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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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6)
〃哟,分场长来了?上办公室喝水吧?〃她用手背揉着充满泪水的眼睛,跑出教室,哈了口气,说道。
〃折腾你的火墙去吧!〃老爷子对她很生硬,显然对子女校的现状不满。他颔首指指子女校那一大一小两间干打垒的房子,对谢平说:〃你先替我把这学校管起来。桂荣、桂耀也交给你。〃说这话时,他都不回避那女教师。那女教师在一边惶惶地站着。老爷子忽而拧过头去对她叫道:〃柴火棍从炉门口掉下来了。没看见?你以为你还是在喂猪呢?〃
老爷子上别处去转的时候,谢平犹豫了一下,问他:〃我的预备期到时间了。我是这会儿就打报告要求讨论转正,还是待段日子再说?〃
老爷子低下头想了想,问谢平:〃这事,你咋没在离开场部前办妥了呢?〃
谢平说:〃他们让我来这儿再说……〃
老爷子说:〃那好。我问问。〃
回到子女校,那女教师还呆在原地等着他。她是新生员二贵的女人,原先在猪场当饲养员。她算是有点文化吧。原先的那个男教员不肯再在骆驼圈子待下去,跑个屁子了,才临时把她从猪场拿来带这帮娃子。
二贵女人从一个土块垒的桌子洞里掏出几本用旧报纸包着的教材、一摞破烂得很的作业本、一本点名册、一本流水账,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用花手绢包着的钱,大约有二块二毛五,是学校经费尾子,交给谢平。谢平问她:〃你这是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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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圈红红:〃我修火墙去。修完火墙,回我的猪场……〃
谢平笑着问她:〃你修火墙拿手吗?〃
她又颇为愧疚地把头低了下去。显然她不会修。这达的新生员都个顶个地能干,谁家会让女人干那泥巴活?
谢平说:〃分场长又没说你什么,你撂什么挑子。这样吧,我去修火墙。今天的课还你上。下了课,咱们再商量商量。两个脑袋瓜总比一个脑袋瓜好使。咱们怎么也得把这十来个孩子对付好了,不能让大伙觉得咱们委屈了孩子,觉得在咱们手里,孩子就没了指望,这儿到底不是猪场。分场长这话没错。您说呢?〃
二贵女人笑了。笑起来还挺甜,后脑勺上的发髻松松地抖动,就是身上有股味儿不好闻。
十三
我没见过这么一副脊梁骨。你呢?
清明一过,渠帮上的大叶杨和乱石滩里的水曲柳都缓过劲来,好似百足僵虫重得地气,一天比一天活泛。到谷雨边起,即便在骆驼圈子,在最背阴的地方,也再难找到半点残雪。涝坝里只剩盆大的一小坑水,早浑浊得跟马尿一样,不能喝了。干沟的砂砾层下边却开始湿润,时而爽爽地开始有甜水冒出。中午两个小时,再经不住棉袄捂了,有娘儿们到河滩里来洗头(天哪,一冬下来,头发全结饼了。)有爷儿们来擦澡。(更甭提那味儿了!)有爷儿们带着娘儿们一起来擦澡洗头。脱了光膀子的爷儿们站在娘儿们的身边,挡住别人〃打野食〃的视线,自己却贪婪地瞅着自己的娘儿们,看她蘸湿了黑黢黢的毛巾,伸到单褂子里去搓那晃动着的雪白的胸脯。备不住,让那羞红了脸的娘儿们反过手来,在腿根子上那最经不得人掐的地方死掐一把,疼得跟狼嗥般的,冲着那终于又活过来的大戈壁嘶叫……
过了几天,眼看要立夏了。谢平想起自己小时候,过立夏,妈妈总是用彩色丝线编蛋袋。到端午,则是编香袋,插菖蒲。蘸着用黄酒化开了的雄黄,在额头上一横一横再一横地写上个〃王〃字。那些彩袋或者挂在窗楣上,或者挂在黄铜的帐钩上,或者干脆吊在胸前的扣眼上,让那煮熟的鸡蛋在丝线袋里得意扬扬地蹭着小肚皮,来回晃荡。而且是红蛋,搽了胭脂膏的……
他也想给孩子们编一些。没有丝线。好办,白鞋底线加广告色。鞋底线粗,好抓捏,编完了再染,那还不随你!那天,他正编着,桂荣来了。她说:〃老师,我来编,好吗?〃谢平问:〃你会编吗?〃她说:〃老师,你教我。好吗?〃桂荣一口一个〃老师〃,一口一声〃好吗〃,把谢平叫得心里暖暖的。他喜欢这个懂事过分早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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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7)
又过了几天,他带学生到五号羊圈后边的戈壁滩上去打柴火。大车班班长韩天有骑着匹光背马,疾速从后头赶上来,在马背上大声告诉谢平:〃分场长找你。〃谢平问:〃什么事?〃韩天有答道:〃没跟我说。〃谢平便没再往下问。这段日子,谢平跟分场里的人处得都不错,包括这位能干的韩班长。但不晓得为的啥,他总也没法跟他进一步接近,也没法使自己真正喜欢上这个个头要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来的壮汉。而这位韩班长呢,也不让你深入地接近他,总像用一层人摸不着、看不见的薄壳儿,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还不漏一点儿缝隙。他让你瞧见的,永远只是那层壳。他乐意帮你干事,但决不跟你废话。他似乎对谁都这么随和。但谢平感到,他真正在乎的人,只有老爷子一个。
〃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把这牛车赶到五号圈去?〃所以谢平从来都用这种商量的口气跟他说话。
韩天有犹豫了一下,说:〃成。〃
谢平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韩天有已经赶着牛车,带上学生,绕过沙窝,抄另一条近道,去五号圈了。高高的沙蒿和灰灰条遮去了牛的脊背,遮去了孩子们的头顶,但还能看到高耸在马背上的天有,在那样松弛自得地晃动着。他对这一片戈壁的熟悉,自然远胜于谢平。骑着马,别说赶一辆牛车,就是赶十辆,他也能让它们排成纵队(或横队),在一条辙沟里(或一横线上)走齐了。有一回,过〃八一〃节,全分场会餐。没桌子。十个人一围,一围十碗菜,两瓶散装老白干,蹲在老爷子家门前那排青皮杨下的地上干开了。划拳砸杠,吃喝到一半,只见去老乡公社拉早熟西瓜的韩天有,一人赶着三挂马车一并排散开,飞快地向分场部跑来。他呢,也跟今天一样,独自骑在一匹马上,腿夹马肚脚蹬镫,屁股不挨住鞍,一手扽住缰绳,一手挥动着长鞭,来回在三挂马车后边驱赶吆喝指挥调度。十二匹马扬起的灰土上了半空,那雨点般杂乱的蹄声、那接二连三的鞭声、那惊雷般的吆喝声、胶皮轱辘的滚动声,加上那道齐刷刷往小高包下推来的尘土的帷幕,简直叫大伙看呆了,看得心里痒痒直叫绝。连老爷子端着酒也忘了喝,只知道喊:〃这小子,真他妈的!真他妈的!〃……
按说,今天这情况,他应该把马让给谢平,让谢平早点赶了回去。但谢平不主动开口要,他也绝不会主动这么做,除非是老爷子,那又另当别论。
谢平大步流星、汗流浃背赶回分场部,见老爷子家门口停着两挂马车。一挂上堆着些破烂家具,还有鸡笼,刺猬毛似的戳出些铺板,都用粗麻绳紧煞住。另一挂上,空的。只在厢底里铺着厚厚一层麦草,像是坐人的。又分来了个拖家带口的?谁呀?
他进了屋。屋里有了变动。笨重的白皮长桌被挪开,一头靠墙去了。空出的地方,搭起床。床上躺着个病人。病,看样子不轻。瘦。颧骨和下巴成了个尖尖的倒三角。满脸的黑胡茬儿,跟留着高茬子的老木樨草似的,龇龇扎扎一大片。眼熟。他内心一惊,没等得及清醒,便已经喊出一声:〃赵队长!〃
他不敢相信,恁样一个〃人干〃,怎么能是赵队长?他后悔这么胡叫,这么冲动,不觉茫然失措。一转身,却看到渭贞嫂。她拘谨地、疲乏地而又不无忧郁地搂着孩子们,靠墙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那就没错了……
赵长泰到师拘留所便要求见师首长。不见师首长,便什么也不肯说。师政法科长亲自找他谈许多次,也不管用;替师首长带话给他,嘱他先服从业务部门的安排,配合他们,搞清自己的问题。别的,不用担心,慢慢再说。他嘿嘿一笑,说,我的问题本来就清楚着哩。现下,就得跟师首长〃白话〃。师首长单批他一天一斤白面。早起做碗白面糊糊喝,中午晚上,蒸个〃杠子馍〃、〃刀把子〃、〃银包金〃什么的改善个伙食。他不要,偏跟着别的那些人犯,排大队,刮桶底。后来,他就病了。屙血。他的一些老战友,师里的几位科长,纷纷到师首长家里力保他。对于赵长泰的问题,师里一直模棱两可着,只是羊马河党委力主要判他刑,叫师里为难,下不了决断。到这地步,师首长才决心了结此案,驳回了羊马河的报告,把他发回羊马河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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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8)
〃我们……又凑到一块儿了……〃赵长泰无力地挣扎坐起,微笑,慢慢抬起柴火棍似黑瘦的手,轻声轻气跟谢平打了个招呼。
〃缘分。〃老爷子感喟地笑笑。他转业来羊马河,奉命在鸦八块组建武装值班营,当营长。那阵子,赵长泰也被调到值班营管过一阵机务,他们搭档过。
〃缘分……〃赵长泰轻轻地笑应。
这时,两个车把式在伙房里管饱管足地吃喝了一通,粗黑的脸皮下泛着浓重的酒红,进屋来问:〃呃……东西……呃……东西卸哪达?〃
谢平忙擦去因一时激奋而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的泪水,上前说:〃我去卸车吧。〃
老爷子说:〃这事,我让淡见三安排人去干了。你别管。你准备准备,去场部。〃
谢平一惊:〃去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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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说:〃你们上海名堂多,来什么慰问团了。〃
谢平按捺住激动:〃场里让我见慰问团?〃
老爷子瞪住他:〃你这是什么情绪?什么叫〃让你见〃了?〃
谢平不吱声了。
老爷子说:〃你跟送赵队长来的马车去场部。我就不另派车了。〃
不一会儿,淡见三、于书田、关敬春等原先在值班营待过的转业战士都来见他们的老领导赵长泰,帮着腾房子,卸车,用抬把把赵长泰抬走。眼看日头西沉,那两挂车今天动不了身了,赶车的老伙计索性卸了套,把马牵到马号里,叫人往草料里多搁些苞谷豆,小心照料着,自己便跟着韩天有他们找睡的地方去。谢平一直也没离开赵队长身边,帮着忙完,在他们家喝的糊糊,吃的苞谷面贴饼,被赵队长叫着,在他床沿上坐下。赵队长拿起他的手,翻手掌心,摸摸指节肚上平常容易结茧盖的地方,笑着问:〃咋搞的?老茧都消了?〃
谢平不好意思地答道:〃分场长让我教学。劳动少了。〃
赵队长问:〃党籍转正了吧?〃
谢平答道:〃分场是报上去了,我估计场里不会批。大概要延长我一年吧。〃
赵队长马上挣扎着撑起身,追问:〃场里是这么批下来的?〃
谢平说:〃还没有。我自己这么猜……〃
赵队长又靠回到那用旧棉袄垫起的靠枕上,叹口气笑道:〃你倒是比几个月前显着有心计了……〃
谢平迟钝地问:〃我把手套从你那儿要回来,你骂我吧?〃
赵队长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什么。而且也不想再说它。没意思。
但谢平似过意不去,仍说道:〃那几天里,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觉得连我也对你这么无情无义。〃
赵队长笑道:〃你怎么恁婆婆妈妈,丁点儿大的事,老倒腾啥?〃
这时,渭贞嫂端来碗煎药,晾温了伺候赵队长喝下。赵队长自己又从床底下一只柳条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找出几个不小的药瓶,倒出一把各种颜色、大小不等的药片,拿水过来,一口吞了;闭上眼,歇了会,精神好了些,主动问谢平:〃知道他们抓我的原因吗?〃
谢平说:〃一句半句地听说过。〃
赵队长拿湿毛巾擦擦嘴边的药渣,又问:〃知道叶尔盖那地方吗?〃
谢平迟疑地点点头。
〃大概没去过吧?以后有机会,倒是该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转业到叶尔盖,其中有百十来个就到了叶尔盖五队。那个队原先是个劳改队,后来边境紧张,劳改员后撤,把转业兵换了上去。条件自然是差些。队长指导员原先带惯劳改,待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简单。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没把这批新来的转业兵太怎么放在心上,待他们确实也冷清了点。天又下雨,地窝子里潮湿,没供上取暖的煤。弄点红柳柴吧,又太湿,只冒烟,不起火头。跟着一起来的老婆都才一二十岁,哪吃过这苦?就埋怨。四处看看,一片荒野,买卷卫生纸得走十好几里。后来其中一个的孩子,满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让队上的卫生员误诊,给治死了。找队长指导员说理,队长指导员还护着那卫生员。那话大意是说:谁工作能保证不出点差错?你们要样样都行,部队早留下你们提干了。凑合着点吧。这一下炸了窝了。所有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的女眷都吵着要起车票、回口里。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队带队来的干部,要求澄清,他们到底是犯了啥错误,才让部队给〃发配〃到这达来的……〃赵队长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喘。说到这里,还擦擦额角的冷汗,歇了一会子。〃事情到这一步,本来还是有转圜的余地。但那队长一跺脚,让人把死婴的爸爸给扣起来了,说是他带头挑动顶撞领导,无理取闹。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时候,凭〃顶撞领导、无理取闹〃这八个字,就能判你劳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个个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多一半都有七八年军龄,六七年党龄。在部队,最不济,也挂过下士领章。尿你那一壶?这儿就不是共产党天下?怎么就不能给你提两毛钱意见?提了意见你就拿大帽子压人,就扣人?哗……百多战士一起上来把队部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