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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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左右唤进民壮快手人等,将寺中僧众,尽都绑缚,止空了香公道人,并两个幼年沙弥。佛显初时意欲行凶,因看手下人众,又有器械,遂不敢动手。汪大尹一面分付令史,将两个妓女送回。起身上轿,一行人押着众僧在前。那时哄动了一路居民,都随来观看。汪大尹回到县中,当堂细审,用起刑具。众和尚平日本是受用之人,如何熬得?才套上夹棍,就从实招称。汪大尹录了口词,发下狱中监禁,准备文书,申报上司,不在话下。
且说佛显来到狱中,与众和尚商议一个计策,对禁子凌志说道:“我们一时做下不是,悔之无及!如今到了此处,料然无个出头之期。但今早拿时,都是空身,把甚么来使用?我寺中向来积下的钱财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来,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说,分外再送一百两雪花。”那凌志见说得热闹动火,便道:“我们同辈人多,不繇一人作主,这百金四散分开,所得几何,岂不是有名无实!如出得二百两与众人,另外我要一百两偏手,若肯出这数,即今就同你去。”佛显一口应承道:“但凭禁牌分付罢了,怎敢违拗!”凌志即与众禁子说知,私下押着四个和尚回寺,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银无数。佛显先将三百两交与凌志。众人得了银子,一个个眉花眼笑。佛显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时,待我收拾几床铺盖进去,夜间也好睡卧。”众人连称:“有理。”纵放他们去打叠。这四个和尚把寺中短刀斧头之类裹在铺盖之中,收拾完备,教香公唤起几个脚夫,一同抬入监去。又买起若干酒肉,遍请合监上下,把禁子灌得烂醉,专等黄昏时候动手越狱。正是:打点劈开生死路,安排跳出鬼门关。
且说汪大尹因拿出了这个弊端,心中自喜,当晚在衙中秉烛而坐,定稿申报上司,猛地想起道:“我收许多凶徒在监,倘有不测之变,如何抵当?”即写硃票,差人遍召快手,各带兵器到县,直宿防卫。约莫更初时分,监中众僧取出刀斧,一齐呐喊,砍翻禁子,打开狱门,把重囚尽皆放起,杀将出来,高声喊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其声震天动地。此时值宿兵快,恰好刚到,就在监门口战斗。汪大尹衙中闻得,连忙升堂。旁县百姓听得越狱,都执枪刀前来救护。和尚虽然拚命,都是短兵,快手俱用长枪,故此伤者甚多,不能得出。佛显知事不济,遂教众人住手,退入监中,把刀斧藏过,扬言道:“谋反的止是十数余人,都已当先被杀,我等俱不愿反,容至当堂禀明。”
汪大尹见事已定,差刑房吏带领兵快,到监查验,将应有兵器,尽数搜出,当堂呈看。汪大尹大怒,向众人说道:“这班贼驴,淫恶滔天,事急又思谋反。我若没有防备,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连满城百姓,尽受荼毒了。若不尽诛,何以儆后?”唤过兵快,将出的刀斧,给散与他,分忖道:“恶僧事虽不谐,久后终有不测,难以防制。可乘他今夜反狱,除一应人犯留明日审问,其余众僧,各砍首级来报。”众人领了言语,点起火把,蜂拥入监。佛显见势头不好,连叫:“谋反不是我等。”言还未毕,头已落地。须臾之间,百余和尚,齐皆斩讫,犹如乱滚西瓜。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汪大尹次日吊出众犯,审问狱中缘何藏得许多兵器?众犯供出禁子凌志等得了银子,私放僧人回去,带进兵器等情。
汪大尹问了详细,原发下狱,查点禁子凌志等,俱已杀死,遂连夜备文,申详上司,将宝莲寺尽皆烧毁。其审单云:看得僧佛显等,心沉欲海,恶炽火坑。用智设机,计哄良家祈嗣:穿墉穴地,强邀信女通情。紧抱着娇娥,兀的是菩萨从天降;难推去和尚,则索道罗汉梦中来。可怜嫩蕊新花,拍残狂蝶;却恨温香软玉,抛掷终风。白练受污,不可洗也;黑夜忍辱,安敢言乎!乃使李婉儿硃抹其顶,又遣张媚姐墨涅其颠。红艳欲流,想长老头横冲经水;黑煤如染,岂和尚颈倒浸墨池。收送福堂,波罗蜜自做甘受;陷入色界,磨兜坚有口难言。乃藏刀剑于皮囊,寂灭翻成贼虐;顾动干戈于圜棘,慈悲变作强梁。夜色正昏,护法神通开犴狴;钟声甫定,金刚勇力破拘挛。釜中之鱼,既漏网而又跋扈;柙中之虎,欲走圹而先噬人。奸窈窕,淫善良,死且不宥;杀禁子,伤民壮,罪欲何逃!反狱奸淫,其罪已重;戮尸枭首,其法允宜。僧佛显众恶之魁,粉碎其骨;宝莲寺藏奸之薮,火焚其巢。庶发地藏之奸,用清无垢之佛。
这篇审单一出,满城传诵,百姓尽皆称快。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正。各省直州府传闻此事,无不出榜戒谕,从今不许妇女入寺烧香。至今上司往往明文严禁,盖为此也!后汪大尹因此起名,遂钦取为监察御史。有诗为证:子嗣原非可强求,况于入寺起淫偷。
从今勘破鸳鸯梦,泾渭分源莫混流。
第四十卷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山藏异宝山含秀,沙有黄金沙放光。
好事若藏人肺腑,言谈语话不寻常。
这四句诗单说着自古至今,有那一等怀才抱德,韬光晦迹的文人秀才,就比那奇珍异宝,良金美玉,藏于土泥之中,一旦出世,遇良工巧匠,切磋琢磨,方始成器,故秀才二字不可乱称。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凡人胸中有秀气,腹内有才识,出言吐语,自不一般,所以谓之不寻常。话说的,兀的说这才学则甚!因在下今日,要说一桩“风送滕王阁”的故事。那故事出在大唐高宗朝间,有一秀士姓王名勃,字子安,祖贯晋州龙门人氏,幼有大才,通贯九经,诗书满腹。时年一十三岁,常随母舅游于江湖。一日从金陵欲往九江,路经马当山下,此乃九江第一险处。怎见得?有陆鲁望《马当山铭》为证:山之险莫过于太行,水之险莫过于吕梁,合二险而为一,吾又闻乎马当。
王勃舟至马当,忽然风涛乱滚,碧波际天,云阴罩野,水响翻空。那船将次倾覆,满船的人尽皆恐惧,虔诚祷告江神,许愿保护。惟有王勃端坐船上,毫无惧色,朗朗读书。舟人怪异,问道:“满船之人,死在须臾,今郎君全无惧色,却是为何?”王勃笑道:“我命在天,岂在龙神!”舟人大惊道:“郎君勿出此言!”王勃道:“我当救此数人之命。”道罢,遂取纸笔,吟诗一首,掷于水中。须臾云收雾散,风浪俱息。其诗曰:唐圣非狂楚,江渊异汨罗。
平生仗忠节,今日任风波。
此时满船人相贺道:“郎君奇才,能动江神,乃得获安,不然,诸人皆不免水厄。”王勃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
众人深服其言。少顷,船皆泊岸,舟人视时,即马当山也,舟人皆登岸。王勃上岸,独自闲游。正行之间,只见当道路边,青松影里,绿桧阴中,见一古庙。王勃向前看时,上面有朱红漆牌金篆书字,写着:敕赐中源水府行宫。王勃一见,就身边取笔,吟诗一首于壁上。诗曰:马当山下泊孤舟,岸侧芦花簇翠流。
忽睹朱门斜半掩,层层瑞气锁清幽。
诗罢,走入庙中,四下看视,真个好座庙宇。怎见得?有诗为证:碧瓦连云起,朱门映日开。
一团金作栋,千片玉为街。
帝子亲书额,名人手篆碑。
庇民兼护国,风雨应时来。
王勃行至神前,焚香祝告已毕,又赏玩江景多时。正欲归舟,忽于江水之际,见一老叟坐于块石之上,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玉,神清气爽,貌若神仙。王勃见面异之,乃整衣向前,与老人作揖。老叟道:“子非王勃乎?”王勃大惊道:“某与老叟素不相识,亦非亲旧,何以知勃名姓?”老叟道:“我知之久矣!”王勃知老叟不是凡人,随拱手立于块石之侧。老叟命勃同坐,王勃不敢,再三相让方坐。老叟道:“吾早来闻尔于船内作诗,义理可观。子有如此清才,何不进取,身达青霄之上;而困于家食,受此旅况之凄凉乎?”王勃答道:“家寒窘追,缺乏盘费,不能特达,以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
老叟道:“来日重阳佳节,洪都阎府君欲作《滕王阁记》。子有绝世之才,何不竟往献赋,可获资财数千,且能垂名后世。”王勃道:“此到洪都,有几多路程?”老叟道:“水路共七百余里。”王勃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达?”老叟道:“子但登舟,我当助清风一帆,使子明日早达洪都。”王勃再拜道:“敢问老丈,仙耶神耶?”老叟道:“吾即中源水君,适来山上之庙,便是我的香火。”王勃大惊,又拜道:“勃乃三尺童稚,一介寒儒,肉眼凡夫,冒渎尊神,请勿见罪!”老叟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润笔之金,可以分惠。”王勃道:“果有所赠,岂敢自私?”老叟笑道:“吾戏言耳!”须叟有一舟至,老叟令王勃乘之。勃乃再拜,辞别老叟上船。方才解缆张帆,但见祥风缥缈,瑞气盘旋,红光罩岸,紫雾笼堤。王勃骇然回视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见:风声飒飒,浪势淙淙。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星飞。回头已失千山,眨眼如趋百里。晨鸡未唱,须臾忽过鄱阳;漏鼓犹传,仿佛已临江右。这叫做: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顷刻天明,船头一望,果然已到洪都。王勃心下且惊且喜,分付舟人,“只于此相等。”揽衣登岸,徐步入城。看那洪都果然好景。有诗为证:洪都风景最繁华,仿佛参差十万家。
水绿山蓝花似锦,连城带阁锁烟霞。
是日正是九月九日,王勃直诣帅府,正见本府阎都督果然开宴,遍请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会堂上。太守开筵命坐,酒果排列,佳肴满席,请各处来到名儒,分尊卑而坐。当日所坐之人,与阎公对席者,乃新除澧州牧学士宇文钧,其间亦有赴任官,亦有进士刘祥道、张禹锡等。其他文词超绝,抱玉怀珠者百余人,皆是当世名儒。王勃年幼,坐于座末。
少顷,阎公起身,对诸儒道:“帝子旧阁,乃洪都绝景。
是以相屈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阁记》,刻石为碑,以记后来,留万世佳名,使不失其胜迹。愿诸名士勿辞为幸!“
遂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笔砚纸至诸儒之前。诸人不敢轻受,一个让一个,从上至下。却好轮到王勃面前,王勃更不推辞,慨然受之。满座之人,见勃年幼,却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视私语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无礼如是耶!”此时阎公见王勃受纸,心亦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厅之内。阎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长沙人也,姓吴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请诸儒作此记,若诸儒相让,则使吾婿作此文以光显门庭也。是何小子,辄敢欺在堂名儒,无分毫礼让!”分付吏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
良久,一吏报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此乃老生常谈,谁人不会!”一吏又报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报道:“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不语。又一吏报道。“物华天表,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道:“此子意欲与吾相见也。”又一吏报道:“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邦,宾主接东南之美。”阎公心中微动,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数吏分驰报句,阎公暗暗称奇。又一吏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听罢,不觉以手拍几道:“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复出至座前。宾主诸儒,尽皆失色。阎公视王勃道:“观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辞道:“待俚语成篇,然后请教。”须臾文成,呈上阎公。公视之大喜,遂令左右,从上至下,遍示诸儒。一个个面如土色,莫不惊伏,不敢拟议一字。甚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为人称诵。阎公乃自携王勃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作也。吾当厚报。”
正说之间,忽有一人,离席而起,高声道:“是何三尺童稚,将先儒遗文伪言自己新作,瞒昧左右?当以盗论,兀自扬扬得意耶!”王勃闻言大惊。太守阎公举目视之,乃其婿吴子章也。子章道:“此乃旧文,吾收之久矣。”阎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诸儒不信,吾试念一遍。”当下子章遂对众客之前,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一字差错。念毕,座间诸儒失色,阎公亦疑,众犹豫不决。王勃听罢,颜色不变,徐徐说道:“观公之记问,不让杨修之学,子建之能,王平之阅市,张松之一览。”吴子章道:“乃是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旧文,别有诗乎?”子章道:“无诗。”道罢,王勃遂起身离席,对诸儒问道:“此文果新文旧文乎?后有诗八句,诸公莫有记之者否?”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纸如飞,有如宿构。其诗曰:滕王高阁临江渚,珇玉鸣銮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间诸儒、其婿吴子章看毕。王勃道:“此新文旧文乎?”子章见之,大惭惶恐而退。众宾齐起步向阎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记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于是吴子章与王勃互相钦敬,满座欢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独留勃饮。
次日王勃告辞,阎公乃赐五百缣及黄白酒器,共值千金。
勃拜谢辞归,阎公传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缆而行。勃但闻水声潺上,疾如风雨。诘旦,船复至马当山下,维舟泊岸。王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