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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部分

补天裂-第87部分

小说: 补天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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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定在星期一,4月17日。这一天恰恰是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签订中日《马关条约》四周年,在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四年之后的同一天,大清帝国的又一片领土正式被英国接管,真是一个绝妙的巧合。总督早已宣布将4月17日作为公众假日,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接管仪式提前了一天,但仍然赶在公众假日,这为港岛上的英籍居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早就神往着这片新的领土,港岛太小了,拥挤的都市生活使他们感到紧张而乏味,乡间的绿水青山似乎更富于闲情逸致,有益于身心健康。花园道缆车总站今天格外热闹,大腹便便的巨商富贾、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纷纷走下缆车,他们的私家轿已经等在那里。半山的山径上,轿子、马车和人力车络绎不绝,云咸街轿站的生意也特别兴隆,雇主全都是“鬼佬”。“鬼婆”,喜气洋洋地前去大埔参加升旗盛典,这不仅是一次愉快的远足,更是大英国民放纵他们的“爱国热情”的一个机会。
  在他们的行列中,惟独少了一个人: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翰园”的主人林若翰。
  阿宽佝偻着腰,打开了“翰园”的镂花铁门,衣冠楚楚的林若翰正要走出门去,却被巡逻的英警拦住了。
  “对不起,牧师,请你回去,没有警察司的许可,你不能离开这座别墅!”
  “我已经被你们软禁了两个星期!”林若翰愠怒地望着警察,“难道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
  “在警察司解除禁令之前,你可以这样理解,牧师,”警察的态度保持着克制,而言辞却不容置辩,“我们在执行命令,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可是今天……”林若翰激动地挥着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能待在家里?”
  “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牧师。”警察说,“今天,大英帝国的国旗将在新租借地升起,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警察不无嘲讽地朝他耸耸肩,“但是很遗憾,你不在被邀请的人士之列!”
  “我……”林若翰的心脏“咚”地一声,脸涨红了,“我并不是要去参加升旗仪式,而是要去教堂!今天是星期日,教堂里要举行主日崇拜……”
  “当然,今天的主日崇拜比以往更重要!”警察板着脸说,“现在,政府的要员和军队的高官都集合在教堂,他们将在向上帝祈祷之后,前往大埔,不过,今天的主日崇拜另有人主持,你是不能参加的!”
  “啊!……”林若翰的嘴唇颤抖着,沮丧地愣在镂花铁门前,心中涌起一腔悲愤。新安县那片租借地,从以直线为边界的《专条》到以深圳河为边界的《合同》,经历了多少周折?可以说,他林若翰为此所花费的心血、所作出的贡献,仅次于卜力总督和骆克辅政司;但是,到了正式接管的这一天,他却被排除在外,连在升旗现场做一名普通看客的资格都没有了。其实,以林若翰目前的处境,这一点无须别人把话挑明,他也自己知趣,并没有奢望前去大埔亲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今天装束整齐地出门,真的是要到圣约翰大教堂去,他要在教友们的面前维持自尊,要向上帝诉说自己的不幸,借此填补心灵的空虚,却不料连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官方甚至不允许他和那些接管大员一起祈祷,老牧师实在难以忍受了!
  “牧师,”阿宽走上去,搀扶着他,“回去吧……”
  “不,不……”他喃喃地自语着,甩开阿宽的搀扶,气昂昂走回小楼的客厅,踉跄着奔向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颤抖的手摇着摇把,拿起话筒:“接线生,请给我接总督办公室!”
  线路接通了。
  “我是林若翰牧师,要和总督通话……”
  “对不起,总督不在,他到教堂去了。”话筒里传来总督秘书的声音,“借此机会,我奉命通知你:今后请不要再打扰总督!鉴于你藏匿、包庇抗英分子的行为和泄露政府机密的嫌疑,你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林若翰的心凉到了底。对方把线路挂断了,他茫然地举着话筒,听着那“嗡嗡”的声音,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就是总督府对他的最后答复!卜力总督从去年11月25日来港赴任,到现在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年届六十的林若翰也只有在这时才焕发了人生的青春,他像坠入爱河的小伙子那样狂热地迷恋上了政治,并且有幸博得了新任总督的青睐,短短数月之间便登上了大半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仕途”阶梯,名誉、地位在向他招手,而正当他即将攀上成功的峰巅,却一个跟头栽到了底,太平绅士的桂冠成了泡影,总督府的大门从此对他关闭,不仅如此,政府还要对他“追究法律责任”,等待他的将是公堂受审和铁窗之中的煎熬……
  阿宽接过他手里的话筒,替他挂上。
  “牧师,你要想开些,”阿宽轻声说,“人生在世,一帆风顺的太少了,哪个人不经过七灾八难?人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事到临头,不受也得受!就拿我阿宽来说,这一辈子……”
  “好了,不要再絮叨了!”林若翰烦躁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人跟人不同,你阿宽能跟我比吗?你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华人,能找到一份卖苦力的工作,挣两个小钱糊口,就觉得上了天堂;我要做的大事业,是你连想也不敢想的,你根本不能体会我成功的愉悦,当然也无法理解我失败的痛苦!我如果落到了你这个分上,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阿宽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就住了口,伸出手去要扶着他上楼,林若翰摆摆手,自己踏上了楼梯。
  他经过女儿的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叫了声:“倚阑!”
  倚阑房间的门敞开着,她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当日的《德臣西报》,正在急切地查找来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听到父亲那异样的叫声,两手一抖,报纸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过去。
  “Dad……”倚阑扶住父亲的胳膊,发现他在颤抖,“Dad,你……”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林若翰喃喃地说。
  “Dad也看了报纸了吧?”倚阑说,“昨天大埔打起仗来了……”
  “让他们打吧,随他们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叹自己的命运太悲惨了……”林若翰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纵横交错的皱褶松松地下垂,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女儿扶着他,也许就要瘫倒在地。
  倚阑慌慌地搀着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扶着他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林若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如果不是那双温暖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冰冻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阑焦急地望着父亲,抽出手来,替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宽叔去请医生吧?”
  “不,不用了,医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于心死,我的这颗心已经死了!‘淋若翰抖抖索索地伸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倚阑,倚阑啊,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现在就可以死了……“
  “Dad,你不要这么悲观啊,”倚阑搂住父亲的脖子,眼泪簌簌地坠落下来,滴在父亲那稀疏的白发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从来也没有向命运低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和dad一起往前闯,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得活下去!”
  “这一关,我恐怕闯不过去了!我已经被总督抛弃,被香港抛弃,成了多余的人,在香港的两千多名英国人当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追究法律责任?!”倚阑猛地一个战栗,“这是谁说的?”
  “总督的秘书,我刚刚给他们打了‘德律风’……”
  “啊……”倚阑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下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易先生被追捕,父亲也将受审,这双重的打击让她怎么承受啊?
  林若翰恐惧地抬起头,失神的蓝眼睛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自己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听着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的宣判,而陪审员席上却昂然坐着太平绅士迟天任!大法官手起槌落,宣布了对他的刑罚,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关进了维多利亚监狱……
  “噢,上帝啊,没有想到我六十岁以后的岁月将在铁窗中度过,倚阑,我怕,我怕……”
  “Dad……”倚阑的心脏慌慌地悸动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Dad,别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里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宽叔和阿惠,我们会到那里去看你的……我们会支撑着这个家,等着dad回来……”泪水哽噎了倚阑的喉咙,父女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柔肠寸断地呜咽。
  “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
  “Dad一定会回来,回到我们的家来……”
  “不,这个家,这个伤透了我的心的翰园,我们不要了!”林若翰睁着失神的眼睛,从女儿的肩头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躲开卜力总督的这块领地,回英国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们的家!倚阑,你看,你看哪,我们的家乡多美啊……”
  倚阑回过头去,泪眼望着挂在床边墙上的那幅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当时还只有三岁,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身后那座苫着草顶的古老的房子,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那是英格兰的骄傲,也是父亲的骄傲,他以自己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同乡而深感自豪。父亲的家离那里不远,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尖顶的教堂,父亲多次说过,在教堂的后面,就是林氏家族庞大的庄园……
  “啊,就在那里,走过去不远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着照片上的故乡,像是在对女儿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好大的一片枞树林环绕着我们的林氏庄园,清清的艾冯河从旁边流过,耳畔传来牧童的短笛声……在那宁静的田园,没有政治的纷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有魔鬼设下的防不胜防的陷阱,只要回到家,我就一切都解脱了!也许,我们的庄园早已经破败了,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家呀!回去吧,回去,二十一岁就离开家的John又回来了,我难忘的英格兰,还认识你的儿子吗?”
  潸潸泪水顺着他那苍老多皱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天涯游子到了六十岁,遭受了人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许太迟了一些!
  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发黄的照片,那上面虽然记录着自己的影像,却唤不起任何回忆,也并不觉得亲切,过去的亲切和自豪都是父亲灌输给她的,而一旦拨开了那笼罩了十五年的迷雾,遥远的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不,dad,我不愿意跟你到那个地方去,”倚阑的思绪脱口而出,“我要留在香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怜爱地看着女儿,抖动着苍老的手,抚摩着她那稚嫩的脸庞,“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也非常喜欢香港,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又遭受了这样的境遇,我却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一辈子都错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块海外飞地,是政治家厮杀的战场,是商人冒险的乐园,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弹丸之地,气候又是这么炎热,我们的同胞少而又少,在二十五万人当中只占百分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国的侨民,大英格兰在这里成了少数民族,唉,香港有什么可爱呢?”
  林若翰几乎在香港度过了他的一生,到头来却又觉得香港一无是处,这巨大的反复当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这一切,喝香港的水长大的女儿能接受吗?倚阑紧紧偎依着父亲,听着他的娓娓絮语,一片温馨的天伦之情,而两颗心却在疏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Dad,我爱香港,”倚阑轻声说,“尽管这里有苦难,有悲伤,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西营盘那风雨飘摇的木屋察棚,德辅道上潮水般涌流的暴动人群,中环码头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迹,这一切,都被泪水蒙住了!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永远咽在心里,绝对不能告诉dad:这位身心被极度摧残的老人,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太平山的云雾,听惯了零丁洋的涛声,”她只能这样说,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刻意保守的那个秘密,“还有我们的翰园,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了!”
  “倚阑,是十八年,”林若翰纠正她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忘了自己的年龄?”
  “哦……”倚阑慌了,抬起手来,掩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颤抖,已经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了,“Dad,我……我……说了什么?”
  “倚阑!”林若翰那两道淡黄色的眉毛陡然皱紧了,苍老的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乱成一团麻,胸膛里那颗衰弱的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年仅三岁还没有正式名字的“细女”被他抱进了这个家,从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继承人“倚阑”。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倚阑自己不会记得,她现在是怎么了?是偶然的口误,还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孩子,你……你慌什么?”
  “没……没有啊,”倚阑擦着眼泪说,那只手,那嘴唇都抖个不止,“Dad,我……没有慌,也没说什么……”
  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林若翰深陷的眼窝滚下来,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倚阑,告诉我,”他悚然望着女儿,“告诉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听到了什么?”
  “Dad,别问了……”倚阑呆立在父亲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会知道?”当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惊,“谁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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