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户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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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灯油倒出来?那当然试了。不过,听说没有灯油也会亮;就是那个……阿菊他们打算要做那个时。哎呀,客官,你不能笑说这样比较省油。
阿菊说,那座灯太可怕了,最后连白天也很讨厌接近那座灯。话虽如此,可是那座灯有吉祥物飞龙浮雕,又是自己带来的嫁妆,也就不能擅自移到房外,或暂时换上别的座灯,何况婆婆也要阿菊珍惜那盏座灯。而且也才刚嫁进来,阿菊大概真的是一筹莫展吧。
关键人物是阿菊夫婿吗?这个啊,对阿菊来说最可怜的正是这点,那夫婿也许是个懦弱的人。最初几天,每逢要行房,那盏偷窥灯就会自动点亮,阿菊的夫婿还开玩笑说真是盏好色的座灯,可是,座灯亮得跟白天没两样,新嫁姑娘的阿菊当然会害羞拒绝。拒绝的次数多了,她夫婿也开始有点不耐烦。唉,毕竟也是刚当人家夫婿的人,这也不能怪他,但后来就是他的不对了。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急躁,那夫婿竟开始责怪阿菊,这是你带来的嫁妆吧?到底是谁送你的?不会是你以前的情人吧?诸如此类的。结果夫妻感情失和,阿菊也憔悴不堪。事情就是这样。
得知这事的右兵卫,我刚刚也说了,到处托人想办法,也花了不少钱,终于查出那座灯的来历。之后他把座灯卖给我的,向我说明了他查到的事。
听说这盏座灯是某将军家直属旗本的侧室——照我们的说法就是姨太太——特别请人订做的。听说那直属旗本历代都信仰水神,龙正是水神的化身,不是吗?就那位姨太太来说,是想奉承老爷吧。
但这位姨太太竟跟其他男人有染。对方也是武士,右兵卫查到最后终究没能查出对方是谁,却听说与那直属旗本是自家人。姨太太跟人偷情的那个旗本,非常气愤,某天闯入姨太太和武士睡觉的房间,当场斩杀了两人——光看这个演变,那武士是旗本自家人的这个传闻,我认为所言不假。
现场有没有那座灯?那当然有吧。姨太太和情夫是在女方家幽会,而且那是旗本老节提供的住所。听说发生那件事之后,房子有一阵子没住人。
因为这佯,旗本家将那座灯卖了,而右兵卫凑巧买了回来。
虽然真相大白了,可是,不久阿菊果然离婚了。不过,大约一年后又嫁了人,过得很幸福。
夫家送还嫁妆时,右兵卫起初想烧掉这盏座灯,又怕事后会发生什么作祟之类的事,才来找我商量。我这儿的话,早已习惯处理这种有问题的东西。
啊,对了,有件事忘了说。右兵卫买给阿菊当嫁妆的座灯是一对的,会亮起好色亮光的,每次都是同一盏,正是这盏。所以另一盏很快就卖掉了。
观看姨太太和情夫幽会的是成对的座灯,可是会用那种奇妙方式作祟的却都是同一盏,很有趣吧。不知道作祟的是姨太太还是情夫?
客官,你认为是谁呢?
事情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这儿的座灯来历,我都坦白跟你说了。这两盏座灯的故事都很奇特吧!当然啦,我一开始也说了,这两盏座灯都做过驱邪法事。
可是啊,每次想起这两盏座灯,我总会这么想,一般我们每次思量或谈论自己的欲望和任性,或对别人的憎恨和嫉妒,诸如这种肮脏事,通常都是在晚上吧?通常在老天爷不在的地方,从心里捞出这些事来琢磨。
而座灯正好对这些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座灯在看着。终年看着我们在企图什么、做什么或中止什么、失败了什么,看着我们种种见不得人的事。格子纸窗还能看看外面的风景,但座灯这玩意儿,总是端坐在屋内昏暗的地方。
咦,你要走了?客官,你果然听得很不舒服。唉,这也没办法。我由是觉得不能佯装不知就卖给你,才告诉你这些事,请别介意。
日后你要是还需要什么,请到我们这儿来看看。谢谢、谢谢。
唉,松三郎,你在这儿啊!如何,刚刚那位客人的样子,你看到了吗?
他听得茫然不知所措了吧?那种客人不仔细观察不行啊。看他穿着打扮还不错,应该是店家伙计。是那种会被老板夫妇看中,继承家业的那种女婿。
那客人啊,不是来买座灯的。只是凑巧话题扯到座灯,才随口那么说。你最初跟他说话时,没感觉出来吗?
那位客人大概是想卖什么东西吧,而且是有问题的东西,所以才找上我们这种不会多问、什么都买的旧货铺。他其实是来试探我们。反正,他已经知道我不会拒绝有问题的货品,也许过几天会上门来说出他真正的目的。等着瞧吧!
老板还真是喜欢这种东西?那当然啦!买卖的都是些沾满别人欲望和污垢的东西,会跟来种种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觉得可怕不是太可惜了吗?我倒认为这才是所谓旧货铺的气概。
注一:“绀”的发音跟狐狸叫声一样。
注二:火灾发生于一六五七年,死了十万人以上。
注三:专门在日本海航行的帆船,容量五百至一千石。
注四:荷兰人。
注五:将军家或大名专属的医生。
【清和 卯月 水镜之容】
一
阿信认为对方是存心嘲弄自己。她气得双颊发热,头昏脑涨,说不出话来。
“我?对方说看中我的容貌,想娶我?”
阿信好不容易才就对方的话如此说道,媒婆则是耸了耸肩说:“是啊。阿信姑娘,你别气得满脸通红嘛。镇定一下好不好?”
这叫人如何镇定?
“告诉你,我啊,手上有一件后天就要缝好的衣服,没时间听这种耍人的话。你快走吧。”
阿信鼻息粗重地想站起来,媒婆用力按住她的手。
“唉!唉!你别说得这么无情嘛。听我说完再生气也不迟吧?是不是?藤吉先生。”
媒婆望向阿信的父亲,如此劝道。藤吉忙了一整天的生意刚回来,只洗了手、漱了口,肚子还饿着,媒婆突然来说独生女的亲事,他似乎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嗯,说得也是。”
他连忙找话说,然后仰着头看着怒不可遏的女儿。
“阿爸,这种话,用不着听。看中我的容貌?哼!”
阿信咚一声跺了一下脚。本来就是简陋的大杂院,经她这么一跺脚,天花板传来嘎吱声。阿信身高五尺八寸,是个大块头的女子。
藤吉挥手掸掉眼前簌簌掉落的棉絮,吞吞吐吐地说:“我也觉得女儿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当然不好说什么。”
看来连媒婆也有点生气了,撅着嘴这佯说道。阿信见状更是怒火中烧。
“什么嘛,想骗人哪有这么简单的。那你说说看好了,到底是谁拜托你来开我玩笑?你说呀,嗯?”
媒婆大声说道:“我说啊,阿信姑娘,我当然也知道,来跟你这种丑女说人看中你的容貌、想娶你,会有什么后果。”
阿信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紧拳头。她的手掌和身高很相称——非常大。
“你说我是丑女?”
“是啊,说就说,丑——女。”
媒婆撅着嘴冷笑地说。阿信正想上前赏她一个耳光,才要跨出脚步,藤吉插嘴了,“阿信,你先坐下来好不好?这样乱跳乱蹬的,榻榻米会塌了。”
“连阿爸也这样说!”
阿信又跺了一下脚。
“把我生成这佯大块头的不都是阿爸吗!”
藤吉挨了女儿肘子一推,倒在咯吱作响的榻榻米上反驳:“不是我,生你的是你阿妈。”
“就是说嘛,藤吉先生个子小嘛。”媒婆又火上加油地说,“你把你阿妈从坟墓里叫出来,责问她为什么把你生成这样看看啊。你阿妈大概也会觉得对不起你……”
阿信挥舞着双手。“啊,大家都这样!真气人!”
住在这个大杂院的人,早巳习惯了这种风波。要是置之不理,等阿信平静了,屋里很可能会像台风扫过一样,不但天花板飞了,连榻榻米也会塌陷——这样说或许太夸张,但是大杂院的人都知道,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所以在适当的时机,邻居哗啪打开倾斜的格子纸门冲了进来。
“唉!唉!镇定点,镇定点,阿信姑娘……”
等事情告一个段落,阿信记得好像殴打了两个人的头,但不是记得很清楚。最后连管理人也挺身而出,劝阿信至少先听媒婆把话说完,否则阿信此时一定还在半疯狂般地又叫又跳。
阿信正值闭月羞花的十八岁,然而她却是个大块头,而且身强力壮。另外,正如媒婆所说的,阿信一点都不美。
孩提时代,邻居的孩子王曾嘲笑阿信,叫她在大雨天到外面被雨滴激起涟漪的水洼照照脸,说这样或许还看得过去。阿信抓住那家伙,把他丢进了井里。当时大人们对阿信说,把人丢进井里应该可以消气了,叫阿信原谅对方,而且也只能这样。但阿信内心深处却留下了像是镰刀剜过的伤口。一般说来,伤口会随着成长逐渐被淡忘,但阿信内心的伤口却随着愈接近妙龄而愈扩大加深。那伤口有血有肉,至今仍在淌血。
尽管如此,阿信也死心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所谓容貌,后天根本无法改变。
这话不假,因为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有句谚语说:“诚实的人有神保护。”阿信自己也深知这点。
我是个丑女,是个大块头的女人。
明明长成这样,竟然有媒婆来说亲,说是深川北森下町一家叫“木屋”的木屐铺的独生子繁太郎“看中容貌”想娶阿信为妻。据说,繁太郎告诉媒婆,对阿信一见钟情,忘不了她。
而且,木屐铺的繁太郎在深川那一带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俊俏得连教姨太太的小曲老师,甚至在井边洗丈夫兜裆布的妇女,都说他俊秀得像个伶人。那就更不用说—般的年轻女子了。
正是这个繁太郎说要娶阿信为妻。
“世上真有这种事?”
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管理人板着脸瞪了他们一眼,其实阿信自己比任何人更想大叫。世上哪有这种荒唐事?
媒婆一再地说“木屋的老板夫妻也说繁太郎喜欢就好,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从媒婆的口吻不难听出,来说亲的她也暗暗认为这真是莫名其妙,虽说海畔有逐臭之夫,但就算护城河冒出一条百贯(注一)重的鲶鱼对我招手,我也不会这般吃惊。
况且,听了媒婆的话,管理人和大杂院邻居,甚至父亲藤吉。都只是“嗯……”,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阿信气得全身颤抖,她真想冲出去把那个繁太郎丢进井里,但也只能强忍着。
媒婆告辞离去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了。阿信和藤吉两人吃过晚饭——说是吃过晚饭,其实阿信气愤难消,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阿信到外面随意乱逛。
阿信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是想吹吹外面的风。庆幸的是,即使是这样的年轻女子单独在外散步,但是阿信绝对不会有危险。
(与其去抓木屋的繁太郎让他尝尝那种被丢到井里的滋昧,倒不如把自己丢进大川好了。大川总不会在我扑通跳下去时河水就上涨了吧。)
阿信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朝着大川的方向走去时,背后有人叫住了她。
“阿信姑娘。”
阿信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繁太郎。
阿信脑子里一片混乱。明明双脚很想奔向大川,身体却动弹不得,而且打算拔腿就跑的双脚,这一刹那竟无法决定到底要走向大川还是上前抓住繁太郎,或是转身逃开,只是哆哆嗦嗦地颤抖。就在阿信像是地藏菩萨那般,使尽全身力气站在原地时,繁太郎毫不畏缩地挨近。
“媒婆告诉你了吗?”繁太郎说道,“我担心得不得了,一直在这跗近徘徊。阿信姑娘,我是认真的。我发誓,我对你的感情绝不是随便说说或是虚假的。是真的。”
愈说愈兴奋的繁太郎,眼里映着月亮闪着光。月亮也真上道。阿信用袖子掩住睑。
就这样,阿信没有赏繁太郎耳光,反倒哇哇地大哭。
二
冬木町那个阿信要嫁给木屋的繁太郎了。
这门亲事,像暴风般迅速传遍了深川一带。消息一传开,效果也跟疾风一样,众人哗地出声惊叫。
可是,对事情的演变最感吃惊的正是即将出嫁的阿信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因缘,我竟然就要成为繁太郎的媳妇?
若说是繁太郎的热情打动了阿信,这也不为过,而且也是事实。但是,阿信每次想到他和自己的容貌,总会觉得,不,应该不是这样。
要是立场互换的话,那倒还能理解,也就是说,阿信的热情打动了美男子少爷。然而事实上却完全相反。
“唉!何必计较这个呢?大概是看上了你的个性吧。”藤吉如此安慰阿信,而她在最后一刻也只能这样说服自己了。反正繁太郎不仅容貌好看,人品也相当不错,被这种男人爱上,阿信当然不会不高兴。
亲事决定之后,木屋很高兴少爷的婚事谈成了,说是近来物价上涨,出嫁前的种种准备应该会很花钱,于是送了十两置装费过来。若是日本桥通町那一带的大铺子,或乡下地主家的婚礼,十两可能微乎其微,他们大概会花五十两或一百两来准备。但对藤吉和阿信这对父女来说,这是足以令他们惊叫得四脚朝天的—大笔钱。高兴得飘飘然的藤吉,为了给女儿穿特别漂亮的衣服,甚至放下生意,整天忙着跑旧衣铺。藤吉是叫卖蔬菜的小贩,所以从早到晚在外奔波一点也不嫌烦。而阿信则是一边斜眼看着手舞足蹈的父亲,一边为了让他在独生女出嫁后生活不至于感到不便而苦心安排一切。
看着藤吉因喜悦而显得飘飘然的样子,再看着毫无幸福模样、只默默照顾父亲身边琐事的阿信,那些看热闹的人——尤其是夫家木屋周遭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那个繁太郎才二十岁,又是长子。而且是个如画一般的美男子,想娶媳妇的话,尽可以千挑百选,他到底存愁什么?竟打算娶冬木町的阿信!
那个大块头的……
那个丑女的……
那个冷漠的……
那个粗暴的……
“木屋的少爷,搞不好被妖怪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