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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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身边儿好好儿地待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了!”
易君恕伏在母亲的肩上,默然无语。全家人都为他的侥幸脱险而如释重负,而他的心上仍然压着千钧磐石。
他的耳畔,回响着皇上的召唤:朕位且不能保……
朕今问汝:有何良策……
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皇上啊,皇上!
紫禁城里天翻地覆,而与它相距仅一箭之遥的东江米巷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安详。这里是外国使馆区,俨然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鬼子大人”林若翰正朝着英国公使馆的大门走来。他今天不再是那一身长袍马褂的中式装束,而换上了全副西服革履,头戴英国特有的那种硬胎圆顶“波乐帽”,手里拿着一把兼作手杖的黑色布伞,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
“早安,林牧师!”全副英国皇家军队装束的卫兵向他敬礼。
“早安,我的孩子!”他把礼帽略略提起,又重新戴好,向卫兵欠了欠身,走进了大门。他是这里的常客,卫兵都认得他。即便不认识,那一身笔挺的西服和一张白种人的面孔也已经是通行无阻的护照。
院子的旗杆上悬挂着英国国旗,在初秋的和风中徐徐飘扬。宽阔的草坪刚刚修剪过,苍翠碧绿,一群鸽子在啄食草籽。草坪间的甬路通往使馆的主楼,那是典型的英国建筑,红色砖墙和白色垩粉相间的两层楼上覆盖着哥德式的屋顶,券门、廊柱呈现出浓浓的异国情调。一道院墙内外是两个世界,这里完全没有大街小巷的市尘喧嚣,感受不到紫禁城里那场剧变带来的风声鹤唳。
侍者把林若翰带进客厅,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请他在这里等一等,然后去通报公使。林若翰在雕刻着缠枝花卉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吁了口气,默默地望着面前那英国式的壁炉,还有墙上高悬着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每次林若翰到来,公使都是在这里接待他,到了这里就好像回到了阔别的祖国。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份兴致,内心的焦躁不安使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而在这个已经秋凉的季节,本来是不至于再感到燥热的。
他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随后,窦纳乐扶着光洁馒亮的铜质栏杆扶手走下楼梯。
“早安,林牧师,”窦纳乐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但仍然做出礼貌的笑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早安,公使阁下,”林若翰站起身来,向窦纳乐迎上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不必抱歉,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请坐,林牧师!”窦纳乐亲手把椅子向前挪动了一下,直到林若翰坐下,自己才在旁边落座。
侍者托着托盘走上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人的肩后。
“你喝点什么?”窦纳乐回头望着林若翰,“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林若翰咂咂干渴的嘴唇,“我只想占用阁下一点宝贵的时间,谈一谈……”
“噢,是这样……我要威士忌,”窦纳乐从侍者手里接过高脚玻璃杯,看了一眼那闪着琥珀光泽的液体,这才问道,“对不起,你要谈什么事,牧师先生?”
“中国的事,紫禁城里发生的事,天塌下来了,一切都颠倒了!”林若翰急切地说,“公使阁下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我应该知道,甚至知道得可能比你还要早些,”窦纳乐平静地说,抬起捏着高脚杯的右手,指了指头顶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灯,“可是天并没有塌下来,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怎么能说一样?这里发生了政变,皇帝被软禁了,皇太后又重新堂权了,一场本来很有希望的变法失败了!”林若翰情绪激动起来,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这个国家刚刚前进了一步,却又要倒退两步、三步,甚至更多!”
“在这个世界上,政变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人把权力夺过来,另一些人把权力夺过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紫禁城里的政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
“是啊,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弄坏了!康有为他们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恨不能一夜之间把旧法全部废弃,而不知道调和新旧之间的关系,我曾经建议他们不要激怒皇太后,可是康有为不但不听,反而对她采取极端措施,结果是欲速不达,激成剧变!”
“你说得一点不错,牧师先生。康有为的理想是在中国建立像西方那样文明、民主的社会,如果真地能够实现,我们两国关系也许会有新的发展。但事实是,他没有做到,他的激进主义失败了,变法完蛋了。对这应冒险政治家的不幸,我们除了表示无可奈何的一丝同情,还能做些什么?”
“应该发照会,提出抗议!”林若翰有些失态地挥动着两手,“英国使馆是代表英国政府和大清帝国打交道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元首,英国应该进行于涉,要求他们恢复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不,不,牧师先生,”窦纳乐呷了一口威士忌,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从他们发布的诏令来看,皇帝并没有倒台,他还是国家元首,只不过‘自愿’地接受皇太后的‘慈恩训政’罢了。作为英国的驻华公使,我考虑所有问题的出发点部只能是英国的利益。威海卫的租借条约已经签字,香港拓界的《专条》已经在伦敦换约生效,这些,无论中国的政局如何变幻,都不可能推翻,英国的在华利益仍然有切实的保证。所以,我们对于中国的局势,不必急于作出干涉的举动,而需要冷静地观察……”
“可是,光绪皇帝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林若翰急切地说,“皇太后本来就准备在天津阅兵时废黜他,现在这个日程提前了,说不定会把他杀掉!可是他刚满二十八岁啊,一位奋发有为的青年,一条年轻的生命,太可惜了!”
“我理解你的怜悯之心,牧师先生,”窦纳乐点了点头,却又反问他,“但你相信皇太后会做这种蠢事吗?”
“为什么不会呢?”林若翰愤然说,“她的专横、残暴、喜怒无常、为所欲为,使得所有的中国人只要一提到她就不寒而栗。当年她为了篡夺政权而杀害顾命大臣,为了独揽‘垂帘听政’之权又毒死了慈安太后,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是的,要废黜甚至杀掉一个本来就是由她指定的皇帝,那是很容易的,”窦纳乐说,“但这件事在紫禁城里就可以做到,而根本用不着借天津阅兵的机会大动干戈,她只需要控制皇帝,而不需要杀掉他。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国家陷入混乱,何况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害怕引起国际干涉。当然,如果那个老女人真地发了疯,杀了皇帝,另立新君,并且和英国对抗,我们决不会坐视不顾!但是她不会这样做,至少目前还没有这种迹象。所以我们无须对中国的局势担心,刚刚我给伦敦发了电报,建议对中国的政策不变。你是我国的侨民,又是我所尊重的前辈,我已经把底牌交给你了,牧师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林若翰失望地深深叹息,“完了,全完了!”
“‘全完了’是什么意思?”窦纳乐疲倦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些许光彩,在谈话即将结束之际又对这位沮丧的老人产生了兴趣,“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皇帝的接见?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
林若翰微微一愣,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垂下了眼睑。
“我也为你感到遗憾,”窦纳乐笑了笑。继续说,“皇帝在失去自由之前最后一次接见的外国人是伊藤博文。早些时候有消息说,皇帝可能聘请一至两名外籍人士做他的顾问,所以伊藤动身来中国之前是有所准备的,如果这位退休的日本首相能在中国担任皇帝顾问,将为他的政治生涯增添光彩的一笔。但来到中国之后,他似乎又犹豫了,乱哄哄的现实使他对这个顾问之职望而生畏。他是个颇有远见的人,试想,如果他在政变前夕就任了皇帝顾问,现在正是尴尬的时候!我不知道牧师先生是否也有意竞选这个职位?那么,应该感谢上帝的保佑,使你避免了这样的尴尬!”
“我……”林若翰悲哀地望着窦纳乐,猜不透这是同情呢,还是幸灾乐祸,“我个人是无关紧要的,遗憾的是辜负了主的启示,没有能够帮助这位年轻的皇帝度过难关,甚至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公使阁下也不能帮助他,我就告辞了!”
林若翰站起身来,朝窦纳乐礼貌地欠了欠身,伸手从侍者手里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
“再见,林牧师!”窦纳乐放下手里的杯子,也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保重自己的身体,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谈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林若翰怅然说,“我继续留在北京已经毫无意义,该走了!”
“噢,回英国去吗?”窦纳乐倒来了兴致,“我也很想家啊,只是现在太忙了,抽不开身,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国休假,我很羡慕你,牧师先生!”
“不,故乡已经离我很远了,我要回香港去,那里有我的教堂,我的家,还有我的女儿在等着我,”林若翰喃喃地说,蓝色的眼睛湿润了,“我该回家了……”
“回香港?香港也是我们的地方。你回去的时候,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差不多也该到任了。他好运气,新官上任就将接管一大片新的领土!你见到他,替我问候!”
窦纳乐把客人送到客厅门口,就站住了,朝他挥了挥手。
林若翰撑着作手杖用的布伞,缓缓地迈下台阶,穿过草坪之间的南路,往大门走去。草坪上的那群鸽子扑楞楞飞起来,从他的身旁盘旋着,升上蓝天。
林若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纯净,蓝得深邃。
一天又一天,易君恕只能对着庭院上方的这片天空发愣。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带着悠长的哨音,消失在远方。而他却像笼中的鸟儿,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失去了自由。老太太几乎日夜都不阖眼,;守护着她三世单传的儿子,惟恐有个闪失。杏枝尽责尽职,把大门闩得严严的,甚至不许大少爷迈出垂花门半步。安如终于如愿以偿,把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了,形影不离。她的身子虽然已经极其笨重,仍然恪尽妇道,亲手调制了冰糖莲子羹,迈着蹒跚鹅步,端到丈夫的面前。然而,易君恕却未因此感到丝毫的温暖,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个家里!
三天前,易君恕从洲阳会馆匆匆回家,本来是想看看老母亲,安顿安顿家里的事情,还要去和谭嗣同去一起奔走,却不料就此被困,外界的消息完全隔绝了。他曾几次想逃出去。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要对付一位病弱的老太太、一名孕妇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自然是容易的,夺门而出也易如反掌。但他却不忍那么做,怕伤了这老老少少的心。母亲已是风烛残年,身体病弱得那个样子,惟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就是她的儿子,也正是这一颗慈母之心捆住了儿子。安如虽然平平庸庸,但毕竟是易君恕的结发之妻,如今又怀着身孕,对丈夫更加依恋,使易君恕不忍弃她而去。杏枝是个使唤丫头,自不足论,但若是大少爷逃了出去,老太太必然迁怒于她,大加责罚,让她代己受过,非大丈夫所为。老弱病残的三个女性拦住了一条男子汉,区区小院竟是不。寸逾越的藩篱。
他只有对着头顶的天空发愣。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夏历八月是秋季最好的月份,碧空澄澈如洗,清风拂弄白云。层层云海从天际向头顶涌来,如怒潮滚滚,如奇峰突起,如万马狂奔,如怪兽狰狞……传眼间却又如冰化雪消,悄然四散,化作一片薄薄的轻纱,随风而去……
“啪,啪,啪,啪……”突然一阵打门声惊断了他无边无际的逻想,上房里立即传出老太太急切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杏枝已经跑过来。听见外面有人打门,她不是跑去开门,而是先往里跑:“大少爷,您快进屋去!”
这是老太太立的规矩,甭管任何人来,都不许见大少爷。
安如也闻声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扶着廊下的柱子,低声叫着:“君恕,君恕……”
易君恕被推推搡搡地进了东厢房,杏枝带上了门,才往外面跑去:“来了,来了!这是谁呀?”
易君恕躲在东厢房里,听得“哐啷,哐啷”的开门声,关门声,又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安如挨在丈夫的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心跳得“咚咚”响。
进来的原来是栓子!栓子手里提着大捆的青菜,还有几盒子点心。他把青菜递给了杏核,提着点心进了上房。
东厢房里一场虚惊。安如这才舒了一口气,热气吁在了丈夫的脸上。
栓子在上房待了不大会儿就出来了,正往东厢房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喊着:“大少爷呢?好些天没见着大少爷了……”
上房里又传出老太太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不等老太太吩咐,杏校已经一步跨到栓子的前头,拦住他说:“栓子哥,大少爷不大舒服,这会儿刚睡着……”
东厢房里,易君恕听得发急,他想大喊一声:我没病,也没睡着,我在这儿呢!栓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安如赶紧把那汗津津的手捂在他嘴上,一声儿也不让他出!
院子里,栓子就站住了:“哟,那我就不打扰他了。”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杏枝说:“这些菜够你们吃几天的,外边儿不大安静,你就甭上街了,有事儿跟我言语声儿……”
栓子走了。易君恕眼睁睁地让他走了,惟一能够给他传递信息的人,就这样放过去了。
“哐啷!”一声,杏枝闩好了大门,这才解除了东厢房里的禁令。
易君恕一把推开房门,往上房走去,他要从老太太那儿曲折地探听探听外面的信息。
老太太并没有躺在里间的床上。她穿戴齐整,手拄着拐杖,正襟危坐在堂屋里条案前的太师椅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