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戈-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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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看水从哪里渗得最快。”我轻轻告诉他。
掘罗身体震了一下,道:“我出去和他们拼了!”
我一把拉住他,道:“我有亲戚在贼军里。”
“你以为我掘罗会投靠贼军!”掘罗甩开我的手,往密门靠去。
何瑶似乎也没有拉住他,呆呆立着。
上面的兵士已经发现了密门的所在,用力撞着。
我希望有兵士能认得我,却又害怕何瑶知道我就是“贼”……
第二十五章 珐楼城之丧钟
掘罗没有武器,只是双拳,已经打倒了第一个下来的兵士。
不过到底是一个人,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手不止四手。
“有个女人!”
“都抓回去,这只夷狗居然伤了统领。”
“这里还有一个,好像受伤了。”有人呼喝一声,马上有几个人围住了我。
“我是正德营史统领的亲戚,我的腿断了。”我急忙摆明身份,虽然是假的。
有人持着火把照了照,万幸没有认出我。
“你真是史统领的亲戚?”
“千真万确,你带我去见了史统领,定有厚报。”
那人想了想,军刀一指,道“夷狗,过来背他!”
“呸……”
掘罗才说了一个字,一个兵士高抬刀柄砸在他的后背上。
“有劳了。”我趴在掘罗背上,轻轻道。
掘罗没说什么,背着我出了地窖。
我稍稍适应了一下外面的阳光,还好,夕阳西下并不刺眼。
一路上我只看到烧焦的残屋和遍地的瓦砾,点缀其上的是暗黑色的血迹和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尸体。
掘罗也看到了,不停地打颤。
我越发对西征西域没了信心,仇恨已经深深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
史君毅的中军虽然进城较晚,现在也融入了屠城的行列,找不到他人。
“后军呢?王宝儿将军也是在下的朋友。”我见几个兵士脸色不善,突然,我看到了救星,是戚肩!
“戚肩!”我叫道。
“先生!”戚肩见到我,也是一脸喜色,快步跑了过来。
“这人真是史将军的亲戚?”那个兵士问戚肩。
“先生乃是大帅帐下行军长史!就是千人夺阳关的布先生!”戚肩大声嚷道,我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名号居然这么响,几个兵士惊讶地一动不动。
掘罗也怔了一下,转而立直身子,用力一甩。
我被甩了下来,牵动了伤处,痛得直冒冷汗。
兵士一拥而上,对掘罗拳打脚踢。
“住手!”我喊道。
掘罗倔犟地站了起来,满脸乌青。
“放他们走。”我嘶哑着声音,“给他们马匹和粮食,送他们出珐楼城。”
“可是……布先生,这夷狗伤了章统领。”兵士行礼道。
“章统领那里我会去说,照我说的放他走!”我吼道。
兵士很不情愿地带着两人走了,何瑶最后还回头看我,目光难以言喻。
“等一等!”我止住兵士,“让他的父亲一起走,是位医士。”
何瑶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道谢。
戚肩扶起我,替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大帅呢?”我问。
“大帅率亲兵追击敌将张子东,史统领带人追去了。”戚肩道。
我如释重负地将头靠在戚肩的胸膛,安稳了许多,待伤痛过了些,道:“扶我回去。”
戚肩转身背起我,往城外走去。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鲜血和尸体,血腥气却一直往我鼻子里冲。
“城外的敌军也肃清了吗?”我轻声问。
“嗯,中军很快就肃清了城外的贼军,然后就冲入城中,大帅下令屠城三日,不过今日已经没什么人能屠了,大家都在抢东西。”戚肩幽幽道。
我能想象两万乌合之众在精锐雄师下被歼灭的情形。他们就如同山洪中的牛羊,只有等待着被卷到不知名的所在。
“你也去参加屠城了吗?”我问。
戚肩停了一会才道:“我……只是拣了些东西……”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没有理由责怪这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他甚至都还没有弱冠,更何况屠城乃是大帅下的令。
到了中军,除了值班的兵士已经少见其他人。戚肩去了辎重营,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泡在浴桶里。
我不知道此战敌我伤亡各是多少,但是我知道没有真正的赢家。莫非打仗也是赌博?不论多么投入,赢的只有庄家。现在谁在坐庄?大帅?李彦亭?圣上?还是这老天!师父说上天亦有好杀之德,此言不虚。
戚肩不久就推着新装起来的轮椅回来了,抱我出了浴桶。
“给我拿那套白衣。”我对戚肩道。
我只有一套白衣,就是师父的那套。
戚肩照做了,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还合适吗?”我问戚肩。
“先生穿了更显儒雅潇洒了。”戚肩笑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朝太平日久,以至衣冠越来越倾向于贴身,衣袖渐窄。师父这套衣服还是前朝古风,宽衣博带,大袖翩翩。我能想象师父登高远眺,手持羽扇,玉树临风的模样。不过我穿着却显然亵渎了这套衣服,因为它只能蜷缩在轮椅之中,连袖子也展不开。
“还是帮我换了吧。”我叹了口气。
“先生穿着很好看啊。”戚肩不解道。
“先生!”韩广红掀开帐幔冲了进来,单膝跪地,“让先生受惊了!”
“韩兵尉快快请起。”我连忙让戚肩扶起韩广红,此时我才发现,韩广红的左袖空荡荡的,左臂居然被齐肩砍掉了。
“卑职无能!令先生身陷不测,有违将军重托,罪该万死!”韩广红道。
“去把酒来。”我对戚肩吩咐道,又对韩广红道:“其实不过是有惊无险罢了,韩兵尉不必自责。一路上也多亏兵尉大人照顾,我们两人好好喝一盅吧。”
“先生折杀卑职了。”
“韩兵尉若是不嫌弃在下是残疾之身,还请称呼在下子阳。”
韩广红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卑职草字叔友。”
“叔友兄,有礼了。”我款款躬身,古风大袖几乎垂到了脚面。
“子、子阳先生……”
戚肩端来了酒,看到韩广红的局促,不禁也笑了起来。
当夜我和韩广红一直喝到天空泛白才昏昏睡去。
醒来已经是日落西山之时了,大队军马驰入营帐,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还是穿着师父的衣服,让戚肩推了我出去。
“大帅殉国了!”史君毅翻身下马,扶住我的轮椅,哭道。
我心头一震,大帅殉国了!一直待我如子侄的大帅,居然殉国了!
“大帅为张子东所诱,中箭被俘。末将赶到之时,张子东用大帅以为要挟。大帅慷慨言道:‘我大越将士,唯有战死者,焉有辱生人?’遂迎刃自刎。”史君毅说到后来也是泣不成声。
“大帅不立副帅偏将,现在如何是好?”我问。
“还请先生决策,我正德营当以先生为马首。”
“我只是从八品行军长史,如何决策?”
“末将以正德营万人之众服膺先生,还有何不可?”
“召急全军统领校尉,停止屠城,开帐军议!”我见史君毅说得坚决,只好勉强答应。
史君毅行了军礼,转身飞奔而去。
我看了一眼戚肩,戚肩推着我往大帅的军帐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个校尉整整齐齐列在帐下,各个丧色。
“大帅成仁,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本官代掌军事,众将可有异意?”我强压着心跳,努力说得威严一些。
“愿从先生令下。”史君毅郑欢和王宝儿等几个平日较熟的统领拜了下去。
他们既然已经表明了立场,其他几个校尉也都纷纷表示愿以我为首。
“主薄何在?”我叫道。
“卑职在。”主薄陈中远,是个四十来岁的文人。听说他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却连考十年都没有中孝廉,只好投军做了文吏。
“论功行赏,前军五营统领各记上功,史君毅统领奔驰援救亦记上功。其他诸营统领记中功。各级官长记下功一次。”
“领命!”陈中远退开一旁。
“本次西征,原是为了直抵迦师城下,擒贼首李彦亭,以正国法天理。大帅殉国,我等诸将更该为报大帅之仇转进千里,虽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然,俘虏口供,贼首已于日前偷袭阳关。阳关乃是圣驾所居之地,焉能使贼首乱圣上耳目?故,本官以为,大军即日回师确保阳关,众将可有异意?”
“先生,回师阳关末将不反对,只是珐楼城该如何处置?”
“珐楼城乃是西征的根本,可惜易攻难守,无重兵守卫也是徒然。”我的手藏在袖里,不住地发抖,“三日之内,驱逐城内居民,使其离开珐楼城。三日之后,我军回师,焚城以为大帅祭,我要的是一片赤土!”
“末将等领命。”
“散帐。”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三日之后,大帅的棺椁停在大帐内,面向珐楼城。
“焚城!”我轻声喝道,高举的手在大袖中落下,我的话被一波波传了下去。
珐楼城里早就堆满了硫磺稻草等火引子,千万火箭顿时让珐楼城陷入一片火海中。大火印得天空都红了一片,惹来了大风,吹得火势更旺。
我知道,珐楼城的北面是数万民众,他们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蜷身郊外,三天不曾离去。等大火灭后,他们脸上的泪痕要多久才能干?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葬我于大湖之阳兮,歌我英灵。
英灵不可没兮,唯有哀伤。
葬我于乡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鸿。
葬我于天国之内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苍苍,地煌煌,神州悲,国有殇。〗
我用战国古风为大帅写了挽歌,低声唱了出来,唱到第三遍的时候,身边的将军们也都跟着唱了起来,泪落衣襟湿。
第二十六章 城外的敌军
俘将三员,杀敌三万,破城一座。虽然大帅殉国,但还是足以向朝廷报告大捷。
我是扶着大帅的棺椁回的阳关,一路上都没怎么和旁人相见。因为我是实际上的主帅,旁人也不怎么来打扰我。
“报!大、先生,贼军围了阳关,已过旬日。”探马深夜闯进我的营帐,报道。
我披衣起身,问道:“离敌军后营尚有多远?”
“回先生,快马只要两个时辰。”
我吩咐他下去喝点热酒,让戚肩帮我打水洗脸。
“先生,这么早吗?”戚肩揉着眼睛。
“传飞骑营统领石载。”我又穿起师父的古衣,对戚肩道。
今天该不是石载值夜,过了一会他才赶到我的营帐,神采奕奕。
“贼军围了阳关,已过旬日,贵将可率本部骑兵,马不重鞍,兵不重甲,飞驰劫营,于拂晓时分,火烧敌军辎重粮草。一击而还,不可恋战。”我道。
石载犹豫了一下,道:“辎重粮草大多有重兵保护,若是一击不中……”
“不会,我军破了珐楼城后便立刻回师该出乎李彦亭意料之外。即便他已经得了线报,我命贵部长途奔袭也该出乎他意料之外,我军足以称奇兵。”我对石载道。
石载右手握拳击胸,铿锵道:“末将必不辱命。”
的确是精兵,石载的飞骑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开营奔驰而去。
我再也睡不着了,就着一灯如豆翻看大帅的兵书。
大帅对我说过,他曾将戎马生涯的功过得失记录在案,不过终于还是尽数烧毁。“兵法也有常,兵势也无常,以有常应无常,殆之殆者矣!”大帅只留下了这一句话在日夜翻看的《孙宜子说》首页上。
想到大帅,戎马半生的老将,安居十年之后再次出征却被不入流的小计夺去了性命。所以李浑说得对,将军是没有机会重新再来的。
不过张子东居然对李彦亭那么忠心,这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有珐楼城的百姓,或者说是西域的百姓,为什么都会效忠于一个志大才疏的逆贼?我知道自己错了,孙宜子早在三千年前就告诉后世兵家:“知己不知彼,十战得其四;知彼不知己,十战得其六;知己知彼,虽百战而不殆。或不知己不知彼者,非将也。”
我不知叛军,甚至连自己已经是骄兵都没有看出来。
大帅是以勇将著称于世的,看他年纪若此都还披甲杀敌足以想象其年轻时的勇猛。刚而易折,此言不虚。不过作为军师,我居然不能识破敌将之计,导致主帅殉国,实在是毕生难以忘怀的惨痛教训。
尤其是大帅待我如子侄……
“先生,用些点心吗?”戚肩偷偷又睡了一会,现在醒了。
我摇了摇头,道:“现在时候还早,伙房的人才刚起来,别去讨人嫌。”
戚肩出了帐,一会儿端着一杯茶进来,轻轻放在我的案头。
“先生,生死有命……”戚肩突然道。
“我知道。”我继续看着兵书。
“先生太过仁慈了,所以才会有这些烦恼。”
我放下书,叹了口气,道:“当日恩师传我兵法之时,曾劝戒我少造杀孽,现在,唉……”
“即便连孙宜子也不敢说自己少造了杀孽吧?”戚肩反驳道。
“止戈为武,武乃因止戈而成。占戈是战,战本就要占敌先机。我烦恼的是自己总不能占敌之先,处处受制……大帅所信非人,我实在是个庸才。”我瘫在座椅上,喃喃自语道。
“先生!您若是庸人,怎能千人夺得阳关?”
“侥幸成事,怎能拿出来炫耀?”
“但是先生您破珐楼城的确是妙计啊,即便是孙宜子也不过如此吧。”
我皱眉摆了摆手:“孙宜子谥号‘宜’便是进退有据,攻守得当,世人称其为‘子’,可见他确是兵起三代之衰,五万人横行天下三十余年不曾遇有敌手。我比之孙宜子,就如朝露比之沧海,相差何止以道里记?”
师父曾说他自己和孙宜子相比就如同池塘比之瀚海,我说自己是朝露,或许还高估了自己。
戚肩见我不悦,不再说什么。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