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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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迟孟桓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莫的肩膀,“你今天就走,我多给你几天假,不必急着回来,趁着过节期间,好好地跟你那些左右乡邻叙叙旧,多带些钱去,该请客送礼的地方要舍得花钱,一切由你看着办!”
“是,少爷!”
这时,楼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妇女、儿童的说笑声,三姨太高声嚷着:“老公啊,我们走不走啊?”
“就走,就走!”迟孟桓朝楼上答应着,想了想,又对老莫说,“哎,那块地皮,先过户到你名下吧,你要是为迟氏立了这一功,地皮就归你了!”
“多谢少爷!”老莫脸上绽开了笑容。
楼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们欢笑着走下来,冷清的迟府倒突然有了些过节的气息。
老莫送走了他们,自己也回房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打扮得如同绅士一般,带足了钱钞,把迟府的大小事务向仆人们作了交代,便匆匆出了门。此去老家,要摆渡过海,从尖沙嘴前往荔枝角、荃湾,绕道深井、屯门、蓝地,才到厦村,这几十里路可不是近程,既然少爷发了话,花钱不必小气,老莫也就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徒步赶路了。云成街口就是轿站,他一挥手叫了顶轿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上去,颤悠悠衣锦还乡。
邓伯雄府上的“九大簋”到下午两点方散,文湛全起身告辞。阿宽也已由文心瑜安排,吃过了午饭,见天色不早,便辞别易先生和邓先生夫妇,匆匆上路,返回香港去了。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锦田邓氏五围六村,华灯高挂,笑语欢歌,鞭炮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乡间小路上,人们身穿节日盛装,提着灯笼,兴致勃勃,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水尾村邓氏宗祠。
易君恕由邓伯雄陪同,来到祠堂,龙仔抱着小少爷阿猛,前来参加“开灯”盛典。祠堂门前张灯结彩,映照着门媚上的匾额:“清乐邓公词”。门旁漆洒金楹联上写着八个黑漆大字:
南阳世泽,税院家声。
迈进大门,是一个宽敞的天井,已纵横排列几十副桌椅,为了酒喜宴作好了准备,邓氏族人聚集一堂,彼此互相问候,笑语喧扬。天井之后便是二进中厅,厅堂正中高悬“思成堂”匾额;左右又各悬一块金匾,右为“旨赏换花翎”,左为“钦点花翎侍卫”;两旁朱漆金字楹联:
木本水源,当念先人之缔造,流光积厚,尤思奕祀之贻谋。
中厅之后,又是一座天井,也已摆满桌椅,前面便是三进正殿,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神位,神位前的香案上,摆列着紫铜香炉、三牲祭品、蜡台红烛,香案旁边竖立数十支长矛,缀着鲜红的缨穗。殿侧两棵抱柱,又有一联,语曰:
先祖深仁,庙貌常新崇阳豆,曾孙多庆,科名继起盛衣冠。
廊下石阶上,摆着两面大鼓,中间簇拥着一盏高约六尺有余的巨型花灯,上书斗大一个“邓”字,周围依次排列花灯数十盏,争奇斗艳,五彩缤纷。族人指点品评,喜笑颜开。
“这每一盏灯,代表一个男丁,和阿猛一样,都是去年新生的戊戌新丁。”邓伯雄指着那些花灯,对易君恕说。
易君恕抬头望着那些花灯,心中不禁感慨:戊戌年已经过去,尽管灾难深重,但并没有阻止中华民族的勃勃生机,这些娃娃们又为国添了,在苦难中成长起来……
邓伯雄和易君恕穿过人群,走到正殿阶下。一排长案前,几位老者正在议事,邓伯雄上前引见说:“各位老人家,这便是我常说的那位北京的易先生!”
几位老者闻声大喜,连称:“贵客,贵客!”邓伯雄指着座中一位皓首银须的耄耋老者,对易君恕说:“这是家曾祖父,老人家年已九十,是本族族长,因为他排行第九,阖族老幼官称‘九公’。
“噢,晚辈拜见九公!”易君恕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行了礼,九公颤巍巍站起来,还了礼,把易君恕让在主宾席上就座。
这时,一位中年人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天井里的老幼纷纷和他打着招呼。邓伯雄眼睛一亮:“大哥来了!”
说话问,那人来到面前,邓伯雄一把拉住他:“大哥,你看,易先生已经到了!”
“噢,”那人朝易君恕看了一眼,立即面露惊喜之色,拱手道,“易先生,久仰了!得知先生光临,我特地从厦村赶来,拜会先生!”
易君恕连忙起身还礼,却不知此人是谁,只好说:“敢问先生大名……”
“这就是家兄菁士,”邓伯雄笑道,“为我书写文丞相联语的那位!”
“啊!”易君恕心中一动,仔细端详这位邓菁士,见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浓眉大眼,蓄着“八”字短须,虽已是半百年纪,眉目之间却有一股勃勃英气,隐隐感到此人不是寻常之辈,不觉脱口道,“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我未见先生,已经领略了先生的襟怀!”
“先生过奖,”邓菁士道,“那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何如先生直抒胸臆:”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易君恕心中又是一动,知道自己寄给邓伯雄的那首小词,他也已经看过,果然是伯雄的知己。待要和他细谈,听得旁边一声高叫:“吉时到!”抬头看去,见是一位老者手执铜锣,敲将起来,口中喊道:“打锣打锣喊灯,大众酬神,细路完灯!”
顿时鞭炮齐鸣,欢声雷动,“邓”字巨灯冉冉升起,高挂在正殿架梁正中,周围数十盏书有男丁名字的花灯也随之升起。鞭炮燃毕,祭祖仪式开始,邓氏族人,全体肃立,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上前点燃香束,插在香炉之内,然后手捧祭文,抑扬顿挫,朗朗宣读,其辞曰:
皇天后土,佑我邓氏。
吉水东来,岑田兆基。
钟灵美秀,川回山峙。
皇姑税马,子孙不息。
尚祈哲嗣,迭兴继起。
与日更新,世万世亿。
如视如颂,歌以水志。
宣读已毕,阖族人众在九公带领之下,向祖先神位三跪九叩,气氛庄严肃穆。易君恕非邓氏族人,在一旁长揖肃立,行宾客之礼。
礼毕,人们复归原位,依次就座。易君恕应邀与几位老者以及邓菁士、邓伯雄居于首桌,坐了贵宾席。此时,酒撰纷纷呈将上来,百桌宴席之上,都是大坛美酒,诸多美谈,当中簇拥着一只打着铜箍的巨大木盆,盛着一层层垒起来的菜肴,干大鳝、白切鸡、鲜鱿鱼、五花肉、肉丸、腐竹、白萝卜、油豆腐、姜、蒜、八角……应有尽有,这便是享誉粤地、历久不衰的“盆菜”,只有上元灯节和“太平清醮”才可享用,可见其隆重。
喜宴就要开始。这时,老族长九公站起身来,说道:“诸位雅静!开宴之前,伯雄还有话要说!”
顿时,场内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齐齐地投向邓伯雄。
邓伯雄离开座席,走到香案前面,拱手道:“诸位父老叔伯兄弟!一年一度,上元佳节来临,今天我们聚集一堂,祭祀祖先,庆祝新添男丁,我在此向大家贺喜!”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异口同声道:“同喜,同喜!”
邓伯雄接着说:“我邓氏自从先祖汉黻公由江西吉水迁居到此,九百余年,克绍箕裘,食毛践土,艰苦创业,今天这大片田园、旺盛人丁,来之不易!如今祸从天降,朝廷已经把新安县境租给英国,鬼佬就要入我境内,土地将充公,居民将征税,房屋将登记,河溪山林将禁止渔猎,妇女将遭奸淫掳掠,牛羊鸡犬将被任意屠杀,我九百年祖业将毁于一旦,万千人口将沦为亡国奴!我堂堂炎黄子孙,大宋皇姑后裔,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朝廷不要我们,大清国抛弃了我们,我们只有自己奋起,拿起武器,保卫家园!”他望着场内黑压压的人群,叫道:“今年年满十六岁的男丁,都站到前面来!”
场内一阵骚动,人群中陆续走出一些半大少年,在正殿前依次排成两排,有数十名之多。
邓伯雄巡视着这些孩子,说:“恭喜你们,年满十六岁,成了了,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男子汉是做什么的?保国守土,御侮抗敌!从明天起,你们也和阿伯、阿叔、阿哥们一起,去操场练武,拿起刀枪,准备迎敌!”
“是!”孩子们齐声喊道,那声音还带着稚气未脱的童声。
邓伯雄怜爱地看着他们:“十六岁,正是读书的年龄,让你们上阵杀敌,实在于心不忍,但是,大敌当前,也是迫不得已,你们要做邓氏好儿郎!”
“是!”那些同龄少年齐声喊道。
“授枪!”邓伯雄一声令下,身后便有一名精壮汉子走上前来,把竖立在香案旁的红缨长矛,拿起一支,递与邓伯雄。
邓伯雄持枪在手,高声唱名,排在第一个的少年便应声:“有!”迈步出列,庄严地接过那原始的武器,扛在肩上,昂然走下台去。
邓伯雄一一唱名,把长矛授予这些少年,等到最后一个授枪完毕,祠堂前后两院的宴席上已是红缨林立。
邓伯雄把手一挥,高声宣布:“开宴!”
顿时,正殿前的两面大鼓“咚咚”地擂起来,那鼓声惊天动地!
老族长颤巍巍立起身来,和他的曾孙伯雄、菁士一起,举杯向远方的来客易君恕致意……
易君恕倏然起立,双手捧杯,向这位寿翁,向邓氏家族,向戊戌新丁和所有已经成丁的男儿,表达由衷的祝愿……
鼓声咚咚,震动了锦田的大地,湮没了人们的殷殷话语,这是出征的战鼓,在国难当头之际,沿袭九百年的邓氏丁酒宴,变成了威武雄壮的誓师宴。
一轮明月之下,在十余里之外的厦村,邓氏宗祠“友恭堂”里,也同样张灯结彩,吃盆菜、饮了酒,庆贺在过去的一年里,邓氏家族又新添了子孙。当年,锦田邓氏九世祖邓洪惠、邓洪蛰兄弟两人移居这里,一代代子孙繁衍,人丁兴旺,如今已经发展成东头村、罗屋村、巷尾村、新围、锡降围、锡降村、祥降围、新屋村这一大片村庄,绝大多数都是邓氏子孙,与始祖迁粤的发祥之地锦田一脉相连。
傍晚时分,老莫乘着轿子,赶到了他的老家厦村。进了家门,老婆、儿女见老太爷衣锦还乡,居家团圆,共度元宵佳节,自然欢欢喜喜。老莫给儿女们都发了“利市”,饮了几杯茶,说了一阵子话,老婆操持着准备酒饭,为他接风,他便出去走走,见见街坊四邻。
邓氏宗祠“友恭堂”里的丁酒宴圆满结束,人们涌出祠堂,三三两两,谈谈说说,走回各围各村,村前村后都是欢乐的人群,意犹未尽地谈论着今年的丁酒、盆菜,孩子们提灯放炮,街巷里一派节日景象。老莫信步走来,向人们招呼问候,老少乡邻见了,自然要亲热地寒暄一番。老莫自从十二岁离开厦村,到香港谋生,至今已经三十多年,逢年过节才偶尔回家一趟,有时候忙了,甚至连过年也不回来,在乡邻们的眼里倒真是“稀客”,只见他衣冠楚楚,长袍马褂,大襟上挂着金闪闪的表链,手上戴着一汪水似的翡翠扳指,留着长长的指甲,夹着象牙烟嘴,派头十足,俨然腰缠万贯的阔老板。他在香港这些年,干了不知多少行业,换了不知多少地方,到现在也不过是迟府的一名管家,但他自己不说,乡邻们哪里知道?城里的奴才也远远赛过乡下的财主,没人把他小看,老年人叫他莫先生,年轻人叫他伯爷、阿叔,满地跑的细路仔、细路女则叫他阿公了。老莫出手阔绰,见了成年人就敬烟,见了小孩子就送“利市”,红包散出去不计其数,引得乡邻们格外敬重,如同财神爷降临了似的。
正在闲谈,忽见前边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紫赯色面皮,身穿长袍马褂。老莫认得,那是厦村新围邓菁士的三弟邓芝槐,字甄才,号植亭,便高声招呼道:“邓先生!”
这一声招呼不要紧,许多人都一起回过头来。须知这是在邓氏聚居的厦村,“邓先生”实在不计其数,谁知道他叫的是哪一位,所以一呼而百应。
“啊,莫先生?”邓植亭看见老莫,颇为惊异,也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回来过节?”
“是啊,是啊,每逢佳节倍思亲嘛!”老莫忙走过去,向他敬烟。又见邓植亭旁边也都是熟人,其中一位,是厦村西山村的邓惠麟,字仪石,比邓植亭晚一辈,是个有学问的人,光绪九年重修邓氏宗祠“友恭堂”时,那门据上的恭录圣谕匾就是邓仪石手笔。另外几位只记得乳名,忘记了大号,但也都面熟,都一一打了招呼,敬了香烟,彼此寒暄一番。
“莫先生这些年在香港,生意一定兴隆啊?”邓植亭问道,和生意人见面,这也是嘴边的客套。
“马马虎虎吧,”老莫谦逊地笑笑,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反倒令人觉得他一定发了大财。接着,便话题一转,说道,“唉,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已经这把年纪,对商海沉浮早就厌倦了,这几年一直想激流勇退,回老家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莫先生,如今归隐田园,也舒不了心了,”邓植亭说,“香港拓界的事,你恐怕也听说了吧?”
“当然!”老莫说,“我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实在是心中不安,所以无论生意再忙,也暂且扔下,回来看一看!邓先生,对于此事,我们这里的民意如何?”
“国土沦丧,山河变色,民意还须问吗?”邓植亭感叹道,“你不要只看今天这过节的热闹,其实人人心里都惴惴不安,还不知道明年今日又将如何呢!”
“是啊,是啊,”老莫点点头,脸上现出凄然之色,“我虽然常年在外,但妻儿老小都留在老家,怕的是一巳局势有变,这里……”
“莫先生尽管放心!”邓植亭安慰他说,“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你在厦村虽然是外姓人,但我们毕竟世代乡邻,同是大清国子民,大敌当前,理当互相照应,只要有我邓家的人在,决不能让你莫家的人受鬼佬欺负!”
“啊,多谢了!”老莫拱拱手说。他从邓植亭言谈中的那股胸有成竹的神气,已经感到聋耳陈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