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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大明王朝1566-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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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天完全亮了。四个太监,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写字的那四个太监,排成一行从二院外走过来了。
  那个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赤金脸盆走在最前面。一个太监也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白银脚盆走在他后面。另两个太监一人捧着一块吸水丝麻面巾,一人捧着一块淞江细棉脚帕跟着。
  仔细一看,才发现端脸盆的手在微微抖着,那水在脸盆里四周地漾;端脚盆的手也在微微抖着,脚盆里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后面两双捧着面巾和脚帕的手也在抖着。四个太监一个个都是吓得要死的样子。
  终于走到了门边,四个太监八只眼都可怜兮兮地望着门口那个太监,是那种想从他脸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门口那个太监便是贴身随行杨金水的那个太监,这时还一身的风尘,脸上没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诉他们,只轻摇了摇头,接着轻轻地把门推开。
  四个太监心里更没底了,都愣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门口那太监有些急了,瞪着眼下腭一摆。
  那四个太监只好哆嗦着走了进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坐在卧房正中椅子上的赫然是杨金水!
  满面的风尘,显然是刚回来,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着尘土的行装,两眼翻着,望着上方,脸冷得像铁。
  四个太监站成了横排,费力想控制那不听话的手和脚。可手还是在抖着,脚也还是在抖着。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来了?”杨金水的眼望向了门口那随行太监,冷冷地问道。
  四个太监一哆嗦。
  门口那随行太监连忙进来了:“干爹,咱们是从后门进来的,知道的人也就那两三个。”
  杨金水:“打招呼,有谁露出去说我从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随行太监:“是嘞!”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杨金水的眼又翻向上方。四个太监又抖了起来。
  “好热啊。”杨金水突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四个太监立刻像听到了观音菩萨说话,立刻拥了过去,放脸盆的放脸盆,放脚盆的放脚盆,抢着给他取帽子,脱鞋。
  瘦太监将面巾提着两只角在脸盆里漾了漾,轻轻一绞,递给了胖太监,胖太监接过那团面巾一抖,摊在掌心,便去给杨金水擦额头。
  “脏。”杨金水嘴里又迸出一个字。
  胖太监的手立刻僵在那里。
  脚底下那个正准备捧起杨金水的脚放到脚盆里的太监,手也僵在那里。
  四双眼睛一碰,立刻急剧琢磨起来,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监慢慢地将面巾放回脸盆里,率先从怀里掏出了那张银票。另外三个太监也都从怀里掏出了各自的那张银票。四个人并排跪了下来。
  胖太监:“好狗不吃外食。沈老板给的银票儿子们收下都只为作个证据,等着干爹回来。”
  “外食是有毒的。”杨金水的眼这时才望向他们,从第一张银票开始扫视过去,“真有钱,一赏就是四千两。”
  四个太监立刻顺着话风纷纷表态:
  “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就想收买我们!”
  “也不想想,他的钱是靠谁赚来的。”
  “惹恼了干爹,一脚踹了他……”
  “吃了。”杨金水不耐烦了。
  四个太监的话戛然而止,互相望着。
  最小的那个太监最早悟出了这句话:“干、干爹赏我们吃银子呢……”
  听清了,那三个太监立刻将各自手里的银票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那个小太监也连忙将银票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明朝的银票本就是用掺了麻做的纸印成的,纸质韧硬,便于流通,嚼起来已十分费劲,吞下去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四个太监一个个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干净了?”杨金水问道。
  “干净了……”银纸还在喉咙里,四个人又不得不抢着回答,那个难受自不用说,答起来便不流利。
  “真干净了?”杨金水盯着又问道。
  四个太监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转着眼珠子琢磨。
  这回是胖太监最早悟出:“回干爹的话,只要还在肚子里便不干净。”
  矮太监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干净……”
  “总算明白了。”杨金水语气平和了下来,“叫几个人帮帮你们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来。”
  “干爹饶命!”四个太监嚎了起来。
  “嚎丧!”杨金水怒了。
  四个人立刻止了声。
  杨金水:“那个高翰文沾了芸娘没有?”
  “老天爷在上!”那胖太监立刻接言,“手都没挨过。”
  杨金水的脸色好看些了:“这个主意谁出的?”
  胖太监:“回干爹的话,应该是沈老板和郑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杨金水:“在粮船上挂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是谁的主意?”
  四个太监一下子愣住了。
  杨金水:“说!”
  还是那个胖太监:“谁出的主意儿子们确实不知道。不过粮船挂灯笼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都在场。”
  瘦太监:“沈老板出行时轿子前打的也是织造局的灯笼。”
  杨金水那张脸青了,两眼又翻了上去:“好,好,脏水开始往皇上的脸上泼了……好,好。”
  四个太监吓得脸都僵住了。
  随行的那个太监在外面打了招呼回来了:“回干爹,都打招呼了。”
  杨金水:“这四个人拉到院子里去,每人赏二十篾片。”
  四个人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跪在那里,望向杨金水。
  随行的那个太监:“够开恩了,还不谢赏!”
  四个人这才全缓过神来,一起磕头:“谢干爹!谢干爹!”
  随行太监又向杨金水求告:“干爹,现在也不能兴师动众,就让他们打鸳鸯板子吧?”
  杨金水:“太便宜这几个奴才了。”
  这就是同意了,随行太监立刻转向四个太监:“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还不快去!”
  “谢干爹!谢大师兄。”四个人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随行太监从赤金脸盆里绞出面巾,走到杨金水面前,给他轻轻地擦着脸,一边低声说道:“刚听到的,郑泌昌、何茂才他们摆平了高翰文,现在又叫裕王举荐的那个淳安知县杀灾民去了。他们这是一边杀人,一边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
  杨金水睁开了眼,对那随行太监:“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织造局的公函,通知驿站八百里加急直接送到宫里,我有信给老祖宗。”
  随行太监:“晓得。”
  淳安县城县衙门外大坪
  宵禁一开,百姓全来了。虽然都静静的,但人头攒动,又值遭灾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里都藏着敌意,望着绑在柴堆上的齐大柱和井上十四郎,望着柴堆四周那十几个站笼。
  省里调来的兵十分紧张,圈着刑场的大坪,长枪火铳都对着观刑的百姓。
  这种平静果然被打破了,先是北边那条街上起了骚动,大坪四周无数双眼睛都望了过去,人群便涌动起来。
  那队官紧张了,大声喝道:“省里来人了!挡住,都不许乱动!”
  兵们便调转了长枪,用枪柄那头杵前排的人。
  后排的火铳手也高举着火铳,纷纷喝道:“后退!后退!”
  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一群衙役过来了,手里捧着碗,碗里装着墨,用好大的笔蘸了墨往后排人群头上洒去。人群这才往后退去。
  北街两边的人都被官兵逼压向临街的店面,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
  海瑞牵着马在北街的街面上出现了。他的两侧和身后是那群省里的官兵。
  海瑞一行走进了大坪,人群又涌动起来。
  洒墨也不管用了,那些衙役是早准备好的,立时搬过一条条板凳,隔着士兵站了上去,朝前排后面往前拥挤的人,点着头用皮鞭乱抽:
  “你!退后!”皮鞭抽向一个人头。
  “你!退不退!”皮鞭抽向另一个人头。
  “就是你!再挤,就锁了你!”
  人群又往后退了些。
  海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看四周的人,稳步往前走着。
  突然,海瑞站住了,目光望向数步外那座一丈余高的柴堆。
  一双眼睛在柴堆上闪着光直视着他!
  海瑞也直视着这双眼睛,他认出了,就是在杭州漕运码头自己放走的那个齐大柱!
  齐大柱的口中这时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只有目光中似有无数的话要说。
  海瑞不再看他,把目光又移向了和齐大柱绑在一起的那个倭寇。
  井上十四郎这时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海瑞徐步往前走去,站笼里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又是两张见过的面孔,是在漕运码头和齐大柱一起拜见过他的两个桑民,口中也横着勒条,目光中闪出求救的欲望。
  海瑞的目光却出奇的冷漠,走过一只只站笼,走向衙门。
  “哎!抓住!”身后响起了喊声。
  海瑞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去。
  一个老汉,就是马宁远马踏青苗时趴在田里的那个老汉,刚挤出人群便被人群前围着的兵士扭住了,在那里挣扎着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爷,我们没有人通倭,全是冤枉!”
  海瑞远远地望着他。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了:“冤枉!都是冤枉!”
  紧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
  镇守的队官急了,大声下令:“放铳!”
  拿着火铳的兵便斜对向人群的头上放铳。
  铳声轰鸣,火光四射,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
  镇守的队官疾步走到那老汉面前:“这也是个通倭的,关到笼子里去!”
  几个兵立刻将那老汉拖到一个空笼前,打开了笼门,关了进去。
  那老汉在笼子里望向海瑞依然喊着:“青天大老爷,冤枉!”
  海瑞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个队官吩咐抓了人,又踅回来向海瑞一拱手:“在下姓徐,臬司衙门的千户长。”
  海瑞只乜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徐步向衙门走去。
  徐千户一怔,那张脸立刻涨红了。
  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小官从衙门台阶步过高与阶平的监斩台快步走过来了,下了台阶,迎着海瑞深深一揖:“属下淳安县丞田有禄恭迎堂尊!”
  海瑞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田有禄:“现在才巳时,请堂尊先去换官服,午时三刻监斩。”
  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监斩台,向县衙大门走去。
  田有禄怔了一下,只好紧跟着走去。
  徐千户气了好一阵子,大步向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走去。
  徐千户:“老蒋,这个知县什么鸟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哄哄的!”
  同来的队官原来姓蒋,也是个千户,刚才海瑞冷落徐千户他都看在眼里,这时给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说,这个人有些来历,在巡抚衙门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顶得够戗。上面打了招呼,午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挟着他把这些人处决了。”
  徐千户:“知道了。一个鸟知县嘛,连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顶,这口气我们替上面出了。”
  蒋千户:“不只是出气的事。杀了人,还得让他赶快买田,改稻为桑。我们办差就是,犯不着和他置气。”
  徐千户:“我来的时候上头只叫我抓人杀人,买田的事我可不在这里多搀和。”
  蒋千户:“上面说了,午时三刻杀了人就没有你我的事了。买田另外有兵护着沈老板来干。”
  徐千户:“那还差不多。”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又起了骚乱,那徐千户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后面一些人抽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响,被打的人却没有发出呼叫声——两条宽宽的春凳,一左一右摆在院内,左边的凳上趴着胖太监,右边的凳上趴着高太监,两个人嘴里都咬着一根棍子,裤子都褪到了脚踝边,露出了两张白白的屁股。
  小太监拿着篾片在左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监的屁股。
  矮太监拿着篾片在右边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监的屁股。
  由于是互相轮着打,胖太监和高太监已经先打了小太监和矮太监,因此小太监和矮太监这时已然是忍着疼强撑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再打别人,手劲自然也就不强了。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规矩却都是宫里定下的,责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犹如父母责打孩童,让你知痛便了。所谓拍,是相对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个时辰屁股便淤肿起来,呈乌黑色,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虽肿却不淤,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责打又数“鸳鸯板”。由于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互相留情,便会悉心拿捏手法,雷声大,雨点却小,因此宫中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这也便是四个太监这次受了责还谢恩的缘由。
  打得慢,中间空歇时间长,便更不疼了。篾片还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从外院门中慢慢走过来了。在织造局四年,芸娘也经惯了杨金水打人,但有意让她亲眼看着太监打屁股还是头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终究要来,因此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两边,只慢慢向卧房门走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杨金水还坐在椅子上,两脚却已泡在脚盆里,见芸娘进来便笑。
  芸娘站在那里竟报以平静的一笑。杨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芸娘这才慢慢蹲了下去,给他洗脚。
  “别价。”杨金水的脚像柱子般踏在脚盆里,“弹琴的手,金贵,千万别弄粗了。”
  芸娘便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怔怔地坐下。
  杨金水望着她,两只脚轮换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钱,又有才,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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