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郡主到淑妃 作者:漱玉泠然-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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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依然头痛欲裂,我大概真的病得很重,甚至眼前出现幻像,不然,萧尧的脸怎会在重重迷雾中起起伏伏?身子似有千斤重,想要动一动手指都不能,朦胧中有人抚着我的眉间面颊,温言若水地唤我道:“珠儿……珠儿……”
是谁在叫我?是萧尧吗?他还在想着我,世事变迁,情怀依旧?我的眼角有凉凉的东西滚下来,那个声音的温存之中挟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珠儿,珠儿……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
“大爷先回吧,大夫说已经无碍了,有什么事我会叫阿豪去回您。”这是度娘的声音。
一线珠白的瘦影缓缓淡出,虽然意识不甚清晰,我的心口依然一凉,这凉意渐渐蔓延,染上每一寸身体发肤……
天光几明几暗,呼吸渐渐顺畅,身子也有了力气,我试着半坐起来,背后塞了软软的大迎枕,手里端着度娘熬的碧粳红枣粥,一口一口啜着,胸中塞满疑团,比身后大迎枕里的丝棉还要绵密得令人窒息,我看到度娘纤细的淡烟白的影子映进来,气息微弱却不失严肃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度娘微微一怔,随即长睫深垂道:“郡主劳累过度,大夫说好好养身子就是了!”
我斜眼瞥了伊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赌气道:“别瞒我了,早晚我会知道。”
伊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坐在海棠暗刻海水琉璃榻前,双目遥遥望向春光灿烂的窗外,纤纤玉指有意无意地搭在我的腕子上,低语道:“郡主千万要沉住气——”我突然有种不祥地预感,“郡主洗的衣料上,有一品红,穿在身上,若遇汗,则毒液渗入肌理,遇水毒性更强,郡主就是中了……”
度娘一语未了,我早已芒刺在背,是谁?是谁这样毒辣?转念间,两条手臂却如坠上了千斤巨石,动弹不得,原来度娘纤指早已搭在我臂上,运了内力缚住我喷薄欲出的愤怒。几乎同时,心里如同被人凿出一个恨海难填的深渊,黑压压地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揣着一腔忐忑,问度娘:“那爹呢?爹一直穿着这些衣裳……”
言犹未尽,伊隐忍不得,扭头拭泪,我甚至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关心则乱的思绪却驱使我不得不问下去,“爹到底怎样了?”
☆、第六十二章 倒戈
度娘早已按捺不住,由啜泣一路飙高,终至于号啕。眼前的一切,葱绿双绣杜鹃帐子,黄灿灿的赤金帐钩,桌案上花梨木五屉书格,粉彩花卉笔洗,群魔乱舞地风中凌乱了,心头似被困兽锐利地爪子狠狠挠过,连无边痛楚都失落地尸骨无存,渐至麻木。
我僵卧孤枕,双目死死地盯着头顶帐子上绣着的一朵鲜红杜鹃,那淋漓的红色似是眼底渗出的血染就的,气息从齿缝间一丝一丝逼出,汇出一句话来:“是她干的?”
度娘细长的侧影映着绡纱间透进的日光,纹丝不动,耳垂上挂的珍珠坠子如一颗白亮的钉子,将伊盯在窗上,伊低低道:“除了她,没有人敢……”
一槌定音之后心境出奇地寂静,只是呼吸粗重,像是立于极度缺氧的高原,脑海中冒出的人竟是萧尧和他那句在迷乱的痴缠中不停回荡在耳边的“珠儿,再忍一忍……”
“萧尧呢?”我面如白纸,问道。
度娘一时竟未能意会过来。我又问:“萧尧呢?”
伊方疑惑不散地回道:“大爷今日有应酬,听青花说,大爷自做了丞相,几乎日日早出晚归,或是与朝中官员相邀,或是在衙门批阅公文,不至三更不回,听说吴小姐……大奶奶常常抱怨呢!”
依萧尧的聪明睿智,只怕早已将袁氏的阴险歹毒看得通透,只是时机未到,不能轻举妄动而已。最大的掣肘自然是萧贤,袁氏再不济也是他的亲姨母,况且还有萧夫人,我痛彻心扉,深埋于心底的不能说的秘密竟然倾巢而出,“可惜萧贤是她的外甥,不然合崔萧两家之力,不愁扳不倒她这个沐猴而冠的太妃。”
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度娘初时并未在意,只当我心如刀绞时的喃喃自语,可我翻来覆去的说,似不解其恨一般,伊渐渐把只言片语积土成山,明了其中之意,不由也摇首唏嘘起来。
良久,伊直直望着窗外,时值暮春,芭蕉新绿初张,大簇大簇的丁香在温风中笼出一段段淡紫的云,度娘骤然指向中庭,面上似喜非喜,似泣非泣,指尖颤抖着,“我……我……奴婢想到一个法子,奴婢想到了……”
度娘素来不是七情上脸的人,今日这般,实属出人意表,我不解地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伊倏地转过脸来,喜极而泣道:“奴婢想到一件事,萧二爷若知道了,不,不就连萧夫人,只怕也容不得那毒妇!”
伊语无伦次,我却心有所触,腔子里像被钝硬之物撞了一下,问道:“何事?”
度娘道:“郡主想想丞相是如何一命亡故的?”
我仔细搜索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生怕漏掉一点尘芥,然而思虑半日仍旧一无所获,只得道:“虽是她叫丞相去榆州劳军,但那时丞相失宠,也是迫不得已,况且榆州前线虽有瘟疫流行,她却也事先给了治愈时疫的方子。”
伊一手握紧拳头,猛力砸向掌心,道:“问题就出在这张方子上,我们往榆州押运粮草时,奴婢见有士卒煎药,那药里确有丁香一味,榆州不产丁香,我一时好奇询问,才知道那是治时疫的一味药,而丞相当日前往榆州之先,便身染疾病,那药里却正好有郁金香一味。郡主还记得两年前,误食落入丁香的安神汤一事么?”
我恍然大悟,丁香与郁金香不可同食,略通医理之人便懂得,可是,我仍有疑惑,问道:“或许她不是有心,只是偶然凑巧……”
伊摇头,道:“丞相染病在家时吃的药,是她派自己的贴身医官李承烈亲自开的方子,榆州前线的方子,听说当日也是李医官的手笔,他行医二十余载,会连这样大事也不留心么?”
我不由心惊肉跳,道:“萧丞相怎么说也是她的妹婿,她怎能……”
度娘冷笑道:“不过是权欲熏心而已,萧丞相功高震主,心中防着他的不只是王爷……”
一提及爹,我的心顿时抽痛起来,我点头道:“是了,她为了大权独揽,都可以阻挠自己的亲外甥登堂拜相,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深瞳里闪过一线凛冽,我定定地看着度娘,问道:“怎么办?”
伊的笑容柔软起来,道:“奴婢六岁入府,王爷对我有抚育之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深蓝的天幕如一泓不染尘滓的水晶,幽幽牵动深处的冷冽的光影,斗转星移,天际依旧寒星如水,齐眉馆的花开了又落,我若无其事地过着看似波平如镜的日子,只是暗暗在心里,等待着天理昭昭的降临。
公道的眷顾有时是突如其来的。在一个平淡无奇的良夜,我与婵娟伴着一室清晖举杯邀月,忽然听到远远传来若隐若现地打杀声。
婵娟弱质女流,大约从这短兵相接之音中想像出一幅血肉横飞的画面,不禁微露怯意,我听了,却如一根烧红的针,刺得心里好痛快。突然忆起日暮时分萧尧闯进齐眉馆时,对我说的话:“婵娟身子不好,贤儿又好一阵没去瞧她了,你也该抽空去抚慰她一番。”
我停了手里的针线,那是给萧尧绣得一只香袋,暗红缎面伸出一枝小巧的腊梅——萧尧最爱腊梅了,我淡淡应道:“明日便去。”
他言语中似有焦躁之意,“要去便今日去,此刻便去,恰好我上月在会昌寺许了愿,今儿该到还愿的时候了,偏生给忘了,你带上度娘,替我还了愿罢。”
虽然觉得黄昏还愿总有些蹊跷,神仙也要用晚膳的,此时进了香烛神仙未必肯收,但萧尧生怕还不了愿有报应,我也只得依他吩咐,出门还愿,又往翠景溪来找婵娟……
此刻忽而洞明一切,他是早已谋划了今日之事,又怕万一事败,祸及于我,才将我调离萧府,纵然有万般凶险,也只他一人去担承,而我,则可以有充分的机会逃脱。
白玉雕藤蕉叶杯里,滟滟的葡萄美酒模糊了我的双眸,摇摇荡荡地,整个人也跟着心旌神摇起来,萧尧,你可知道,若你有不虞,我岂能独活?
这个牵动无数人生死富贵的夜晚,就在我与婵娟的推杯换盏中平静无澜地过去了。若干年后,史官用他秉笔直书的如椽巨笔记了下来:至光十年六月,太祖尧亲诛袁氏。尚书崔哲熙承旨出潭王禅位制书于袖中,保宁侯贤引太祖就庭,北面拜受之,乃掖太祖升重华殿,服衮冕,即皇帝位。迁潭王茂于旧邸,易其号为顺王。而尊太祖先父道恒为文德高皇帝,嫡母袁氏为庄睿太后……孝贞皇后贤,让后位于吴氏,而居淑妃之位。
萧夫人与太妃的恩怨情仇,终于消散于史册汗青之中,新仇旧恨一笔勾销。大梁开国,为撙节裁减,只将旧日王府略加添减,改建为宫,我重新住进了含烟阁,并背负了一个新的身份——大梁李淑妃。
当我立于含烟阁的花团锦簇暖翠柔红之间,重新凝视那似乎依稀如昨的亭台楼馆时,不禁感叹,自我初初涉足这花香四溢的庭院也有多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丝毫未变,而人情冷暖却已无数次改朝换代。
度娘手执竹剪,精心修剪着青花蝠寿撇口瓶里斜插的一枝秋穗,云淡风清道:“朝中诸人多有不解,说郡主若是有心相争,这后位未必是听松堂那一位的。”
虽然封妃的诏书金册都由度娘收着,伊还是依旧称我为郡主,曾有尚仪诟病,说不合规矩,传到萧尧耳朵里,他却一笑置之,还特许度娘沿用旧称,不必拘泥礼数。至于吴悠悠,自从被立为皇后,便住进了她姑母的旧馆——听松堂。这听松堂似乎也中了魔咒一般,当年袁王妃在此居住时,一年到头独守空房,如今吴悠悠虽被立为皇后,所承恩泽亦是不多,不过一月之中,慈善捐助似的去那么一两次,其余的日子,自然都往含烟阁来。
我抚弄着彩凤金翅步摇上垂下的数绺莹白的米珠子,静静道:“皇帝初登大宝,需要百官的扶持,吴允宗已官至工部尚书,他拥立新帝有功,我又岂能为了这后位,断送了他的后援。”
度娘的竹剪悬在半空,沉吟道:“皇帝对郡主也算有情有义了,只是他不日便要南征,这一去,宫里就只剩下您跟吴皇后了,她又是嫡妻,若是起了不良之意,给郡主苦头吃,那可如何是好?”
南方的英王年少早逝,监国公主孙柏瑜徒有阴险毒辣,却无胸襟胆识,因些英王朝中早有臣属想要归附大梁,恰巧白戎国中也分为数派,争斗不休,原先对北境威胁最大的定王失了援手,也收缩了地盘,萧尧趁此机会,准备先征英王,再北上征伐成王,以求一统天下。
我清淡地笑笑,道:“实话告诉你吧,萧尧早已替我想到了,他叫任医官报我有弱疾,不宜劳累,往后连去听松堂晨昏定省也免了呢!”
伊眼中熠熠生辉,道:“这样极好,咱们只过好咱们的日子就是了。”
我也早就想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因对度娘道:“你往后在外头,也不要与人争一时长短,横竖图了清净便罢……”
我这里一语未了,外头当值的宫女茜儿进来,行礼,看看四周无人,方凑近了悄悄对我说:“成王身边的侍从李恭传过话来,问娘娘何时得空,想在醉月湖一见。”
☆、第六十三章 淑妃
成王便是萧贤。萧尧称帝后,他因诛灭袁氏,拥立有功,被封为成王,但萧贤素来颇知进退,担心入朝为官,害新帝落个任人为亲的嫌疑,因此主动请求去永州,主持战后休养生息之事,正当他在永州做得风生水起时,萧尧南征,恐朝中无主,才特召其进京,监国主政。
我心中暗暗生疑,他既要监国,想必正忙着与萧尧交接,如何有空要见我?虽是王府旧地,但萧尧既已称帝,后宫之地,朝臣等闲是不得进来的,他为何不避嫌疑地要与我私下会面?
正在我犹疑不绝之时,度娘伸过脖子,压低嗓子道:“成王毕竟是郡主的小叔,瞒着皇上私见,怕不妥吧?”
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得使个眼色给茜儿,伊心领神会地退下了。含烟阁里里外外的下人皆是萧尧滤了又滤,精挑细选出来的,其忠心耿耿比之重华殿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揭开镜袱,对着祥云小圆镜,拿抿子抿一抿鬓角逸出的一绺青丝,低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萧贤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既来找我,必有要事,我……”
正说着,只听当值的内官尖细的嗓音飘荡空中,“皇上驾到!”
我与度娘慌忙迎驾。
萧尧人还没进来,朗朗的笑声便已荡气回肠地闯了进来,他穿一件明黄九龙缂丝衮袍,腰间碧玉明珠带,系着我用明黄深黑两色珠线替他绣的荷包,显是才刚下朝,额上还沁着一层细汗,我忙吩咐度娘绞了热手巾替他拭汗,又拿了玫瑰胰子给他盥手。
萧尧盥了手,我拿出一件家常水墨绫子广袖长衫,捧给他替换,他却不接,坐下,揽我入怀,正是春末夏初之际,那明黄衮袍层层叠叠,襟裾厚重,又经了日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冰凉的脸颊贴在繁复的花绣上,炽热而硌人。
他拦下我执着巾帕为他拭汗的手,握在胸前,温然道:“午后我便要与萧贤交待朝廷政务,钦天监的人说,明儿是黄道吉日,南征大军便得起程了。”
心底涌上一阵酸苦,只能勉力咽下,若无其事道:“陛下吉人天相,定能一举成功……”言犹未尽,泪水早已澎湃在眼眶里,我把脸紧紧贴在他胸前,默默祈求大颗大颗的泪珠可以不留痕迹地被吸干,萧尧大约觉察到我无言的伤心,轻轻摩挲着我柔软的发丝,笑道:“你放心,我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是你的萧尧,以后不许再叫‘陛下’!”
我尽力收了泪意,笑道:“我给你缝了几件四季的衣裳,这样不管你在外头多久,每天都能穿我做的衣裳了。”
萧尧吻吻我额头,似要将我揉进怀里,笑道:“从小到大,除了我娘,只有你亲手为我缝过衣裳。娘缝的衣裳,我从不敢多穿,怕穿坏了没人给补,你缝的,我便日日穿在身上,穿破了,你还能为我缝补。”
我“扑嗤”一笑,道:“堂堂一国之君,竟也有这剖腹藏珠的脾气,你既舍不得娘给你做的衣裳,若有一日真穿坏了,可不是覆水难收了?”
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