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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补天裂-第15部分

小说: 补天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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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易君恕显然是个例外,坦率得已经近乎不顾礼貌了。
  林若翰却并没有因此而恼怒,更不会因此而尴尬。作为一位走遍天下的传教士,一位学贯中西的鸿儒,他有足够的学识和修养应酬各种各样的人物。
  “易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他说,语气平和,神态安详,“人间充满罪恶,尔虞我诈,烧杀抢掠,弱肉强食,我为这一切而痛苦,祈求主宽恕所有的罪人,昭示他们弃恶从善,给这个世界以公正和和平。一些遭受英国侵略的国家的人民,难免对英国怀有敌意,把大不列颠看作是罪恶的渊薮。岂不知,在两千年的历史中,英国人也曾经多次遭受外来的侵略,罗马帝国、日耳曼人、丹麦人、诺曼底的威廉公爵都曾占领那片土地,屠杀那里的人民,而且内战在许多世纪之中也连绵不断,血流成河。直到当今维多利亚女王即位以来,才进入黄金时代。蒸汽机、火车、轮船给英国插上了翅膀,使她迅速成为世界上先进的工业国。经济的发展需要更多的原料,更大的市场,更廉价的劳动力,她向海外扩张,在欧、亚、美、澳各洲都建立了殖民地,号称‘日不落帝国’。往日的强国变成了弱国,弱国变成了强国,世界就是在不断的较量和争斗之中走过来了,发展到了今天……”
  “翰翁为英国的强大而自豪,我为中国的衰落而悲哀。”易君恕摇摇头,“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英国,而英国却先后割占了香港、九龙,现在又强行拓界,英国有什么理由这样对待中国?难道强国就可以奴役弱国吗?”
  “我并没有为英国辩解。我是一个英国人,当然爱自己的祖国。但是我又是上帝的仆人,我爱天下所有的人。我在故乡英格兰只生活到二十一岁,就离开了她,在香港和中国内地度过了大半生,经历了英法联军战争、中法战争和甲午中日战争。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我看到的都是中国的失败。尤其是甲午战争,中国不是败给英、法、德、俄等西方强国,而是败给了她的近邻日本,那个弹丸岛国不仅面积小,人口少,资源贫乏,而且和中国同文同种,算是中国的晚辈和学生。老师败给了学生,天朝帝国败给了小小的日本,这是历次战争所不能比拟的。中国的失败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负,而是败给了整个世界,是她在近百年来全面落伍的标志,中国不仅是败在强国手里,也败在自己手里。一个文明古国竟然落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为什么?中国人除了谴责列强之外,难道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吗?”
  “嗯……”易君恕无言以对,林若翰的这番话虽然极不入耳,却也发人深思。“以翰翁之见,原因何在?”
  “请原谅我直言不讳。‘淋若翰说,”我在青年时代启程东渡,对东方文明充满了向往。在香港居住久了,又经常往来内地,对中国的了解也就更深了一层。我发现中国人与西方人有许多不同,也许正是这些不同,影响了中国的发展。比如,西方人把古代看作童年,把现代看作成人,而中国人则把古代视为完美无缺,总是认为今不如昔;中国人好静不好动,崇尚中庸之道,而西方人好动不好静,喜欢标新立异;西方人万事争先,不甘落后,中国人墨守成规,不知善变。也许,这种民族性格差异正是西方迅速发展,中国由盛而衰的内在原因吧?“
  “嗯?”易君恕从来没有接触过洋人,自然也无从比较,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奇异的论述,感到十分新鲜,“翰翁能否再讲得详细一些?”
  “在我看来,使中国滞后的弊病有三。其一,骄傲自大,迷信愚昧。在历史上,中国确曾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在天文、地理、数学、哲学和新器物制造诸多方面居于世界领先地位,但也由此造成了尊己轻人之弊。对于域外的事物,或者以‘戎狄何知’而盲目鄙薄,或者以冲华不尚‘而拒之门外,由此故步自封,不思进取,而不知世界的变化却日新月异。康熙年间,朝廷钦天监监正杨光先用旧法旧器观测天象,尽管屡屡失误,仍然坚决拒绝使用西洋历法和观测仪器,他说:”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如此顽固守旧,简直不可理喻!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率领浩浩荡荡的庞大船队来到中国,向大清乾隆皇帝祝贺八十三岁寿辰,这是西方第一强国首次叩向东方文明古国的大门。他献给皇帝的寿礼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天体运行仪和地球仪,表明天下之大,中国只不过是其中一国;还有新式步枪、火炮等等先进武器,以展示英国的实力。中国朝廷完全没有理会这番用意,在礼品清单上把‘礼物’改为‘贡物’,在他们看来,英吉利尚属未开化的‘番邦’,是来向‘天朝’‘纳贡’的,要求英使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大礼。马戛尔尼坚决拒绝,因为他只对上帝才双膝下跪,在英国女王面前也只行单膝下跪吻手礼。双方为礼仪争论不休,而将两个大国之间实质性的接触和合作置之度外。中国历来有外交而无邦交,叠床架屋的官僚机构当中,惟独没有专门办理外交的部门,因为天朝只接收‘四夷’的‘朝贡’,而不可能与他们平等往来。马戛尔尼提出两项要求:与中国互通贸易,派公使常驻北京。乾隆皇帝断然拒绝:你们外国使臣常住中国,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天朝种种贵重之物,无所不有,从不稀罕你们那些奇技淫巧,也不需要从你们那里置办什么物件!就这样,远道而来的使者在遭受一番羞辱之后怏怏而归,从而使处于鼎盛时期的大清帝国失去了了解世界、和西方平等接触的机会。一位西方哲学家痛惜地感叹,地球上最强大的‘聋子’之间的对话,使历史赋予的这个机会付之东流!闭目塞听,闭关锁国,使东方帝国与世隔绝,落伍于时代。几十年之后,一般士大夫和军事将领仍然对外部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相信种种奇谈怪论:西洋人的眼睛是蓝色的,畏惧日光;西洋人的腿极长,直立不能超越腾跑,一击便倒;西洋人以茶叶、大黄为性命,茶叶、大黄是‘中华之所以能制外夷’的法宝,如果中国禁止这两样东西出口,西洋人便无以生存。时至今日,迷信天圆地方,不知地球有五大洲者,仍大有人在,当今大学士徐桐就认为葡萄牙、西班牙等等国家根本不存在,是英、法捏造出来故意吓唬人的。当今被认为‘中国第一外交家’的李鸿章,其实对国际事务懵懵懂懂,常常贻人笑柄。据说他在访问英国时,曾经到已故戈登将军纪念碑前致意,将军家属为了表示感谢,把一只曾经在赛犬会上荣获一等奖的爱犬相赠。李鸿章接受厚赠,数日后向将军家属复函致谢,信中说:“厚意投下,感激之至。惟是老夫耄矣,于饮食不能多进。所赐珍味,欣感得沾奇珍,朵颐有幸。‘将军家属得知爱犬竟被他吃掉了,大为惊诧,英国各大报纸,一时为之喧腾。大名鼎鼎的李中堂尚且如此,逞论他人!中国四万万人当中,农民占了绝大多数,读书人少,通西文的人更少,漫游天下的人尤其少,即使受过教育的儒生,也往往只知写八股文,而不懂天文、地产、物理,不明世界大势,中国何能不落后?
  “其二,官场腐败,损公肥私。我不敢说中国的官员没有一个廉洁的,但廉洁的实在太少,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是生动的写照。上也贪,下也贪,不贪甚至难以为官。他们虚报政绩,欺上瞒下,事事经手先欲自肥。官吏盘剥百姓,将校克扣军饷,早已司空见惯,自不必说,甚至战事当前,从军火中也要榨出油来,以煤炭假冒火药,以豆粒充当枪弹,也屡见不鲜!既然海军军费可以挪用修颐和园,甲午战争最激烈时皇太后还在天天听戏取乐,那么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呢?国家腐败到这等地步,又何能自强?
  “其三,专制体制,不合潮流。中国自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至今两千年制度不变,举国事无大小,一切政令都出于皇帝的个人意志。到了本朝,慈禧皇太后又创造了一个‘垂帘听政’,太后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全国。各地官衙,无不集政、法于一身,遇民间诉讼,击鼓升堂,小民跪地申诉,动辄酷刑相加,政府官员既担任审讯,又负责宣判,全不知法院为何物。而政府事务,貌似中央统治全国,实则各省自成风气,号令不一。如陆军、海军,本是国家武装力量,却分而治之,中央政府鞭长莫及;而铁路、电报、矿务、机械制造,原是可由民间筹款去办的事,却又非官办不可,以致于困难重重,却又何苦!中国的专制体制早已不合时代潮流,外洋各国,或民主共和,或君主立宪,都因走出了封建专制,国家才发展起来。以英国为例,也曾经历专制的时代,君主残暴,法律野蛮,贵族争权夺利,人民全无自由。随着议会选举改革法案的通过,阳光投射到大不列颠,酷刑峻法被废除,贵族的优待权被剥夺,仁慈、公正降临了人间。而中国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仍然驾着一辆残破不堪的车子,走在时过境迁的路上,她又怎么能与强国竞争?”
  林若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操着熟练的中国话,纵论中国事,句句讲的是中国的弊端,字字刺在中国的痛处。直到他把中国糟践够了,接连抛出三个问号,这才喘了口气,以中国士大夫的优雅姿态,伸出右手端起身旁的盖碗茶,递到左手里,再以右手的三个指头拈起碗盖,抿了抿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上一口茉莉花茶,以那双蓝眼睛望着易君恕,期待着他的反应。
  易君恕听得呆了。这就是一个英国传教士眼中的中国。这就是易君恕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他也曾多少次慷慨陈词,历数中国的种种弊端,恨铁不成钢,而这些由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又显得那么刺耳。如果人家是在攻击中国古代的文化典籍,否认华夏先民的卓越创造,贬损炎黄子孙的种族和血统,易君恕将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与之争辩;然而人家却不是说这些,只揭你们的短处。你们的确曾经十分优秀,而现在不行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被列强超越了,被世界抛在后面了。不要埋怨世界对你们不公正,落后就会挨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代之。”康有为在保国会上说:“割地失权之事,非洋人之来割胁也,亦不敢责在上者之为也,实吾辈甘为之卖地,甘为之输权。若四万万人皆发愤,洋人岂敢正视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翰翁削切指陈,鞭辟入里,晚生深受教益!”易君恕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林若翰,“请问,中国要革除积弊,奋发图强,翰翁有何良策?”
  林若翰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这番演说已经成功了。如果说,易君恕刚刚见面时对他的尊重多半出于礼貌,其中还掺杂着可以感觉到的猜疑和敌意,向他“请教”的那些问题颇似某些独出心裁的新闻记者的故意发难,那么,现在他已经使易君恕心悦诚服,甘心拜他为师了。
  他轻轻放下茶碗,向着空中拱了拱手,表示对大清国皇帝的尊重,说道:“皇上已经诏令变法,废八股,裁冗兵,办学堂,讲西学,兴实业,这些都是强国之策,”说到这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依敝人看来,西方的学说,西方的火轮机器,传到中国也并非自今日始,早已试验过了,而中国却至今没有富强起来,因为那些东西只是西方的皮毛,模仿抄袭往往徒具形式,而难奏实效。我以为,当今中国迫切要做的,就是我在摺子里所写的三件事。……”
  “请问是哪三件事?”易君恕已经对他紧追不放。
  “第一,”林若翰伸开两手,右手扳着左手的食指,这是他跟中国人学来的说话习惯,可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又显示了自己对所谈论的问题“了如指掌”,把一、二、三表述得明明白白,“当今国际局势动荡不安,不利于维新变法。中国应当与西方强国订立同盟,平时互助,战时互保,以稳定大局。第二,”他又扳下中指,说,“应当派遣精干的官员和年轻学子出国考察工业、商业、交通、教育,聘请西方专家来华主持铁路、矿业、机械制造,训练军队,推行西法,增强国力。”三条已经说了两条,还剩下最后一条,他郑重地扳倒了无名指,“第三,改革政治与官制。而改革的最大障碍,在于皇太后名曰归政休养,实则恋栈揽权,皇上不能放手行事。我以为,以中国国情而论,皇上如果公开与皇太后争权,必将闹得不可收拾,不如仿照英国制度,奉皇太后如维多利亚女王,而由皇上组内阁,开议会,实行民主政治。选聘外籍精英人士担任皇帝顾问和内阁官员,随时入见皇帝,详细奏陈西国各事,全面整饬政治、军事、经济、外交,将国家建设纳入正轨。中国的事情虽然千头万绪,而这三件事是根本。敝入考察了西洋各国的成功经验,针对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深思熟虑之后,才得此三策。我相信,只要皇上肯于采纳,中国少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必将富强起来。不知易先生以为如何?还请不吝赐教!”
  又是一个问号,连同那只屈着三个指头的左手,送到了易君恕面前。说“不吝赐教”是客气的,林若翰等待的是对方的折服和赞扬。
  而易君恕却陷于沉默,迟迟没有回答。他不能不承认,林若翰对中国残败疲弱的现状和中国人浮躁惶乱的心态具有相当的了解,进而为这个正处于忧患的漩涡之中的国家描绘了一幅大刀阔斧的变革蓝图。这令人心动,也令人不安。谁也不能保证这幅蓝图就一定会实现,而试图实现它却必须借助于外洋的力量。中国确实要改革,要变法,除旧布新,奋发图强,但左也要靠洋人,右也要靠洋人,那么中国人自己将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林若翰虽然是一个中国通,但他毕竟是个“鬼子大人”,他以外国人的眼睛很难洞察中国人的内心世界,那里有一道时而脆弱时而强硬的防线,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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