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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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书办这时倒先明白过来了,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块玉佩,连忙跟了出去。
海瑞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王用汲:“刚峰兄,事情得靠我们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润莲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还能活着走出浙江吗?”说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脸色立刻凝重了,紧跟着走了出去。
巡抚衙门大堂
郑泌昌率先站起来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一双双眼睛先是上下打量着走进来的高翰文,接着又望向跟进来站在门口的海瑞和王用汲。
高翰文向郑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还是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郑泌昌笑着:“一个月的路程十五天赶来,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请坐。”
高翰文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一是因为这个人是严世蕃举荐来的,尊他就是尊严世蕃;更重要的是议案还得靠他去执行,笼络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一个月内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场规矩,高翰文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便把定下的议案让他认可,明天开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没谦让,而且对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员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还是都忍着,只要他认定议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内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笔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了。
高翰文又站了起来,对郑泌昌:“中丞大人,两个县还没有设座呢。”
何茂才这时不耐烦了:“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说到这里径自乜向二人:“你们下去。”
王用汲的腿动了,准备退下去,可是当他不经意望海瑞的时候不禁一惊,便又站住了。
海瑞这时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两眼直视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睛光,比灯笼光还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等来的一个知府跟省里叫板,现在一个上不了堂的县令居然也能让人感到寒气。这种感觉何茂才感觉到了,郑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但毕竟职位在,何况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摆出了威煞:“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话接了过去:“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的那口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转过头要对高翰文发作了,却突然看见了郑泌昌投来的目光。
郑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声说道:“给两位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有随员在门外拿着两条板凳进来了,左边的末座摆一条,右边的末座摆一条。海瑞在左边坐下了,王用汲在右边坐下了。
紧接着,门房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茶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边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将茶盘一举——三个茶碗摆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个茶碗,朝着那书办这边的是两个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这边那个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个茶盘依然没有移开,他这才发现,自己端开的那个茶碗下赫然摆着他的那块玉佩!
高翰文嘴角边掠过一丝浅笑,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拿起那块玉佩,接着双手捧着那只茶碗,拿玉的举动在旁人看来便变成了双手捧碗的姿态。
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海瑞面前,却不再举盘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这时才坐了下来。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忙乱了一阵的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郑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里都知道了。你给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们。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据高府台提的这个方略,我们谋划了好些日子,总算拿出了一个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看,没有别的异议,我们明天就按议案施行。”他又对站在身边的书吏说:“把议案给高府台,还有两位知县看看。”
书吏立刻从郑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议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递了过去。高翰文接过了议案。书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递过一份议案,接着走过去递给王用汲一份议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都认真看了起来。
郑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员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一刻,等这个新来的知府认可了议案,便叫两个县当场接令。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六条二百余字,三个人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个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没等海瑞开口,高翰文紧接着站了起来,望向海瑞:“海知县,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发现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转过了头,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也深望着他:“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声音不大,却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也都望向了他,大堂里十分安静。
接着,高翰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个议案和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符!”
郑泌昌的脸色第一个变了。何茂才还有浙江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海瑞这时眼中也闪着光,特别的亮。
“哪儿不符?!”郑泌昌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高翰文提高了声音:“这个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
何茂才已经忍不住了,大声接道:“这里不是翰林院,把话说明白些。”
“好,那我就说明白些。”高翰文调整了语速,论述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过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这个方略,想没想过稻田改了,今年灾民的荒也似乎度过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田土都贱卖了,还要不要活?”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这个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这个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没提。请问中丞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成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和何茂才愣住了。浙江的几个官员也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下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大堂里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况且此人又是小阁老举荐的,何以竟会如此,小阁老又并没有跟自己有明白交代。一时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中都是惊疑。
其实严世蕃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高翰文来到浙江,也是和罗龙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谈权衡。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说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要推行改稻为桑这样的大国策,再加上一场大灾,靠他们还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这才选了高翰文这个既赞成改稻为桑又是理学路子上的人来掺沙子,意思也是让他们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宪,胡宗宪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谈却是严世蕃等人事先没有料到的。说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这样跟上司较上了劲,也是他们事先没料到的。
虽然没有料到,但现在既出了这个局面,在郑泌昌和何茂才,硬着头皮也得扛住。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个眼神。
何茂才这时也才缓过神来,接过了郑泌昌的眼神,立刻转盯向高翰文:“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这个高府台也要管吗?”
高翰文:“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么叫公价买卖?”
高翰文:“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何茂才急了,脱口说道:“如果三十石一亩,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还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不明白,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为什么一定要压在两个灾县去改!还有那么多没有受灾的县份为什么不能买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县份要五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亩田产丝的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多,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
何茂才被他顶住了。这下在座的人都明白了,这个高翰文是断人财路来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些人的脸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
何茂才哪肯这样就被一个下级把早就谋划好的事情搅了,大声说道:“你可以这样定。但现在官仓的赈灾粮已发不了五天了,五天后如果那些买主不愿买田,饿死了人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高翰文:“谁的罪,到时候朝廷自有公论!”
“放肆!”何茂才被顶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转望郑泌昌,“中丞大人,一个知府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参不参他!”
高翰文:“不用参,你们现在就可以免我的职。”
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顶住了,把郑泌昌也顶住了。
“还有我。”海瑞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请你们把我的职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来:“照这个议案卑职也难以施行。请中丞一并将卑职也免了。”
这是开什么会?吏部新派来的两级三个官员刚到任都要求免职,郑泌昌就是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慢慢站了起来。
郑泌昌:“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高府台还有两个知县,事情要靠他们去做,他们自然要能够做得下去。可你们是新来乍到,浙江许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说要改多少亩田才能完成织造局今年卖往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现在漕运的粮市上能运来多少粮?那些丝绸大户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钱来买粮?这些都是难题。这样吧,高府台和两个知县明天都了解一下详情。后天上午我们再议。”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这时手一挥,第一个离开了案前,向外走去。
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去找!”何茂才站在客厅中就大声嚷着,“告诉你们老板,弄得不好就准备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吧!”
沈一石的那个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里:“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这里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快去找吧。”
那个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还在心里翻腾:“你说小阁老还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还有那个杨公公,火烧屁股了也不赶着回来!照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这时心里有无数个答案,可哪一个答案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还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了,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整个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这个巡抚,你这个臬台,在浙江是个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没有两样!”
何茂才心里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这条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