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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部分

通天人物-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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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成望着他说:“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铁嘴鸭子”,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一九七一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的,御林军!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吗?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什坊院”(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住着一批“老家伙”,像老彭、老谭、老罗……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他还说,他能当排长(代理的)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口令干部”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小罗曼”,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小王,小王”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于还是“复员”了……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得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掂瓦刀”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嘴鸭子”。

可这会儿,“铁嘴鸭子”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

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王炳灿连忙说:“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䞍用了。”呼天成说:“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王炳灿说:“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接着,呼天成说:“你还需要什么?你说。”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呢,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呼天成说:“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一下子,这个“马”给得太高了!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了他一辆旧桑塔纳,让他开着车出去跑!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腾”地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炳灿,你的手干净吗?”

王炳灿觉得屈,就诺诺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吗?!……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作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代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代,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代。”

王炳灿赶忙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呼家堡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块净地!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许有‘私’字!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我说过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吗?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村里的。”

呼天成说:“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挂钟呢?”

王炳灿说:“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粮食呢?水呢?电呢?八月十五的月饼呢?说!”

王炳灿说:“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噢,你还知道啊?!”

王炳灿勾着头说:“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洗手会”。在“洗手会”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洗手”。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当“洗手会”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得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嘛。”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意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去吧。好好干。”

第十二章 救还是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间

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煳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问”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问”出来的。派出所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闷葫芦”,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拧断脖子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问”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子民办教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儿。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说:“吃了?”他说:“吃了。”

老崔说:“啥饭?”他说:“糊糊。”老崔说:“你就吃这?”他说:“咱是个民办教师,还能吃啥?”老崔突然说:“认识芫红不?”他说:“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老崔说:“说说咋认识的?”这时那民办教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巴着小眼说:“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办教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而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

出来之后,老崔说:“呼书记,有门。他这句话是假的。你想,一个村里住着,他能不去吃‘面条’?”“吃面条”是平原乡村的风俗,谁家生了孩子,无论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请客的,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请客时,村里亲戚都要来庆贺,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喜面”,这就叫“吃面条”。

回来后,老崔又接着问:“芫红几岁上的学?”他说:“七岁吧?”老崔说:“背的啥书包?”他说:“蓝。兴是蓝的?”老崔说:“坐第几排?”他说:“第五排吧。”老崔说:“你教她的啥课?”他说“语文。”老崔说:“她的‘芫’字怎么写?”他说:“一草一元。”老崔说:“你家离芫红家多远?”他说:“隔俩门。”老崔又重新拉回来说:“上学以前你从没见过她?”他说:“不在意。”老崔说:“是没见过还是不在意?”他说:“不在意。”老崔问得很随意,问的全都是白话,他说的也是白话……后来,就这么整整问了一天一夜,问得那民办教师张口结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裤裆里湿了一片,他尿了,他裆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渗。到这时,老崔笑了,说:“鸡巴,你看你干那事?”

所以,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圆”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圆”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圆”来“圆”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吗?可结果呢?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是的,呼国庆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么?那是一种包装,就像一个人走进澡堂子一样,一旦脱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样了。是啊,当一个人成了被审查者的时候,你身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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