂红糖汁。这一招放在商细蕊这里,果然喜闻乐见。
商细蕊朝着门外喊道:“小来啊!二爷说啦!明天买糖葫芦给我吃啊!买张老头的!”
二爷嘱咐的事情,在小来姑娘这里一向得不到贯彻执行,好久也不见她答应。商细蕊讪讪收了声。两人继续坐在厅堂里沉默相对。这也奇怪,程凤台对外人可以花言巧语喋喋不休,有时候与旁人说多了,夜里相聚时,对商细蕊就懒言倦声的。商细蕊从来不爱说闲话,哪怕是与程凤台。也可能是开头的那几天里,两人把这一生的衷肠俱已诉尽,伤了中气,心里即便还有千百种念头,也道不出口来。但是他们又会突然的找到一个共同话题,然后热烈地说笑,笑得前合后仰,像两个神经病。
现在这样沉默坐着,商细蕊轻哼着昆曲,拿一把扇子比手势。他的声音有着点石成金的魔力,没有锣鼓,没有戏装,没有布景,只需随意一唱,周遭的氛围就变成他戏里的样子。暧昧与温情在戏声里萌芽孳生,开枝散叶。水磨腔怎生这样缠人。分明还隔开一张桌,程凤台就觉得自己被一双妖娆柔软的手臂给紧紧缠住了,这双手抚摸过他的脸庞,点了一下他的嘴唇,往下游移,最后落在一个羞耻的地方。他一定不是第一个听戏听出淫性的人,不然就没那么些梨园风月了。可是他居然听戏听出了淫性。
程凤台长长地喟叹一声:“商老板啊……”手已捏着了商细蕊的扇子。两人各执一端。这似乎是戏里调戏良家女子的一个动作,程凤台无师自通了。商细蕊停住口,愣了愣神,然后也真像个戏中女子那样羞赧地回望着他。然而商细蕊毕竟又不是女子,没有水袖半遮脸,从袖口里觑人的扭捏。他就那样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神,是少年不知事的懵懂。程凤台把扇子往自己这边一拉,商细蕊前身一扑,大半个身子伏在桌上。程凤台趁势凑近脸:“商老板,其实咱俩啊……”
前院里噗通一声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伴着轻轻的呼痛。商细蕊立即一撒手奔到院子里去。小来也闻声出来查看。程凤台忍耐着什么痛苦似的拿扇子敲着额角叹着气,好些天了,总在这个时间点。贼偷来得太笨,情郎来得太早,对程凤台来说,是一个不速之客。
小周子揉着膝盖一脸傻笑:“商老板,嘿嘿……您这儿墙真高,真高……”然后站在那里傻傻的局促不安的,又没有话讲了。但是小来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兄弟,上前替他收拾了一番衣衫,笑道:“告诉你不要翻墙,敲门就好了。这儿离你们戏班好远呢,怕什么?”又笑道:“等着,给你留着好吃的了!”
程凤台从未得过小来姑娘这般的和颜悦色,这时候简直有点嫉妒了。小周子一拍脑袋:“哎!小来姐!我还有东西往外头了!”说完拉开门闩跑出去,然后搬进来一筐巨大的苹果也不知道是梅子之类的水果,不知道他这样弱小的身板儿是怎么把这样一大筐果子穿大街越小巷搬过来的,瞧着就难为:“商老板,给您。早上喊嗓子的时候在山上采的,可新鲜呢!”
程凤台拣出一只不那么青的咬了一口,多汁而酸,倒是很对商细蕊怀胎六月的病症。于是转手就塞进小戏子嘴里了。商细蕊吮着果汁酸得直皱眉毛,终于忍不住了,呸的一吐,正好吐在程凤台西装上。程凤台拂了拂衣裳粘的口水若无其事,心想小戏子要是在他家里,就这泼猴儿似的德行,准得天天挨二奶奶的家法。
小周子眼见商细蕊吐了他辛苦采集的果子,一脸受打击欲哭无泪的小模样,教人怪可怜的。可是商细蕊从来也不能察觉别人的情绪,夺过小来手里一杯茶漱了漱口,朝院子里一抬下巴:“开始吧。”小来托着一茶盘,还想要给小周子吃一点东西再练戏,被商细蕊拦着了:“吃这一肚子,待会儿怎么下腰哇?练完再吃吧。”他向小周子这么说,小周子当然不敢有反驳意见,诚惶诚恐使劲点头。可是程凤台想到商细蕊他自己上台之前,仿佛也是要先吃一筷子肉的。
小周子在商细蕊的指导下撕腰拉跨的开始练功。拳脚无眼,程凤台退到房檐下去。商细蕊懒得一如既往,即使这个小徒弟是他自己招来的,他仍然一身绵软,闲闲地抱着手臂靠在程凤台肩膀上觑眼旁观,偶尔会说:“刚才的卧鱼儿再来一遍,下腰的时候别犹豫呀!”或者“手脚一块儿来,慢了半拍就不好看了。”商细蕊的眼光是最严格的测验,一点点细微的过失都逃不过他。小周子非常受教的样子,练得很刻苦。有时候不能领会商细蕊的指点,多问一句,商细蕊就拉长声气极不耐烦的重复一遍,也不见他再做过多的解释,仅仅是重复一遍。小周子再不懂也不敢问了,茫然地点点头。如果同样的错误犯到第二遍,商细蕊就要奚落说:“讲了多少遍了不是这样做的啊!真笨。”他徒有一片爱才之心,然而事到跟前,热络不过两三天,耐性就磨光了。他自己戏班里的小徒弟都不乐意教,小周子已经算是把他马屁拍得很好的了。
程凤台笑着看小周子学戏,转头对商细蕊低声道:“商老板,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师父。这能教出什么来?光听你挑毛病了。”
商细蕊道:“小周子身上带着戏啦!有根骨!带艺投师都是这个教法儿。当年我跟九郎学戏,就是这样的。”
程凤台真替小周子叫屈:“谁能和您比啊!您是天生戏骨无师自通,八卦小报上都吹邪乎了。您拿人孩子跟您比,不是存心练人嘛?”
小周子早已被商细蕊练得不行。他平时饮食不好,杂活儿又多,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现在空着肚子大展拳脚好半夜,心里抱着一蹴而就的念头,煎熬得焦急,商细蕊挑他的错儿,他更着急,忽然两腿一软就跌地上了。小来急忙去搀他,他实在是累极了,脚下一点力道都没有,搀了一把也没能起来,很沮丧地靠在老梅树底下。
商细蕊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叹:“去吃东西吧。”
小周子摇摇头,闷坐着直喘气。
商细蕊之所以加倍的挑剔,就是因为看出来小周子的心浮气躁了,这时候以长者的姿态训诫道:“你着什么急?我从五岁起早贪黑练到十三岁第一次登台,每天过的那叫什么日子?你之前荒废了那么久,这才到哪儿呀?你说你着什么急?”
小来见证了商细蕊的苦难童年,在一旁感同身受地重重点头,企图给小周子一点鼓励。小周子看看商细蕊,看看小来,扶着老梅树慢慢站起来,跟他们进屋吃东西去了。这一顿宵夜小周子卸下了心上的包袱,吃得狼吞虎咽两手并用。程凤台抽着烟看着他,向商细蕊笑说:“唱的怎样我不知道,吃相倒是随你了。”
小周子不好意思地停了手。商细蕊捶一拳程凤台,对小周子道:“吃你的,别理他。”
小周子放慢速度满口地嚼,吃了这一顿,又不知道要挨多久的饿。他对食物和商细蕊的爱护有一样的执着和贪恋,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受着这些恩惠。
灯光下面商细蕊细看一眼小周子的手,骨架子修长柔软,但是手指上都是茧,而且已经有些变粗的势态了。哪个戏班的小旦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地被娇养着。四喜儿这样苛待他,不像是看不顺眼,倒像是存心要毁了他的前程似的。可是四喜儿爱财如命,毁了自个儿戏班的一棵好苗子,于他有何好处呢?
商细蕊趁空便问道:“你师父为什么对你这样坏啊?你哪儿得罪他了?”
这也是小周子想破头的问题:“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程凤台插话道:“周小相公的师父四喜儿,是不是那个五十来岁还抹着粉,桂花油梳头,调调儿又像老鸨又像太监的老戏子?”
程凤台这番描述实在是跃然纸上,小来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商细蕊笑问:“二爷认识他?”
“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在麻将桌上见过这号人。老得浑身起褶子,还往人膝盖头上坐,真他妈鸡皮疙瘩掉一地。”程凤台提起来就满脸厌色,不用说,他就是那个被老戏子坐了膝盖头的可怜人:“如果是他,我就知道周小相公为什么受罪了。”
满屋的人都在等他公布真相,程凤台缓了一缓,慢慢说了两个字:“嫉妒。”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所有所思了。结合四喜儿的为人,这个解释的确很通。云喜班培养出来的角儿,好虽然是好,却好的毫无特色。小周子满身的灵气喷薄而出,如果日后走红,那风头或许是要盖过当年的四喜儿了。这么个妙人天天在四喜儿眼前晃,叫四喜儿怎么气得过。四喜儿白糟蹋了自己大半辈子,没能落个长久。现在他也要糟蹋小周子,让他压根儿出不来。
小周子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食物,哀告无助地看着商细蕊。商细蕊却是有一个很豪迈的对策:“别害怕!四喜儿比我师傅小八岁,今年五十七了,没几年活头啦!你且好好练戏,等把你师父熬死了,你就出头了!”
程凤台听见这话,被香烟呛了一下:“咳咳,商老板,没你盼人死的。哪怕四喜儿活到七十,那也还有十几年呢!这十几年里怎么着?一个月唱两次午戏,不还是出不来嘛?”
“不会。”商细蕊得意道:“我让十九出面和云喜班说话,让他们借小周子给我唱两出。说不定就唱出来了呢?唱不出来过过瘾也好。”商细蕊一抚小周子的肩膀:“不过我教出来的一定会红的!”
商细蕊坚持不肯收留小周子做徒弟,却暗里替他铺排了那么多,尽了一个真师父的职责。小周子感动得几乎又要给他跪下磕头了。商细蕊止住他,想到一个问题:“哎!赶明儿上了台,你叫个什么艺名呢?总不能就叫小周子。”
小周子想来想去:“我只知道自己姓周。”
程凤台起哄道:“那商老板给他起一个呗?借您一点儿旺气,准红。”
商细蕊当真给想了起来。小周子趴在桌上大眼汪汪地瞧着他等着他,仿佛得到一个名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仿佛得了个名字他就能成角儿了。程凤台也怀着搞笑的心期待着,商细蕊起名字的路数他是知道的,不过就是什么什么红,跟窑子出来似的。
商细蕊认真道:“戏子就得起个花花草草的名字,尤其是唱旦的。就叫周香芸吧!”
程凤台立即拿纸笔给他拟出了香芸二字,递给商细蕊看:“是不是这么写?”
商细蕊道:“是!有禾有草,就它。”然后满意地把字亮给小周子:“看着啦!这是你的名字,别以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了。”
小周子爱惜地把那三个字看了又看,然后对折了掖进怀里,两眼含泪地给程凤台商细蕊鞠一个躬:“商老板,您的恩典小周子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商细蕊沉吟着想了想,程凤台以为他真要开出什么条件来,想不到他说的竟然是:“那以后就别给我采酸果了,上回的辣鸭脖子不错,以后带这个来。”
小周子忙不迭地答应。程凤台又不禁笑起来了。等小来送小周子走出门口,程凤台道:“嗨!商老板,他一个碎催,哪儿来钱买鸭脖子孝敬您呐……”话正这么说着,便看见小来给小周子手里塞了几块钱,小周子推托不过她,千恩万谢地收了,好像还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
程凤台和商细蕊望着那孩子。程凤台问:“商老板,他真能成角儿吗?”
商细蕊摇摇头:“不知道。”夜深露重,程凤台还不愿回家去,他现在简直是把商细蕊的小院子当窝了。商细蕊往屋内走,叹道“不是光会唱戏就能当戏子的。”
程凤台后脚就跟进卧室去,一把搂住腰往床上带:“商老板让我见识见识,一个戏子除了会唱戏,还得会什么呢?”
商细蕊被他一摸就要笑,笑得喘不上气来,捂着肚子一滑溜就下了床:“别闹别闹!肚子里还有货!要消化消化,不能碰。”
程凤台戴上帽子拥住他肩膀:“那行!咱们去看夜场电影消化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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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一九三五年的这一个秋天,是北平梨园行花开满枝头的一季。曾红玉,薛莲,王小平,李天瑶等等名角儿先后聚到北平走穴访友,他们来了自然是得雁过留声,那一阵子,天桥的好戏一场连着一场,社会各界都亢奋了。文人们忙着写评写传,权贵们忙着宴请红角儿,老百姓捧戏子捧得不亦乐乎。整个北平城,锣鼓点儿日夜响彻,城楼街头染上了浓艳的粉墨之色。就连隐退多年的侯玉魁和原小荻也受到这波热潮的感染,应邀票了几场拿手戏,乐得戏迷们跟过年似的。
商细蕊这时节可以算是全北平最忙的人了,要论名气,他是当头独份儿的。脾气又软又没架子,与诸多名角儿都是谈得来的朋友。梨园会馆里接连的酒宴,客人都指着要商老板作陪。商细蕊心里虽然不耐烦,然而朋友们远道而来极力相邀,不到场就不给面子了。桌边一坐下,看到那些好菜,立刻也把不耐烦给忘了,反正他只管吃菜,不管应酬。每一个来京的朋友都要约他搭戏,他倒是真没架子,唱配角儿也乐意。不厌其烦地上妆,对词儿,把自己的戏班子撂在一边。但是遇到名不副实的他看不上眼的戏子向他约戏,他就要找各种不靠谱的理由推脱掉,弄得别人非常窘,他还自以为妥当,制造出无数话柄。那一阵子商细蕊就是不断地吃酒席,结交新朋友,与名家搭档,忙得满城风雨。大家渐渐也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各地名角儿们轮番登场,本地报纸上的标题却总是先紧着商细蕊,并且大书特书一番,商老板与谁珠联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