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往左,深圳往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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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虹天天往他桌上放文件,放了整整两大摞,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看过一眼;那段时间卫媛忙着打理她的美容院,每天晚上打他手机,总是听见提示音:“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有一天深夜,鞍山的韩灵忽然被电话惊醒,她迷糊了半天,等拿起话筒时,已经没有任何声音。
“别松手,”肖然说,“人这么多,千万别走丢了。”
那是1997年7月1日。肖然带韩灵母女在沙头角看焰火,当零点钟声敲响,两岸同时传出欢呼声,肖然突然抓住了韩灵的手,那时人潮涌动,韩灵甜蜜地笑着,看见肖然的脸被满天礼花照得格外清晰,像一桢永不褪色的照片。
那一定是他,韩灵木呆呆地说,他死前还想着我。只差半分钟,我就能抓住他了。
肖然死前见过潮阳强仔。那时强仔已经改称强哥,在江湖上崭露头角,除了替君达公司讨债,他还开了一家“蓝猫”夜总会,据说这里面也有肖然的股份。虽然生活在美女窝里,强哥却一直都很保守,只跟“蓝猫”的妈咪一个人相好,此妈咪名叫尹虹,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曾经在嘉华不夜城做过两年坐台小姐,和强哥好上以后,她就金盆洗手,结束了自己的皮肉生涯,兢兢业业地替他打理生意。“蓝猫”开业后,她把当年的姐妹全拉了过来,用大学里学到的教育才能,把她们训练得像真猫一样乖,现在的深圳娱乐界有相当一批妈咪都出自她的门下,直到今天,她们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说她“有型有路”。有型有路的娱乐天后现在还在羁押期间,我去看守所看她时,发现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艳光四射,而是一个容颜枯槁、神情呆滞的女人。谈起强哥,她始终淡淡的,说我爱上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但我从来都不后悔,因为“没有谁像这个歹徒一样疼过我”。说完这句话后,她嘴角抽动,微微地笑了一下,目光突然活了起来,整个人也有了光彩,看上去风致嫣然,又妩媚又亲切,十分动人。跟她聊了将近三个小时,要离开时,我的警察朋友突然把我叫住,递给我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鸡居然还是个诗人。
那是一张口供专用纸,撕得缺口不齐,上面用娟秀的行楷写着这样一句话:
半生恩仇半生花,
血满衣时未到家。
我浑身一阵冰凉,愣愣地看着这张薄薄的A4纸,感觉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是的,就是这句话,我以前无数次听人说起过,但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强哥的命运,间接地,也与肖然有关。2001年底,强哥陪肖然去潮阳一座小庙里求签。肖然得了一支“下下”,强哥在旁边嘟嘟囔囔地诋毁神明,说老子就不信这些东西,肖然笑,说那我替你求一支吧,闭上眼摇了半天,一只竹签啪地落到地上,强哥拿起来看了半天,脸色渐渐变了,跟在肖然身后默默地往外走,一直到下山,两个人再也没说过话。
那天的事尹虹记得很清楚,肖然来得很晚,进门时脸色阴沉,谁打招呼他都不理,直接进了他专用的“罗马”包间。尹虹端酒进去时,他正在和强哥吵架,那是她第一次见肖然发那么大的脾气,他两眼血红,脸上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吼:“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叫你杀过人?!”强哥也不示弱,梗着脖子顶他,说这是规矩,要么给钱,要么丢命!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看样子恨不能把对方吃了。尹虹赶紧给他们倒酒,肖然来回走了两步,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慢慢地平静下来,说就算是规矩,那他老婆又犯了哪条规矩了?强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她……她看见我的脸了。说的尹虹心里一阵哆嗦,刚要走开,听见肖然不阴不阳地问:“我也看见你的脸了,你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
这也许就是肖然说的“坏事”。2002年5月份,汕头一对商人夫妻离奇失踪,家里财物被洗劫一空,公安局调查了半年,没找到任何线索。直到一年后,广东警方破获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才顺带破了这桩无头公案。根据报道,杜根强团伙共抢劫、勒索财物数千万元,犯下五宗命案、无数宗故意伤害致残案。一共有五十余名人犯被捕,其中包括长期纵容、包庇该团伙的某公安处长。案件侦破后,公安局查封了盛极一时的“蓝猫”夜总会,全国通缉首犯杜根强。那时强哥已经带着尹虹逃到了澳门,一直闭门不出。有一天实在闲极无聊,去赌场玩了两把,输得心情大坏,跟一个当地烂仔口角了两句,赌场经理拉偏架,指使保安把他硬叉了出去,强哥心中愤怒,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于是又偷偷溜了进去,瞅冷子扑上去一脚将赌场经理踹翻,又扇了两耳光,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还没到家就被人追上,一番鏖战之后,身中四刀,仆倒在血泊之中,不过还没有断气,跌跌爬爬地坚持着往回走。那时尹虹刚煲好汤,听见门铃响,知道是爱人回来了,笑嘻嘻地打开门,没想到迎面看见一个血人,她惊呆了,手里的汤碗咔嚓落地,强哥爬了两步,一头扎在地上,尹虹过去扶了两下没扶动,听见强哥喃喃地说:“老子终于……”
老子终于死了。
老子终于明白了。
他的普通话一直不标准,尹虹说,也许他说的是:“老子中意……”
老子中意这个结局……老子中意你,尹虹……
说到这里,尹虹双眼灌满泪水,她拼命地眨着,生生把它憋了回去,然后看着窗外那角小小的蓝天,轻轻地念道:“半生恩仇半生花,血满衣时未到家。”
第三十二章
那座城市,也许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的一个影子。
一个乞丐说:这里冬天不冷,真好。
一个民工说:工资高啊,我干了四年,在老家盖了一栋楼,人人都以为我发了财。
一个坐台小姐说:陪聊三百,过夜一千五,等我妹妹大学毕业,我就不干了。
一个白领说:我来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压力不小,只想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一个老板说:钞票决定一切。没有钱就没有生活。
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当周振兴忙于推销他的新概念教材,当陆可儿开始新一轮的收购和兼并,当刘元和陈启明在某个地方做着某事,当韩灵和卫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于是你知道,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觥筹交错,歌哭无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
韩灵重回深圳,发现一切都很陌生。火车站出口改了,公交路线也调整了,她在路牌下徘徊着、犹豫着,像丢了魂一样,一直没想好该往何处去,每路车都会有个终点,但她的终点又在哪里? 消息是周振兴告诉她的,那时肖然已经死了二十六天。据说葬礼很隆重,送葬的车来了一百多辆;据说各大报纸都发了讣告,很多人都写了悼念文章,还有人打算为他作传;据说追悼会的规格很高,许多重要人物都到场讲了话。该说的都说完了,韩灵“哦”了一声,挂上电话,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心想:他就这么死了。然后下意识地去收拾东西,那时已经放暑假了,学校搞了一个收费的补习班,她下午还有一堂课。出门的时候总感觉忘了什么东西,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那么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学校。上课上到一半,有个家长站在门口敲门,说找他女儿,韩灵微微笑着,看他们父女亲亲热热地说话,心里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轰地响了一声。她待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板书,抄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啼”字写错了,拿指头蹭掉,突然间,清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韩灵一愣,手里的粉笔“啪”地断成两截,她急忙转身,没有人,但那句话听得那么清楚,就像真的一样。心里突然疼起来,开始是隐隐的、细线一样的疼,她不在意,继续讲课,那疼痛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重,越来越深,最后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疼得她一身都在发抖,学生们好奇地望着她,韩灵手扶讲台,感觉身子又冷又热,胸口有一把大锤一直在不停地敲,耳边轰轰鸣响,心里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哑着嗓子说:“同学们,老师……老师有点不舒服,大家自习吧。”说完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
晚上回家收拾东西,慢慢地,一切都想起来了。是的,一切都想起来了,过去那么多年,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真切。每一个肖然,二十岁的、二十一岁的、二十八岁的,都来到了面前,微笑着、烦恼着、像个孩子一样来到了面前。摸摸他的脸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那上面还有你留下的伤,韩灵想:他从来没骂过你,是的,没骂过;他从来没打过你,是的,没打过;他从来都那么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
到火车站,售票员说没有座位了,要不要?韩灵大声回答:“要!站票也要!”挤吧,你们都来挤吧,就这么挤到了北京,北京是伤心之地,那年在这里送他去深圳,他说什么了?“别哭,亲爱的,我们会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的,韩灵想,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就这么死了!
从北京到广州,终于有了座位,二十四个小时的旅程,她一直没吃没喝。我不渴,我也不饿,韩灵想,想着你,我就不渴了,想着你,我就不饿了。对面的小两口正在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他们是南下打工的吧,他们正在笑呢。小伙子笑着看了你一眼,对他的女朋友说:“深圳是个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买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抛了起来,也是这么说的,“深圳多好啊,”他说,“亲爱的,这是我们的天堂。”而现在呢,韩灵直直地看着那对情侣,心里慢慢地叫着那个名字,想亲爱的,现在哪里又是我们的天堂?
在广州下车,韩灵买了一张边防证。边防证八十元一张,不讲价,不讲价就不讲价吧,这钱是为他花的,不要说八十,就是八百也要买。韩灵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突然想起一句话:“我很穷,但是我很爱你。”这话是谁说的?她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很多人在那儿排队。你要打个电话吗?韩灵站进队伍里。1993年也是在这里,你告诉他你到广州了,他是怎么说的?“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接你。”喂,到你了!后面的人催她,韩灵拿起电话,按了几个键,突然想起来那人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韩灵猛然醒了过来,扔下电话就往外走,泪水在眼眶里滚滚地转,她拼命憋着不让它流出来,心里想:“你这个骗子,你不会来接我了!”
我想象着,你也在想象着。当那个女人像幽灵一样漂浮在人群的旷野,当星辰一日日东升西落,世间一如往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命不过是一场虚妄之旅,一个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但活着的人最终也要走向那个终点,就像夜风中那盏摇摇欲灭的灯,亮过了,挣扎过了,最终还是归于沉寂。而一切悲欢,一切或真或假的情感,都将在光阴之水中冲刷殆尽,消失无痕。卫媛说:“遗体告别那天我去了,别人都哭,就我没哭,我总感觉他还没死,好像随时会坐起来对我说:'看,你又输了,我逗你玩儿呢。'”
卫媛最后一次见肖然,是她26岁的生日。在丰林酒店吃完饭后,两个人到酒吧坐了一会儿,那时还没到上客时间,酒吧里人影寥落,不远处有好几个衣冠楚楚的帅哥,在灯光下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他们。卫媛明知故问,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肖然抽着烟不理她,卫媛假装生气,伸手掐了他一把,说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话刚说完,肖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招呼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帅哥,说你,过来!那帅哥翩翩扭腰,像蝴蝶一样喷香地飞了过来,肖然仰仰下巴,“这位女士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告诉她。”卫媛脸刷地红了,那帅哥倒很大方,嫣然一笑道:“我呢,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专门帮客人排解忧愁来的。”一口纯正的台湾国语,听得卫媛低头偷笑。肖然接着问:“你,陪她上床,一晚上要多少钱?”这下轮到帅哥不好意思了,忸忸怩怩了半天,说这个这个,蛮不好意思的啊,我们没这个服务项目。肖然哼了一声,叫门口的赵宝刚:“把包拿过来,”然后掏出一摞百元美钞,说这是一万美元,你再跟我说一遍,你们没这个服务项目?!帅哥眼都直了,看着那摞绿纸直叭嗒嘴,正想改口,卫媛早像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幽怨地发嗔:“肖然,你把我当什么了!”然后扭头就走,肖然不理她,挥挥手把帅哥轰走,自顾自地在那儿抽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卫媛走了几步,看见他没动地方,又讪讪地走回来,说我警告你啊,以后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肖然说谁跟你开玩笑,“你今天把这鸭带回去,明天就给你买辆法拉利。”卫媛气鼓鼓地坐下,说十辆法拉利也不行。想一想又有点后悔,那可是法拉利啊,要搁平时,要最普通的保时捷他都不一定肯,再说那辆破MR2她早就开烦了。合计了半天,想探探敌人的虚实,说我跟别的男人上床,你真的不生气?这时音乐声大作,酒吧里洒满缤纷光影,肖然眼里光芒一闪,像鹰一样直直地逼视着她,卫媛心虚了,左顾右盼地躲闪着,看那光芒慢慢黯淡下来,就像一盏烧尽烧干的油灯。过了半天,他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