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内新传-第4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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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长眉一杨,正色道:“童大王久任西兵,如何不知君心民意?譬如我朝与西夏边境上,许多百姓并无统属,宋至则归宋,夏来则属夏,唯恋其土地不去而已,见势强者便折腰事之。倘使我朝尽数驱其入军,虽云给以粮饷,确实难获彼心,西夏倘若趁势来诱,战阵之上何敢望其为我大宋死战?即如现今,若使此三万户皆入厢军,虽给以衣食,然而彼皆道我宋人懦弱,不敢助彼与女真战,其势必当心怀怨望矣!”
“此辽东之地多四方逃来之民,实情实一也,弱知我大宋唯务姑息,不敢与女真战,他日必当归于女真,战事一起,我恐辽东非我大宋所有也!”
童贯又被顶撞,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高墙忙截道:“童大王素来之兵,岂不知其中得失利害?特以此知宗相公思谋而已!如今辽东纳土来久,想必宗相公亦难为无米之炊。”
有他这么一搅和,童贯也不好再发作,却多少还要争些面子回来,悻悻道:“即是如此,亦可志仰朝廷拨给我粮,招彼入军便即无事,何必要生出许多事端,致使台谏有开边生事之疑?宗宣抚所言百姓民心,多属无谓,彼既怨女真入骨,自亦不会为女真所诱去。”
高墙看宗泽又要不服,知道此老秉性刚强,历史上靖康初朝廷本有意命他为使者,与女真商议割三镇讲和,怎料宗泽公然放出话来,辞去惟有勒逼女真退兵,否则有死而已,岂可与自己手中割祖宗之地于人?这种狠话说出来,吓得朝廷惟有赶紧换人,免得被这种倔强货坏了和议。似这样的宗泽,为了辽东的长治久安,怎会顾及童贯的那点面子!
当下只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向童贯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童大王与下官坐了这些时日的海船,想来亦是倦极了,不如且饮了酒变安歇,明日再细细商议政事,如何?”
童贯到底要给高强几分面子,何况现今朝廷经过重整,亲高强的势力依然强大,这宗泽回去之后多半是一根毛也不会少,自己现今怎么说也没有实权,何必与他争口舌之利?当下亦点头答应了,高强便叫开出酒席来,大家吃了一轮,便即回房安歇。
说是安歇,其实辽东诸将当夜便尽皆被邀至武松营中,帐后转出高强,团团拱手道:“诸公辛苦,适才不曾饮得尽兴,某家无心睡眠,值得邀诸公与某再饮一场。”诸将闻言都笑起来,史文恭便道:“相公请酒。有多少便吃多少,少了那个碍物,更加吃得快活!”
当下高强伸手相邀,先请宗泽坐了上座,诸将随后只坐了个团席,亦不拘什么大小。宗泽、吴松并六将,加高强自己和陈规,恰好做了团团一桌,
高强举杯劝了一轮,待诸将齐齐饮了,方笑道:“童大王虽是宦者,亦在西兵中二十年,闻说甚得军心。乞是无谋之人?适才他说这话,某已知其意,乃是想要尽快解决辽东之事,倘使只招三万户为军,计厢军之粮饷,不过每岁六七贯而已,岁增五十万贯即可省边备。这等呈进朝廷,自必以为极便,便是官家亦要称赞他能了当边事,此便是童大王再起视事之机了。你道他果真是来辽东监军的么?”
诸将闻说,都在那里头痛。果然文武殊途,这等朝官的肚肠,绝非他们这些在阵前与敌人刀枪相对的将官所能了解的。宗泽却冷笑一声道:“五十万贯?且不论民心是否能服。军粮尚不在其中,只说现今辽东大体粗安,百姓皆以力耕为生,七万兵出自屯田户中,不犯官中给其饷钱,一旦无业袖手之人亦可从军。现在这七万兵如何能定?势必又要再给其军饷,然则余者亦皆望从军,如此一来,非增三十万兵不可!竭中国之财,养三十万不战之兵,是何谋国之道?真乃不知所谓者!”
高强笑着摇了摇头道:“宗相公,你也忒看高童大王了。他原先在西北时,为了筹措军需,便能干出强令铁钱与铜钱一一相兑的事来,令的西北六路商贾几乎绝迹!若非我承办西北军粮,绝了他的后顾之忧,还不晓得他要弄出什么事来,似你这般深谋远虑,童大王哪里能够?且休,且休!”
诸将闻言,一时都笑起来,郭药师便笑道:“当日相公并不烦国家,便一手救起这辽东十余万百姓来,此等手腕更非童贯之流所能及矣!却不知相公今番来辽东,当如何措置?”
高强笑道:“我有何措置?辽东地盘是你们打下来的,和女真争地是宗相公开的头,我便接着做下去便是,只是宗相公好歹要教我一个章程,免得我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宗泽连连摇手,笑道:“相公过谦矣!老父来到辽东之后,细察地情民意,咸以为女真贪婪不可信,誓盟尚且不足守,况且并无誓盟?彼女真之人素以劫掠为业,每至秋冬便即呼啸四出为盗,况且近年来屡胜契丹,其志甚骄,倘若本朝谨守边疆,他只道南朝人素来懦弱,倒更要以兵来劫掠矣!”
高强点头道:“然则宗相公之意,便是索性摆明阵仗,和女真硬碰硬打上一仗,打到他怕了方好?”
宗泽道:“正是。次等夷狄不明仁义,唯尚勇力,须得叫他知道我南朝兵力强盛,不敢来犯,那时约定誓盟,始可子孙固守为安,即如……”他看了看花荣和武松,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即如当日相公平梁山伯,亦是先整军与之大战一场,而后方好招安。”
高强一怔,还未说话,花荣却举起酒杯来向高强敬了一杯,笑道:“称为此理,当日花荣若非在相公手下险死还生,又怎会甘心归附?更无望今日之风光也!这一杯当敬相公。”
高强忙饮了,道:“自是你在辽东立下大功,方得建节,某岂有尺寸之力?”又向宗泽道:“即如宗相公所谋,想必是在边境上寸步不让,那女真皆是猛安谋克分领田土,现今伤了他许多百姓,那些谋克、猛安必不罢休,一旦整军来攻,便可责他侵疆之罪?”
宗泽捻须点头道:“老父初时亦作如是想,那女真之民本生长草泽山林,素不知令行禁止之道,况且闲常亦要掳劫生事,如今连番吃了好大亏,怎地不来?岂料半年许来,女真反日渐退避。我民屯垦者有深入女真境数十里者。丝毫不见他兵来相攻,实出老夫意料之外。”
陈规从旁道:“宗相公有所不知,那女真国主阿骨打率军攻下辽国上京之后,得知我朝与契丹讲和,且劝他收兵与契丹修好,便即整军回国而去。其惮我朝如此,怎敢兴兵来犯?我等在京中推演局势时,咸已为若不能联结契丹或者高丽,再不然便须辽东自己生变,否则女真必不敢大举来犯。”
宗泽目光一凝,忽地垂下眼帘,双肩似紧而松,竟就在这酒席上入定起来。高强与他共事甚久,晓得这是宗泽又在行那推算之事,当下不敢大搅,只在一旁老老实实坐着。
少停,宗泽睁开双眼,见众人都在那里端正坐定相候,便即举杯敬了一轮,诸将纷纷相应。高强一面与宗泽碰杯,一面细看诸将面色,却看不出有什么愠意,心中暗赞宗泽果然了得。只这么短短半年余,已经收得诸将归心如此。倘若掌兵的文臣都能如宗泽一般,何来文武不和?
宗泽放下酒杯,向陈规点了点头,却像高强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小觑了这女真之人了,只怕已经中了女真之计矣!如老夫所料不错,不出十日,女真使者必至。”
高强微微一惊,忙问端详,宗泽道:“老父不禁百姓向外拓殖,只命诸将敛兵以备,不料他却不来与我争地,任由我朝百姓垦殖土地,料来待我百姓越境甚远时,便要一本朝侵疆为言。一面责我大宋欺凌弱国,不受礼义,一面亦可激劝其民,奋起与抗。此则彼等昔日相率击契丹之故技也!老夫来至北疆时日虽短,亦知北地之人实尚朴忠,皆以南人狡诈多变。倘使女真果真宣扬此事,则其得民心必矣,以顺击逆,我兵虽众,胜负难料。更有甚者,若契丹亦为其所惑,虑本朝不守誓约,与女真呼应来击,则辽东比非我所有!”
高强大皱眉头,来到辽东之前,他委实没有预料到形势会糟糕到如此地步:“宗相公,倘使果真女真有此打算,如今隆冬时节,恐怕正是他行事之时,我当如何应对?”
宗泽捻须沉思片刻,方向高强道:“老夫一日小觑女真,便置相公于此危局之中,实老夫之失也!即今观女真行事,真非小敌,一旦来犯必是倾国之兵,之所以现今不出者,只为其国民非素有官吏巡抚者,徒仗诸部大人招诱行事。为今之计,老夫有八字相增,联辽制之,整军备之!”
陈规在旁边听了半晌,此时方道:“宗相公之意,莫非是先使契丹从旁挠女真之势,我便可整军备战,待时与女真大战?”
“不错!既然女真其志不小,恐有尽灭我辽东之意,不战则已,一旦开战势必是大战连场。”宗泽神色严峻,言语中更是不吝危言:“然而现今我辽东大军未起,又处处受敌无地利可恃,先机已失,惟有借契丹之力拖延时日,待大军悉集粮草足备,方可与女真大战。”
高强一时漠然,宗泽眼下虽未明说,然而这先机已失,也包括了诸将回朝面圣这一事,要知道以辽东这种层层隶属、民兵合一的体制,若是一将不在,便是一军不聚,现今六大将回朝,辽东还有多少可用之兵?所幸现有韩世忠的一万多兵到辽东,李孝忠那义军不久也将登陆,到时候至少有些机动兵力可以应付,只希望这六员将能快点从京城回来吧!
诸将久在辽东,其实也多少能闻到些不安定的气息,只是终究没有宗泽说出来地这般清晰罢了。现今听宗泽说到大战将起,对手是三年间打得诺大辽国几乎亡国的女真兵,而偏偏这样关键的时刻,自己等人却不能在军前效命,要远涉重洋去到汴京见那个赵官家,心中正不知是什么滋味,甚至不晓得这一去之后,还能不能回到辽东来?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听得有人长笑一声说:“为将者惟愿阵前立功,若无敌手,何等无味?某家自到辽东之后,迄今未见一仗,匣中宝刀几生锈矣!列位只管安心往汴梁去面圣,待看俺武二在阵前一刀一枪,争一副节钺来!”
众人闻言俱是一振,栾廷玉便大力一拍武松的臂膊,笑道:“武二郎果然豪气,凭你这两口宝刀,天下哪里不能去得?指望你刀下留情,留些女真鞑子于我杀杀!”
同为战阵厮杀过来的武将,辽东诸将乃是从大灾之后近乎低于一般的沙场中拼出来的,杀性比武松更胜一筹,适才只因忧虑自己一时不能亲自上阵厮杀,故而沉寂。待听武松说得这般豪气,栾廷玉亦放大言,有道是武无第二,诸将哪里肯服?一时间俱都踊跃,花蓉便向高强道:“亦无需联结契丹,相公但筹措粮饷军器,待我等自汴京回来,自然召集麾下儿郎,直杀到黄龙府去,教那些女真鞑子再也不敢正视我大宋兵马!”
高强见此情形,血气忽地上涌,正要答话时,陡然间宗泽离座两步,转身面对席上诸将,蓦地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朗声道:“宗某一日轻敌,致陷我大宋忠勇之士于锋镝之间,虽然诸将皆虎贲之士,然必待将士血站而后破敌者,皆谋臣之失也!宗某自知罪重,枉为辽东宣抚,伏请诸将容老父苟活一时,破敌之日,当以此头像辽东兵民领罪!”铿锵几声道罢,宗泽一颗白头咚地磕在地上,再抬起来已经是额前血迹殷然!
高强与诸将俱是大惊,忙上前扶时,宗泽的白发上已经占了许多血迹,高强痛心不已,不觉已是泪下两行:“宗相公,你无心之失便即自责如此,可知你有用之身,不容自弃?庙堂诸公倘皆能如你一般,这燕云亦不必待高强而定了!”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四〇章
目送着载着宗泽与辽东六大将的船只离开旅顺口,高强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发虚。失去了预知历史进程的优势,身在一片还没有全心归附的土地上,对手却是蓄力已久、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劲旅,偏偏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身边的几员大将全都渡海而去了!
此际高强的脑海之中,陡然浮现出“裸露在羊群”这句话来……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不放六将归朝,不是老爹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可是踌躇再三,他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降人进京面谒乃是不成文的定制,若是高强一到辽东便留下六将不许进京,那不是明摆着有对抗中央朝廷、拥兵自重的意思?况且女真狡诈,万一察觉到自己大举整顿武备,辽东严阵以待,他说不定还要继续收敛一段时间,那时战事迟迟不爆发,高强就算浑身是嘴,也不能打消朝廷和皇帝对于自己的疑忌了,要知道,身边可是还有一个时刻准备挑自己岔子的监军童贯在呢。
“相公,相公!”闻得有人呼唤,高强辨得清是朱武的声音,当下一面返身向坐骑走去,一面道:“何事?”
朱武算起来也是高强身边的老人了,乃是与史进、李孝忠一同从关西前来投奔,只是史进和李孝忠俱已入军中,如今双双贵为万军之长,官阶也因为平燕之役而升到了遥郡防御使,可以堂堂正正地被人称为“太尉”了——太尉这个称呼,在京城没多少人乱叫,但是在军队之中,通常得授美官以上的都能叫作太尉。当然对于高强来说,他的官阶一般都是高过这些“太尉”的,加上他老爹才是正牌的太尉,故而绝少对他人如此称呼。
然而朱武资历虽然与史、李相等,却一直都没有入仕,而只是在高强的身边作一个记室,直到经略辽东时,才两次将他派到此间,后来便在花荣幕中任参议官,今番辽东纳土,他也叨光得授官职,封了个朝散郎,依旧在辽东宣抚司幕中任职。
朱武本人却甚为低调,也不曾利用自己在高强身边的优势谋些私利,故而高强念及他升官较慢时,偶尔也有些歉疚之意,此际身边并没有带着惯用的军师许贯忠和燕青,倒也想听听朱武的计策。
“相公,小人在辽东得掌幕职,尽览文牍案卷,故以为今日辽东之忧,不在于外患与人事,所急者粮饷而已。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