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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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中结,数月而死。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入伏谒床下,谦抑尽礼。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生伫足,拱手致辞。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司主名虚肚鬼王。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苦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
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拷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躇阶而进,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楹间,板雕翠色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有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骇极,欲退却;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生但诺诺。又云:“何事见临?”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嗄。
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毒如此,成何世界!”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跷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蓝尉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乃示之途。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伏阶号屈。王召诉已,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审其情确,大怒曰:“怜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今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鬼乃棰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鬼王呼痛,声类斩豕。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过,中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今踽踽而去,心何忍。”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女接见,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曰:“柳氏,小字秋华。”一妪出,为具肴酒。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资,奈何!”生顿念腰橐空虚,愧惶无声。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官署券保,归即奉酬。”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秋华颦蹙,不作一语。生暂解衣为质,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值耳。”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候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女,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岐出,莫知所从。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响肠鸣饿,进退不能自决。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生腼颜莫对。秀才曰:“有之矣!得毋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生暴绝三日而苏,历历为家人言之。
阎罗
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曰“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
大人
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审视两颊俱有瘢,大如钱,异之,因问何病之同。客曰:旧岁客云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绝壑巉岩,不可得出。因共系马解装,傍树栖止。夜深,虎豹鸮鸱,次第嗥动,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见一大人来,高以丈许。客团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马而食,六七匹顷刻都尽;既而折树上长条,捉人首穿腮,如贯鱼状,贯讫,提行数步,条毳折有声。大人似恐坠落,乃屈条之两端,压以巨石而去。客觉其去远,出佩刀自断贯条,负痛疾走。见大人又导一人俱来,客惧,伏丛莽中。见后来者更巨,至树下,往来巡视,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声啁啾,似巨鸟鸣,意甚怒,盖怒大人之给己也。因以掌批其颊。大人伛偻顺受,不敢少争。俄而俱去。
诸客始仓皇出,荒窜良久,遥见岭头有灯火,群趋之。至则一男子居石室中。客入环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钳制。待舍妹归,可与谋也。”无何,一女子荷两虎自外入,问客何来,诸客叩伏而告以故。女子曰:“久知两个为孽,不图凶顽若此!当即除之。”于石室中出铜锤,重三四百斤,出门遂逝。男子煮虎肉饷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见我欲遁,追之数十里,断其一指而还。”因以指掷地,大于胚骨焉。众骇极,问其姓氏,不答。少间,肉熟,客创痛不食;女以药屑遍糁之,痛顿止。天明,女子送客至树下,行李俱在。各负装行十余里,经昨夜斗处,女子指示之,石洼中残血尚存盆许。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资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棰答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隐忿中结,莫可控拆,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龅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
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据,置不理焉。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董公子
青州董尚书可畏,家庭严肃,内外男女,不敢通一语。一日,有婢仆调笑于中门之外,公子见而怒叱之,各奔去。及夜公子偕僮卧斋中,时方盛暑,室门洞敞。更深时,僮闻床上有声甚厉,惊醒;月影中见前仆提一物出门去,以其家人故,弗深怪,遂复寐。忽闻靴声訇然,一伟丈夫赤而修髯,似寿亭侯像,捉一人头入。僮惧,蛇行入床下,闻床上支支格格如振衣,如摩腹,移时始罢。靴声又响,乃去。僮伸颈渐出,见窗棂上有晓色。以手扪床上,着手沾湿,嗅之血腥。大呼公子,公子方醒,告而火之,血盈枕席。大骇,不知其故。
忽有官役叩门,公子出见,役愕然,但言怪事。诘之,告曰:“适衙前一人神色迷罔,大声曰:‘我杀主人矣!’众见其衣有血污,执而白之官,审知为公子家人。渠言已杀公子,埋首于关庙之侧。往验之,穴土犹新,而首则并无。”公子骇异,趋赴公庭,见其人即前狎婢者也。因述其异。官甚惶惑,重责而释之。公子不欲结怨于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
积数日,其邻堵者,夜闻仆房中一声震响若崩裂,急起呼之,不应。排闼入视,见夫妇及寝床,皆截然断而为两。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断者。关公之灵迹最多,未有奇于此者也。
周三
泰安张太华,富吏也。家有狐扰,不可堪,遣制罔效。陈其状于州尹,尹亦不能为力。时州之东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见为一白发叟,叟与居人通吊问,如世人礼。自云行二,都呼为胡二爷。适有诸生谒尹,间道其异。尹为吏策,使往问叟,时东村人有作隶者,吏访之,果不诬,因与俱往。即隶家设筵招胡,胡至,揖让酬酢,无异常人。吏告所求,胡曰:“我固悉之,但不能为君效力。仆友人周三,侨居岳庙,宜可降伏,当代求之。”吏喜,申谢。胡临别与吏约,明日张筵于岳庙之东,吏领教。
胡果导周至。周虬髯铁面,服裤褶。饮数行,向吏曰:“适胡二弟致尊意,事已尽悉。但此辈实繁有徒,不可善谕,难免用武。请即假馆君家,微劳所不敢辞。”吏转念去一狐,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游移不敢即应。周已知之,曰:“无畏。我非他比,且与君有喜缘,请勿疑。”吏诺之。周又嘱:“明日偕家人阖户坐室中,幸勿哗。”吏归,悉遵所教。俄闻庭中攻击刺斗之声,逾时始定。启关出视,血点点盈阶上;墀中有小狐首数枚,大如碗盏焉;又视所除舍,则周危坐其中,拱手笑曰:“蒙重托,妖类已荡灭矣。”自是馆于其家,相见如主客焉。
鸽异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
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旷野萧条,心窃疑俱。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斤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纸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磬,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
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
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
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