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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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易君恕见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阿宽,你虽然是翰翁的管家,奉命行事,但你我毕竟是自己同胞,相处月余,已是无话不谈。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请给我讲清楚,否则,来得不明不白,我决不能收!”
“唉,先生!”阿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事情本来就明明白白,你还一定要我点破吗?阳历11月到月底了,该‘出粮’了,先生给小姐讲课也讲了一个月了,牧师当然要付报酬,这钱是你应该拿的!”
“什么?”易君恕顿时脸涨得通红,想起了那天迟孟桓在他背后说的话:“噢,家庭教师啊?”如今阿宽送来了“工钱”,果然让他说中了,便觉得受了侮辱,“难道我成了这里的佣工吗?”
“先生可别这么说,”阿宽解释道,“牧师对先生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香港,请人做事,就要付钱,天经地义,牧师本人为教会工作,也是按月领取薪水。先生辛辛苦苦地讲课,牧师如果不付报酬,他心里不安,可是,他又知道我们中国人讲义气、顾情面,怕先生不收,所以派我送来,先生还是收下为好。”
易君恕这才知道误解了翰翁,心中又顿生歉意。暗想,如果执意退回这钱,反倒伤了情面,既然如此,只好入乡随俗,暂且收下。只是这样一来,为倚阑小姐授课的责任也就更觉沉重了,务必兢兢业业,收到实效,否则便辜负了翰翁一片苦心。
阿宽完成了使命,这才放下心来。
“阿宽,”易君恕说,“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倚阑小姐要辞退阿惠……她跟翰翁说了没有?”
“没有,”阿宽说,“牧师这场大病,多亏了阿惠伺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还忍心辞了阿惠?再说,为了迟孟桓那个恶少,伤了自己的人,也不值啊!这回月底‘出粮’,阿惠的工钱照发,那件事就不提了。”
“噢!”易君恕吁了口气,这桩不大不小的心事也就了结了。
阿宽正要告辞,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页八行信笺,已经写满了字。阿宽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对读书人却是十分敬重,便说:“先生这是为讲课写的?”
“是啊,”易君恕随口说,“明天给小姐讲这首《过零丁洋》……”
“好哇,”阿宽不禁肃然起敬,“这是大宋文丞相的诗!”
“嗯?这……你也知道?”易君恕一愣,这个苦力出身的阿宽,竟然知道大宋丞相文天祥和他的《过零丁洋》,倒是京城来的举人没有想到的。
“先生,”阿宽谦卑地笑笑,说,“我阿宽没读过书,只是听人家讲古,知道文丞相的大名。在香港的华人里面,大宋文丞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首《过零丁洋》,就是在我们家门口作的嘛,我年轻的时候,装货、送船,零丁洋不知道过了多少次!”
“什么?”易君恕吃了一惊,他自幼把这首诗倒背如流,却只是纸上谈兵,并不知道这零丁洋的具体方位,而今在阿宽说来却如叙家常,使他仿佛见了大宋遗老,“你快告诉我,零丁洋在哪里啊?”
“先生,你请看,”阿宽走到窗前,朝西北方向指着说,“假如我们坐一条小船,从维多利亚港出去,过了右边的昂船洲、青衣岛,前面的那座比香港还大的岛是大屿山,它旁边的小岛是灯笼洲,大屿山和灯笼洲中间的那道窄窄的海峡,是大名鼎鼎的汲水门,船从香港去广州、出外洋的必经之途,出了汲水门,前面就是零丁洋了!”
易君恕站在窗前,随着他的指点,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气弥天,月色朦胧;维多利亚港灯光万盏,像是繁星点点的银河,迤逦向西北伸展,灯光渐渐稀落,大大小小的岛屿像怪兽浮出海面,莽莽苍苍的大屿山如巨鲸卧波;大屿山外,一片汪洋浑然连着天际,闪烁着两点三点渔火……
啊,那就是千载不朽的零丁洋!六百多年前,元军攻陷南宋京城临安,席卷江南,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辅佐死里逃生的两位皇子赵囗、赵囗,转战闽、粤,矢志抗元复国,不幸,文天祥因叛将出卖,为元军所俘,被押解前往广东厓山。那里有沦落海隅地角的南宋流亡政权,有文天祥誓死效忠的少帝,有和他同仇敌汽的将士,而此番前去,却不能和他们相见,他所乘坐的元军战船正是要“征剿”自己的军队!船过零丁洋,文天祥一腔悲愤喷涌而出,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诗篇: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而打萍;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厓山之役是宋、元最后一战,大宋从此灭亡了。文天祥没有能挽救他的国家,可是他的诗篇却比获胜的元朝还要长久,一直流传到今天!”易君恕遥望零丁洋,激动不已,“在厓山兵败、国家危亡之际,陆秀夫郑重地穿起朝服,背着年仅九岁的少帝赵囗,蹈海而死,也是名垂千古的壮举!阿宽,这些想必也是你所熟知的吧?”
“是啊,本地故老相传,有许多宋朝的故事,”阿宽说,“宋王台就是宋朝小皇帝住过的地方……”
“宋王台?”易君恕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
“在九龙,”阿宽指着夜幕下的维多利亚港的北岸,说,“当时,宋朝的人马往这边撤退,元军在后边紧紧追赶,眼看小皇帝就要被敌军捉住,好危险!忽然,他面前的一块巨石‘哗啦!’裂开了,小皇帝急忙躲了进去,等元军走远了,才从裂缝里走出来,躲过了一场大难。他们君臣就在这裹住了下来。”阿宽说起从别人“讲古”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有一天,小皇帝又登上那块巨石,朝远处望去,看着周围群山环抱,很有气势,飞鹅山、东山、大老山、慈云山、鸡胸山、狮子山、烟墩山、鹰巢山,数了数,一共八座山峰,云遮雾绕,有龙蛇气象,就说:”这八座山,每山一龙!‘他身边的一位大臣——大概就是陆秀夫,连忙说:“陛下贵为天子,也是一龙!’小皇帝听他说得有理,就把这个地方赐名‘九龙’了。”
“嗯……”易君恕听得似信非信,这种民间传说往往穿凿附会,添枝加叶,也不足怪,“你说的那个小皇帝,是景炎帝赵囗呢,还是祥兴帝赵囗?”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阿宽毕竟受他的知识所限,语焉不详,“不过,宋朝小皇帝是没有错的,那块大石头上还刻着字呢!”
“噢?”易君恕顿时升腾起探究的欲望,南宋末年那少帝孤臣的悲壮历史一向为他所景仰,如今来到了故实旧地,又岂能放过!“宋王台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海到了尖沙嘴,也只有七八里路了,”阿宽说,“哪天先生要去看,我陪你去!”
次日,用过早餐,易君恕和倚阑照例到书房去上课,林若翰乘了他的私家轿,到教堂去,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一走进教堂,他就不由得想起上个星期日在这里遇到的种种不快,难以言表的惶惶不安又在搅扰他,连接待教友的来访都不能集中精力了。这位教友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充满感情地述说她在身患绝症、家庭又遭受不幸之时,如何受到了主的启示……林若翰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睛望着这位虔诚的女教徒,好似在凝神倾听她那动人的倾诉,而脑际却分明浮现出总督的面孔,那令人不敢逼视的凌厉目光,鹰钩鼻子,微微翘起的小胡子,和那转瞬即逝的冷笑,把老牧师的心境打乱了……
他想到,在下个星期天,如果总督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必然还会到这里来参加主日崇拜,那时见了总督,将难免尴尬。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本周之内去拜见总督一次,不是去做什么解释,只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见,让总督当面感到他的真诚,消除误解。但是,这又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在香港,总督至高无上,只有辅政司、律政司、财务司这三位最重要的官员可以直接觐见总督,而他林若翰却什么官都不是,充其量算一位“社会贤达”,仍然是老百姓一个,离总督太远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使他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当然,迫不得已也可以请骆克先生帮忙,但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骆克先生虽然在官职上是他的上司,而在学术上却又是他的晚辈,老牧师不好意思屈节以求,那样,即使骆克先生在总督面前引见了他,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如果连骆克的这层关系也不利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面前的女教友声泪俱下地把她的故事讲完了,上帝把她和她的全家从危难中拯救了出来,这是圣迹的真实显示,如果牧师允许,她愿意在下一次的主日崇拜把自己的亲身体验向广大教友宣讲……
这么生动的范例真是求之不得!可是很遗憾,尽管林若翰从头到尾都在极力倾听,却没有听明白,直到故事的结尾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突然想到,应该给总督写一封信!这封信可以越过那一层层官阶的楼梯,直接送到总督的手中,这比觐见总督要容易得多,快捷得多,却也能收到当面觐见之效。对,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他必须赶快做,在下一个主日崇拜之前,一定要把这封信送到总督的手里。
那位女教友眼含着热泪,等待林牧师对她的要求作出答复。
“是的,是的,上帝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我们每个人应当对此深信不疑……”他用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谈话,那位女教友悲哀地望着他,惶惑不已。
办公室里的自鸣钟敲响了十二点,他向那位女教友道了“再见”,便出了教堂,乘上轿子,匆匆地赶回翰园。不是急于吃午餐,而是酝酿中的那封信必须赶快写。
回到翰园,从楼里跑过来给他开门的是阿惠。
“阿宽呢?”他问。
“宽叔陪易先生去宋王台了,小姐也一起去了,”阿惠说,“他们没有等牧师回来,先吃了午饭,就走了。”
“嗯?宋王台?”林若翰一愣,“他们去宋王台去做什么?”
“小姐要我告诉牧师,易先生给她讲的一首什么诗……”阿惠说得含含糊糊,她毕竟不像阿宽,记不清楚那些陈年古代的故事,“反正是跟宋王台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也不要紧,易先生在这里待得问了,出去走走也好,”林若翰说着,往院子里走去,突然,心里一阵不安,“哎呀,他不该往那边去,要是遇到什么麻烦……”
“牧师,不要紧的,”阿惠一听就明白牧师担心的什么,却笑笑说,“我回家经常从那里走,宋王台在界限街里面,新安县的官兵过不来,不会遇到麻烦。”
“噢,那就好。”林若翰这才放下心来。
维多利亚港岸边的天星渡轮码头,进进出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今年刚刚开通的小轮渡海服务,使维多利亚港两岸的交通大为便利了,以往客商往来,都是以木船摆渡,如今乘坐小轮船,轻便、快捷,由中环到尖沙嘴一点六公里的水路,只在须臾之间。
阿宽陪着易君恕和倚阑小姐,随着上船的人流,走进码头。从对岸过来的渡轮刚好靠岸,下了船的乘客鱼贯而出。这种渡轮不比定期航班的远线客轮,航班与航班之间留有较大间隔,客人上落井然有序,小轮渡海路程近,间隔短,客流量大,又是草创时期,码头简陋,客人还不熟悉章程,上落时候便拥挤不堪,进出码头的客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从对岸过来刚刚下船的人群之中,匆匆走来一主一仆。主人是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头戴青缎便帽,身穿古铜色暗花宁绸夹袍,外罩青缎马褂,足蹬双梁布鞋。一副方正的脸盘,颧骨和面颊如斧凿刀削,棱角分明,肤色略黑面红润,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此人便是今年春天赴京会试而中途愤然退场南归的广州府举人,家住在对岸新安县锦田村的那位邓伯雄。紧随在旁边的是他的仆僮龙仔,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模样还稚气未脱,脸上透着乡下人进城的新鲜好奇,身穿青布夹袄夹裤,赤脚穿着草鞋,肩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
他们随着人群走出码头,与忙着进港上船的人群擦肩而过。猛然间,邓伯雄看见身旁走过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人,很觉面熟,便站住了脚,回头看去,只望见那人一个背影,那修长挺拔的身材,步履匆匆但不失沉稳持重的走路姿态,觉得十分熟悉,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少爷,快走啊,”龙仔在前边叫他,“你在看什么?”
“龙仔,好奇怪啊,”邓伯雄说,“那边走过去的好像是我的一个熟人……”
“少爷,是什么人啊?”
“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位易先生,”邓伯雄抬手指着说,“你看,你看,就是那个人!”
“嗯?”龙仔并不认识易先生,但听少爷说过多次,对少爷的那位朋友早已十分景仰,便伸长了脖子,随着他的手势往后面眺望。“少爷,不对吧?易先生家在几千里外的北京,怎么会在这里呢?你看,那个人旁边还有个穿长裙的鬼婆,两人在说话呢!这怎么能是易先生?”
邓伯雄也含糊了。今年初夏,他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曾经相约易君恕南下新安一游,至今还记得,当时易君恕无限伤感地说:“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只是路途遥远,愚兄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哪有机缘作数千里远游啊?你我兄弟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是啊,无缘无故,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更不会跟什么鬼婆在一起,恐怕是我看错了!”邓伯雄怅然若失,心中升起对远方的朋友的深深思念。
后面的人群拥挤过来,对站在当路的这两人不耐烦地推搡着,还嘁嘁嚓嚓地埋怨。邓伯雄只好转过身来,说:“龙仔,算了,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码头,匆匆上了干诺道,往闹市区走去。他们从乡下进城来,是有事情要办的。
“哎呀,不好!”邓伯雄又突然失声叫道,停住了脚步。
“少爷,”龙仔吃了一惊,“什么事?”
“一件大事!”邓伯雄说,“我听人说,在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