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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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公公你老要替我们伸冤哪!”
“好了!”杨金水喝了一声。几个徽商立刻哑在那里。
杨金水把声调放缓了:“卷进这趟浑水里,是你们自己倒霉。现在你们把胡部堂也牵连了。能不能帮你们说话,我只得跟新来的赵巡抚商量了。这样吧,走呢你们现在是不能走了,就先在我这里住下。但凡能给你们想出办法,冲着胡部堂的面子我尽力去做。”
五个徽商一齐磕头:“谢杨公公!谢杨公公!”
杨金水向那个随从太监示了个眼色,径自走了出去。
浙直总管衙门后堂
胡宗宪已经又回过了头,静静地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显得有些沉痛也显得有些激动:“别人不知你胡汝贞,我们毕竟是二十年的知交。不讲我们的交情,为了国事,为了让你一心在前方平定倭寇,我也会替你送军需,也会替你把那几个同乡解脱回去。国库亏空,我会想办法筹钱。织造局一定要把沈一石的作坊卖给其他商人,除非有明发上谕或者内阁的廷寄。台则,我会上疏,我会去争。”
胡宗宪眼中又有了光亮,被他这番表态又感动起来:“盂静,我大明朝几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支撑大厦,也就靠你们这些理学之臣了。善谋国者如烹小鲜。浙江的事盘根错节,郑泌昌、何茂才还有许多官员背后都牵涉到朝廷,牵涉到宫里,有些事该追,有些事就不能追查到底。该争的争,该忍的必须忍。浙局这时全靠你了!”
赵贞吉:“抗倭才是军国大事,细柳营不可无周亚夫!你放心去就是。上为国事,下为你我的交情,我都知道该怎么做。”
身为上司,胡宗宪这时竞向赵贞吉深深一揖:“那就拜托了!”
赵贞吉连忙还揖:“义所当为!部堂保重!”
浙江巡抚衙门二堂
赵贞吉开始履行自己对胡宗宪的承诺,回到巡抚衙门立刻在二堂提审郑泌昌与何茂才,以追缴赃款,急筹军饷。
四个锦衣卫是当然的陪审,一边坐着两个。各驻地宦官本身就负有宫里对当地官府监察的秘密使命,何况这个案件牵涉到织造局,杨金水理所当然也参加了陪审。
为防止串供,历来审讯这样的罪员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堂的是郑泌昌。
大明朝官场的通例,罪员在审讯定案上报圣裁之前,问官照旧以礼待之。有一种说法是大明的官员获罪的几率太高,纵使无罪,经人诬告陷害可能一夕间锁链加身。
今日之问官难保就不是明日之罪员,今日之礼待别人,便能为明日别人礼待自己留下余地。因此郑泌昌由两个队官押上堂来之前已经去了锁链,而且在大堂中央摆了一把凳子,让他坐下。
郑泌昌的神态倒是让几个审他的人都有些惊诧。以往此人之瘖弱怕事推诿卸责在官场中是有了名的,今日像变了个人,徐步走上堂来,向上面的赵贞吉、杨金水深揖了一下,然后分别向两旁的锦衣卫拱了拱手便安静地在凳上坐下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和杨金水不禁对望了一眼,然后和四个锦衣下也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赵贞吉叫他了。
“罪员在。”郑泌昌依然闭着眼睛。
赵贞吉:“圣旨你都听到了。你在浙江任布政使三年,任巡抚近一年。这四年间沈一石给你行过多少贿,你又在沈一石的作坊里拿过多少钱款,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们也好向朝廷向皇上呈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郑泌昌还是闭着眼:“赵大人,还有四位钦差,我郑泌昌究竟拿过沈一石多少钱财,你们可以去查。”
赵贞吉:“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大明律》载有明文,自己供认的和查出来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那我要说并没有拿洗一石的钱财呢?”郑泌昌睁开了眼腈。
几个人都是一怔。四个锦衣卫脸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却并不接言,因为问官是赵贞吉。
赵贞吉也冷笑了一下:“郑大人,你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吧?”
郏泌昌:“十年寒窗,我有负圣人教诲。”
赵贞吉:“我今天不跟你说孔圣人也不跟你说盂圣人。老子有句名言,郑大人自然读过,那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邦泌昌:“已落天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完这句又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
堂上一片沉默。
赵贞吉突然对堂下大声问道:“淳安知县海瑞什么时候到?”
坐在大堂矮几前记录的书办立刻站了起来:“回中丞大人,上谕应该在今天一早就送到了。如果快,今晚就能赶到。”
赵贞吉:“那好。郑大人既然不领我们的情,就请回囚室。等海知县一到,让他审你!”
郑泌昌这时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睛闭得更紧了。
赵贞吉:“押下去。带何茂才!”
两个队官立刻走上来了。站在郑泌昌两边。郑泌昌又慢慢站了起来,这时却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突然说了一句:“杨公公放心,不该说的我绝不会说。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押下去!”杨金水被激怒了。
两个队官立刻挽着郑泌昌的手臂把他押了下去。
带上来的何茂才和郑泌昌在大堂门外碰面了,何茂才两眼睁得好圆盯望着郑泌昌,郑泌昌却不看他,十分平静地向台阶下走去。
也就是这一照面,何茂才猛地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个人样,便又提起了气,大步向大堂走去,也向赵贞吉、杨金水深揖了一下,却忘记了给两旁的锦衣卫行礼,兀自在凳上坐下了。
四个锦衣卫互望了一眼,脸色立刻阴沉了。
赵贞吉望着他:“郑大人该说的都说了。何大人,他当布政使的时候你只是按察使,他当巡抚的时候你才兼任布政使。你是从犯,应该知道怎样向朝廷交代。”
“冤枉!”何茂才嗓门还是那么大,一开口就把大堂都震得嗡嗡地响。
“闭嘴!”一个锦衣卫猛拍了一下身前的大案,显然是被他刚才的无礼加上此刻的咆哮震怒了,“再咆哮公堂,这里面可有的是刑具!”
何茂才习惯地把头猛地扭过去望向那锦衣卫,可就在目光一碰间,他立刻气馁了。
那锦衣卫站在那里骨架高耸,双目如鹰,显出一副立刻便会跃过来捕拿的架势!
何茂才把目光转向了赵贞吉:“赵中丞,我虽是革员,尚未审讯定案,请依《大明律》待我。”
赵贞吉:“我自然会以《大明律》待你。可几位是宫里的钦差,他们怎样待你,我就无权过问了。”
何茂才:“那好,该用什么刑,你们就用什么刑吧。打死了我,朝野自有议论。”
“这你就错了。”锦衣卫的头儿斜靠在椅子上冷冷地发话了,“比你大几级的官我们都打死过,蚊子都没有哼一声。何况你这么个小小的赃官。还有,你家里的人现在都还在西院关着呢。”
何茂才的脸色这才变了,站了起来:“我是拿过沈一石的钱,拿多少我认,能退多少我退。可上谕说郑泌昌和我贪墨有百万之巨实属冤枉!”
赵贞吉:“哪里冤枉了?”
何茂才:“我到浙江也就三年,沈一石的家财却供着好几任的官府开支,怎么能把账都算到我们头上?”这是第一条冤枉。还有,朝廷给我们的俸禄也就那么一点,府衙里的开支又那么大,哪个衙门靠例银能够对付公事?赵大人,你也是封疆大吏,你在南直隶当巡抚只靠例银够衙门的开支吗?“
赵贞吉猛拍了一下惊堂木:“巧言狡辩!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好!你既然这样问了我,我也可以告诉你。我赵贞吉在哪里为官也从来不贪!你现在贪墨巨款,面对圣谕,尚如此猖狂,可见平日何恶不作!要定你的罪,我们有的是罪证,你不招,我们照例可以从重办你!”
何茂才:“赵大人,同在大明为官,相煎何急?”
“什么叫相煎!”赵贞吉又喝住了他,“你不贪墨,你不作恶,谁能煎你!我再问你一句,你贪墨的钱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你的后衙只有那么些银子?招出来,我和几位钦差自然会斟酌定罪。不招,现在我们也已经移文到你的老家,派地方官去查抄了。藏在哪里,我们都能查出来。”
何茂才:“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拿沈一石的钱全算上,也不过三万两银子。三年了,已经花去两万多两,我剩的钱也就几千两。”
“把我们当小孩哄呀。”锦衣卫头儿插言了,“二十年,你们浙江官府共贪墨了沈一石一百万匹丝绸,折合市价就是一千万两白银。就算你贪了三年,也该在一百五十万两的数上,就算除去郑泌昌的一半,也该在七十五万两左右,再除去你以下官员的贪墨,你怎么也贪了五十万两。”
“冤枉!”何茂才又喊了出来,“我三年一共也就在沈一石那里拿了十几万两银子,多数都用在衙门的开支了!你们不信,打死我也是这个数。杨公公,您老要替我辩冤!”说到这里他也盯上了杨金水。
杨金水根本不看他,转向赵贞吉:“赵大人,这个案子也不是一堂两堂能够审定的。等到那两个陪审官来,可以先交给他们预审。”
赵贞吉:“上谕命我们立刻追缴赃款,以解前方抗倭军需。”
杨金水:“赵大人说得不错,为前方筹军饷才是军国大事。”
赵贞吉慢慢望向了杨金水,立刻猜到了是几个徽商收买沈一石家产的事,这也正是他必须立刻与杨金水摊牌的事,于是向堂下喊道:“将何茂才押监。”
两个队官立刻上来了,这回也是看眼色行事,见几个问官都厌烦他便一上来就夹住了何茂才的双臂,押了出去。
十万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五张,都是在杭州的银号能够即换即兑的现通票!
赵贞吉拿着这五张银票立刻将疑惑的目光望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现在胡部堂督率的兵马是五千人,安徽、江西、福建将到的援军是两万人,二万五千人这五十万两银子可以做一个月的军需。”
赵贞吉:“杨公公,这银子是哪里来的?”
杨金水:“不说赵大人应该也知道,这就是转卖沈一石家产的定金。”
赵贞吉慢慢将银票放回了案上:“上谕是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并没有叫我们转卖沈一石的家产。杨公公,没有新的上谕或是内阁的廷寄,我不能这样做。”
杨金水也不再去拿那些银票,坐了下来:“那赵大人一定另有办法为前方筹集军饷,也有办法将朝廷今年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织出米了?”
赵贞吉:“追缴赃款就是为了筹集军饷。至于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朝廷是不是另有动议,我们也只有候旨。”
杨金水:“不要候了,旨意早就有了。东南抗倭,北边抗鞑靼,今年还有那么多地方遭灾,朝廷全指着江南了。五十万匹丝绸今年必须卖给西洋,胡部堂肃清东南海面也是为了能把丝绸运出海去。赵大人真的连这个也不明白?”
赵贞吉:“杨公公可否给我出示宫里的旨意?”
杨金水:“旨意我现在没有,吕公公的信函赵大人愿不愿意看看?”
赵贞吉沉默着。
杨金水从腰间掏出了钥匙,走到墙边的大柜前打开了一把铜锁,拿出了一叠文纸都放到了大案上,先从上面拿起了一封信,显然早有准备,那信就叠在信封外面,递给了赵贞吉。
赵贞吉很快便看了,还是沉默在那里。
杨金水:“大明朝是皇上的大明朝,不是吕公公的大明朝。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老祖宗不会叫我们这样做。吕公公的信赵大人现在看了,要是还有异议,我这就给老祖宗回函,大不了让老祖宗请皇上躬亲,亲自给赵大人再下一道旨意。”
赵贞吉当然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抗拒,但答应胡宗宪的话,他得履行承诺:“既然宫里有旨意,我当然照办。可把洗一石的家产转卖给胡部堂的亲谊摆明了是郑泌昌、何茂才的用心。杨公公,前方抗倭的大事都在胡部堂肩上,这件事不能牵上胡部堂。我们可以把家产转卖给别的丝绸商。”
杨金水看着他,好久才说道:“沈一石的家产只能卖给胡部堂的亲谊!”
赵贞吉有些激愤了:“为什么!”
杨金水看着他这副神态不再接言,而是用左手揭开了身边的茶碗盖,再伸出右手的中指在茶水里蘸了蘸,然后在案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严”宇!
赵贞吉的脸色立刻变了!
杨金水:“赵大人,最近内阁的变动你也知道了。皇上把内阁的实权交给了徐阁老。你可是徐阁老的学生,何必要为了别人牵上这个字呢?”
赵贞吉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望向杨金水的目光显然是完全屈从的神态。
杨金水这才又拿起了刚才从柜子里掏出的那叠文纸:“这里就是我跟那五个徽商签好的约。所不同者,把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改成了十万匹丝绸,今后每年上贡的一万八千匹丝绸改成了三万匹丝绸。这五十万两银票就是从今年增加的十万匹丝绸中拿出的一半。为了国事,我也是尽了心了。赵大人要没有别的异议,就请在这五份约书上签上名带回衙里盖上巡抚衙门的大印。用这五十万两银子立刻筹办军需粮草,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
赵贞吉的手伸出来好艰难,但还是把杨金水递过来的那叠约书和那五张银票接了过去。
杭州运河码头
几十条装满了军粮、军械、火药和军饷的大船都升起了风帆。每条船上都站着护船的官兵。
赵贞吉站在码头的台阶上,向站在下面两级台阶上的解运官大声说道:“这些军需限四天内押送到胡部堂大营。迟误一天者,斩!”
那解运官大声答道:“是!”立刻站了起来疾步向台阶下走去,一边大声令道,“起锚!起锚!”紧接着迈步登向紧靠码头边的那条主船,一双手立刻伸过来了,接住了这解运官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拉解运官的那人竟是胡宗宪安在巡抚衙门的那个书办!
几十条大船都起锚了,向着运河的下游扬帆连樯蔽江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