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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补天裂-第21部分

小说: 补天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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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把式被这两个像要跟他拚命的人吓了一跳:“哎……怎么个意思?”
  栓子大喝一声:“掌柜的,快,送我们一趟,永定门外马家铺!”
  骡车飞奔……
  马家铺火车站,月台上,开往天津的火车升火待发。
  栓子在票房买好了车票,递给大少爷,搀着他,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向检票口。上车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把手里的车票递上去,由穿着铁路制服的“路差”验过,一一放行。可是,奇怪,那旁边还站着一排穿着号衣的官兵,眼睛紧盯着每一个人,发现形迹可疑的就随时拦住,仔细盘查,易君恕和栓子眼睁睁地看着前面有一个人被官兵架着胳膊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易君恕暗暗吃了一惊,莫非……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如果那些官兵是在盘查“康党”,他也就在劫难逃。回首平生,易君恕一介书生,空怀报国之志,一却报国无门,一事无成,落得个仓皇出逃。谭嗣同说,“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如果易君恕面前的这一关不能通过,那就是他本不该逃,应该和复生兄一样,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归宿。为国而死,死不足惜,只可惜身后还留下病弱的老母和孤苦无依的妻子;刚才在飞驶的骡车上栓子又告诉他,少奶奶添了个小姐,唉,生不逢时的可怜的女儿……
  他已经走到了面前的关口。“路差”验了他的票,正要放行,旁边的官兵却一把拦住了他:“等等!你——姓什么?叫什么?”
  易君恕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一定入了官府的另册,只要他自报家门,立即就会锒铛入狱。那一排官兵呼啦啦都朝他围过来,尖厉的目光像猛兽发现了猎物。
  完了,这回真地完了。此地既然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他插翅难飞,只有束手就擒了!
  站在他身后的栓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懊悔自己倒把大少爷送到火坑里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许这位先生通行?”突然,旁边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易君恕猛然抬起头,一位西服革履、高鼻蓝眼的老者正从月台方向在朝这里走过来。那人虽然换了装束,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林若翰!
  “我的朋友,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很久了!”林若翰说着,向他伸过手来。
  易君恕一愣!一个多月前,他和林若翰在莽苍苍斋不欢而散,此后再也没有见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约会,为什么林若翰却在这里“等”他?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今天的重逢完全是不期而遇,林若翰发现了他正处于危险之中,便急中生智,用这种办法出面来救他了!啊,易君恕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鬼子大人”竟然不计前嫌,在他濒临绝境之时伸出救援之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握住那双皮肤松软的老人的手:“翰翁!……”
  正在盘查的官兵愣住了。他们并不认得林若翰,弄不清楚这位高鼻蓝眼、西服革履、气宇轩昂的老者到底是哪国人、什么官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不敢得罪。这年头儿,大清国的老百姓怕当兵的,当兵的怕当官儿的,当官儿的无论大小则都怕洋人!
  “这是我的朋友!”林若翰拉着易君恕的手,威严地对他们说,“你们连我的朋友也不信任吗?要不要检查我的护照?”
  他抬起手,慢慢地伸进西服上衣的口袋,那双蓝色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面前的官兵。
  “哦,不必,不必!”为首的官兵立即低头哈腰,“洋大人,误会了,您请!这位先生也请!”
  林若翰连睬也不再睬他,和易君恕一起朝月台方向走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栓子那颗心才从嗓子眼儿落到肚子、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夹袄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月台上,蒸汽机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吐着团团白烟,“哐啷,哐啷”开动了。
  在林若翰的包厢里,易君恕望着车窗外渐渐后退的古都北京,心里百感交集。
  “翰翁,谢谢您救了我!”
  “不必感谢,解救不幸的人脱离苦难,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说,他神情悒郁地望着窗外,“我遗憾的是,没有能够救出更多的人!”
  9月28日,夏历八月十三,离中秋节只有两天了,浓重的阴云笼罩着北京城,仍然看不到节日的气息。
  鹤年堂的老掌柜已经奉命在店堂门口搭起了席棚,摆上了奥案。今天有官差,监斩官和刽子手正在里面吃喝呢,回头就要开斩了。唉,老掌柜一边小心伺候着,一边在心里感叹:唉,造孽啊,店里边儿卖药救人,店外头砍头杀人!他记得,三个月之前他还和谭大人说过这个话,不曾想,谭大人今天就要在这儿被砍头!“
  菜市口一带的老街坊们都走出了家门,京城的老百姓从四面八方朝这儿拥来,把“丁”字街围得水泄不通,连街两旁的房顶上都爬满了人。
  下午三点半钟,宣武门那边开过来九门提督的大队人马,押着六辆囚车。街两旁的人群轰动了!六名钦犯被押进刑场。他们是:康有为胞弟康广仁,军机四章京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还有一位御史杨深秀,他在皇太后临朝训政之后竟然还顶风上书请皇太后归政,自然是必杀无疑。
  监斩官军机大臣刚毅出来了,他披着大红缎子斗篷,威风凛凛地坐在桌案后面。刽子手把六名钦犯押了上来,刚毅一一验明正身,以朱笔勾销,准备行刑。
  谭嗣同突然要和监斩官说话,他朝着刚毅叫道:“你过来!”
  刚毅惊呆了。天下竟然真有视死如白的人,谭嗣同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那么镇定,他要对刚毅说什么呢?无非是要当众宣讲大逆不道的言论,或者把监斩官侮辱、奚落一番?刚毅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甚至连听也不敢听,他惊恐地侧过脸去,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谭嗣同哈哈大笑,他以诗人的豪爽潇洒,放声朗诵: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监斩官在犯人面前发抖了,刚毅声嘶力竭地喊道:“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腔热血从谭嗣同不屈的躯体中喷涌而出,洒在这片早已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
  北京菜市口,是谭嗣同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捐躯之地。
  他从这里走出去,最后又回到这里。
  两天之后,正是戊戌年中秋佳节。天昏昏,地沉沉,天涯共此时,竟然没有月亮。
  这个无月中秋,易君恕正痛苦地幽居在海河之畔的一座基督教堂里。
  京、津近在咫尺,六君子就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津门,惊闻噩耗,易君恕痛不欲生!
  林若翰到了天津之后,本来是要立即转乘轮船前往香港,但危难之中的易君恕怎么办?他要为易君恕作出一个妥善安置,为此而耽搁了。他们一起暂住在圣公会同道的教堂里,焦急地探听着外面的消息。
  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林若翰又从街上回来了。
  “外面到处张贴着通缉‘康党’的告示,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林若翰忧心忡忡地说。
  易君恕默然无应,这本是他预料到的,北京抓不到他,就会在外埠撒开天罗地网。
  “易先生,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你有什么打算?”
  “我仓皇出逃,连老母都没有来得及告辞,能有什么打算?”易君恕愁肠百转,“只好在外面暂避一时,等风头过后,再伺机返回北京……”
  “不,你不能再回去了!现在,全国到处都在通缉‘康党’,你必须立即离开中国大陆!”
  “离开大陆?”这是易君恕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他生在北京,长在大陆,在这片热土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现在,他难道要离开这里?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古都北京西南一隅报国寺前的那座小院,他那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老娘,在分娩的痛苦中挣扎呻吟的妻子,还有那没有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初生幼女,他怎么能丢下她们,远走海外?。易先生,你们的国家颓败如此,政局混乱如此,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林若翰望着滚滚东去的海河浊流,怆然说,”你们的先哲孔夫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你在大陆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为什么还不走?难道等着被他们杀头吗?”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易君恕默诵着这苍凉的古训,西装洋服的洋夫子以中国圣人之语奉劝他离开自己的祖国,把他的心击碎了。他开始考虑林若翰的建议,却又去路渺茫,“翰翁,我……无处可去啊!”
  “日本和中国近在咫尺,你不妨到日本去……”
  “不!倭寇杀父之仇,此生难忘,我怎么能去国投敌!”
  “那么,或者去台湾……”
  “不!正是甲午惨败,台湾落入敌手,我不忍见那片伤心之地!”
  “啊,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
  “去哪里?”
  “香港。”林若翰这才说出了真正的打算,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已经酝酿成熟了。
  香港?仿佛又一记重槌击在易君恕的心上!香港,祖国东南海隅的那片遥远的土地,那片沦丧于英国人之手的土地,曾经长久地令他痛心疾首,今年的“拓界”风波又使他耿耿于怀,而现在,面前的这位英国人却建议他投奔那个地方!这,即使是出于善意的邀请,不也是一个讽刺吗?
  “易先生,香港是你最后的选择了。”林若翰在催促他作出决断,“有我同行,路上会安全些,请不要错过这惟一的机会!”
  易君恕沉默了。
  三天之后,易君恕和林若翰一起在大沽港登上了南下的英国海轮“王子”号。
  第五章 天涯孤旅
  “王子”号是香港英商信和洋行铁行轮船公司的远航货轮。这家公司的轮船,烟囱一律涂成红色,成为一望而知的醒目标志,以区别于太古洋行的“黑烟囱”和由太古代理的“蓝烟囱”,在香港被称为“红烟囱”轮船。货轮并非仅仅载货,而且开有一定数量的舱间,售票载客,乘客多是和洋行有业务往来的熟客,票银优惠,服务周全。林若翰是香港的知名人士,他和怡和洋行的大班、经理、买办都很熟悉,自然受到殷勤的接待。更为重要的是,和他同行的易君恕正在被大清国通缉,沿途口岸都张贴着悬赏捉拿的告示,盘查甚严,林若翰必须乘坐熟悉的轮船,以保证易君恕的安全。
  “王子”号从天津大沽港拔锚启航,横穿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环抱的渤海湾,进入黄海。这一带海域,正是当年中日甲午之战的战场,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之地。而今,旅顺、大连租给了俄国,胶州湾和湾内各岛租给了德国,威海卫租给了英国,易君恕怆然举目,尽是伤心之地。由此往南,在黄海、东海漫长的海岸线上,租界林立的十里洋场上海和沿海口岸杭州、宁波、温州、福州、厦门,已经无一不是外轮云集,享有种种特权的洋商不仅来自英、法、德、美等列强,还包括瑞典、挪威、奥地利、意大利,都来谋求“利益均沾”,天朝帝国如今已经虚弱到了对海外“狄夷”的勒索讹诈来者不拒、有求必应的地步。台湾海峡东岸的台湾和澎湖列岛已在当年割让给了日本,西岸的福建全省如今也已成为日本的势力范围。一路南行,神州大地遍体鳞伤,使易君恕目不忍睹。而他本人,却正在被自己的祖国追捕,不得不栖身于洋船之上,靠着“鬼子大人”的保护,仓皇出逃!
  “王子”号沿途贸易,各大口岸都要停靠,历时十余日,终于进入南海水域。
  戊戌九月初六,公历10月20日,“王子”号绕过东龙洲,跨过将军澳,穿过鲤鱼门,驶进一道狭长的海峡。广袤的神州大陆已到了东南尽头,曲曲折折的海岸线在此伸出一个尖角半岛,与对面的海岛近在咫尺,鸡犬相闻。岛与半岛之间,碧水盈盈,大海无波,舟揖如林。
  这便是香港。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中国领土,秦砖汉瓦,唐风宋韵,媚珠吐露,莞木飘香,几曾识干戈?然而,随着遥远的大西洋上一个海岛国家的迅速崛起和急剧扩张,尖沙嘴洋面便不得平静了……
  早在17世纪之初,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已经梦想着在中国沿海岛屿的“某个地方进行殖民”。1636年4月,英国海军上校约翰·威德尔率领四艘武装商船来华贸易,行前,英王查理一世向他面授机宜:“凡属新发现的土地,若据有该地能为朕带来好处与荣誉,即代朕加以占领。”船队于1637年6月抵达澳门,明朝官员要求英船在大屿山停泊,威德尔置之不理,悍然驶入珠江口,强行占领亚娘鞋炮台,升起英国国旗,这是英国商船第一次进入香港海域,并且以武力侵犯中国主权;1683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卡罗莱娜”号来华,泊舟大屿山两个月之久;1683年,东印度公司又派遣商船“保卫”号来华,停泊在“澳门以东十五海里”处,已经逼近香港;1787年,英国政府派遣卡思卡特中校出使中国,英国国务大臣西德尼勋爵训令卡思卡特:英国久已对广州的通商条件感到不满,“我们希望在比广州方便的地方获得一小片土地,或一个与大陆分开的岛屿”,如果中国同意割让,即以国王的名义予以接受,同时设法获得“最有利的条件”:英国应在该地享有设警权,并按照英国法律对居留在那里的英国臣民行使裁判权。是年12月,卡思卡特乘快速战舰“威斯塔”号启航来华,翌年6月却在途中病死,他所肩负的使命也随之夭折;1791年,英国国务大臣邓达斯任命马戛尔尼勋爵为全权大使,正式访华。马戛尔尼于1792年9月启航,1793年8月抵达中国。这支八十余人的庞大使团不远万里而来,目的当然不在于名义上的祝贺乾隆皇帝八十三岁寿辰,也不仅仅为了开展贸易和派遣常驻使臣,在马戛尔尼向大清朝廷所提出的多项要求之中,就包括:将舟山附近一个不设防的岛屿让给英国,将广州附近“一块类似的地方”让给英国,觊觎香港的意图已经十分明确。大英帝国和大清帝国都不是“地球上最大的聋子”,那场“对话”有问有答,乾隆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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