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枪老太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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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话,心里陡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
是的,这小小的岳池城,是我从小读书生长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有我的亲戚、朋友、同学和熟识的人。出了这牢房,转过几条街,就是那座被称为康家吊楼子的大宅子,那里曾住过疼爱我的外婆、大舅和成天簇拥着我的一群无忧无虑的姐妹们,使得这座古老的宅子,在我心里从来都珍藏着一种亲切和温暖。可是这一切,都永远成为了过去。自从我打梁山回来和玉璧一起上了山,大舅家里就担惊受怕。满门的亲戚朋友们都忿然作色,说我一个书香门第的纤纤女子,那么好的天分不去继续读书教书做学问,却去和那些草头王们一起聚众造反,成天被人家贴着大布告四处通缉,左一个共匪右一个共匪的,真是丢尽了康家陈家的脸。大舅软硬兼施,劝说无效,一气之下和我断绝了关系,还不要表姐妹们和我往来。
不过表姐妹们也都四散了。前不久,唯一在家的二妹正芬,背着大舅到牢里来看我,泪花花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好久没沾油荤了。正芬回去就悄悄给我炖了一大沙锅腊肉送来,自己第二天就起身去了上海。我不能去送她,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感谢她,她是我姑娘时最知心的朋友,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我的表妹。
我看着门外,阴沉沉的街道上,飞着漫天的大雪。姐妹们的笑声从此消失了,这座曾经宠坏了我的小城,对我板着一张冰冷的脸。欢迎我的,是另一个世界,那里艰难、贫穷,却很温暖,那里有着许多许多的人,正等着我,盼着我,他们成了我真正的亲人。
张俊昌当然不会轻易就相信了王左氏的话,那几个兵还是轮流在店里晃。我就住在店里,也不动,等待着组织上派人来接。
腊月十三下午,我正在屋子里烤火,忽听得门外来了一帮人,其中一个大声地说:“老板娘,登个号!”
我听出这是陈亮佐的声音,连忙出来一看,果然是他们来了。
陈亮佐看见我出来,就递了个眼色,然后对王左氏说:“老板娘,我们把扁担放在这里,到街上去吃点东西!”陈亮佐他们出去后,我也对王左氏说:“王大姐,我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王左氏说:“你才出狱的人,要忌风啊!”
我说:“没关系的,不走远,就在这条街上。”
我跟陈亮佐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僻静处,他四周望了望没有人,就轻轻地对我说:“今晚上在南门外麻柳桥等!”说完就走了。
我一下子觉得有些为难了。这路怎么走呢?一品店在东门城门口,麻柳桥在南门外,从城外走吧,还有好几里路,从城内走吧,要穿大半个城,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埋着头往回走,一直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跨进旅店,就见火盆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我一看是刘光弟,我们在城里的联络人,心里不禁一亮:他的家就在麻柳桥!我装着不认识,也在火盆边坐下。王左氏一边给我们介绍,一边热心热肠地请他给我看病。刘光弟笑容满面地说:“当然当然,医生嘛,就是给人解病除痛的。”说着就为我把脉。
外边有人进来,王左氏招呼去了。刘光弟给我开了一张药单子,一边细声对我说:“马上从东门外边走,有人接你。”
天已擦黑了,我拿着药单子要出去抓药,可是王左氏死活不肯,说是我要忌风,她去把药给我抓回来。没有办法,又只得在她的店里坐着。等吃了头道药,天已经黑尽了,又涌进来好几个住客。趁王左氏正招呼,我悄悄溜了出来,一阵快步出了东门,见后面没有人跟我,就顺着城墙根儿放大了脚步,在转拐的一个小桥边,见到了陈亮佐和前来接我的二十多位同志。亮佐一见我就说:“快,出北门。”说着就把我拉上滑竿,用被子蒙上头,抬起就是一趟小跑,连夜赶到太平场。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次出狱,确实是雷青成费了不少力,而且是从刘铁他们牺牲后不久就办起的。先是督着刘湘打电话到杨森的军部、军部说没有关这个人;又打电话找到严定礼,严定礼说陈玉屏在这儿是借监,没军部的命令不敢放;甚至还打电话找到了正在营山前线的夏炯,夏炯说要等和红军打完仗回来再说……这些电话都是刘湘亲自打的,据说前后共打了五次。曾三姐不肯罢休,和敏言带着两个孩子三番五次去找雷青成;雷青成又联络了两个要好的军官,趁着杨森最近到成都刘湘那里开会,当面督着他放人,说我是他的亲戚。杨森的队伍最近和红军交锋老吃败仗,听说已和红军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秘密协定,再加上关了我一年都没有什么结果,就打电话叫张俊昌放了,多留点心就是了。
谁知道几个兵轮流在店里转悠,也没能看住我。那天晚上,张俊昌派人冒雪追了我三十里,回来就把王左氏拉了去,要她交人出来。
王左氏说:“你们正大堂皇地把人家放出来,怎么又要追人家回去?脚长在她身上,我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张俊昌没办法,只好不了了之。听说没过多久,他就因为我的这件事情,被撤了职。
八儿认母
从太平场到石场,沿途都是我们的人,见了面都亲热得很。一路上走走歇歇,走到华蓥山下,已经是腊月十九了。山上还和往年一样,积着多厚的雪。大家听说我回来了,从坡上又跳又喊地跑下来,高兴得不得了。
突然一个男孩一把抱住了我,不住地喊:“妈妈!妈妈!”
我仔细一看,这孩子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大人的棉滚衫,袖筒长甩甩的,腰上拴一根草绳子,一条破棉裤一幅一幅地吊着,头上戴的瓜皮帽外面还缠了一块蓝布帕子。再看脚上,麻窝子草鞋用兔皮裹着,团团的脸上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清亮得很。
我以为是我的彬儿从重庆回来了,一把抱住他说:“彬儿!彬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爸爸呢?”
孩子两眼望着我说:“妈妈,我是八儿。”
我吃了一惊:“你不是彬儿?”
“嗯,妈妈,我是八儿。大爸爸出去开会去了,这些都是爸爸!”他指着夏林和向老大说:“这是夏爸爸,这是向爸爸。”
同志们都笑了起来。我又把孩子仔细看了一下,见他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显然不是彬儿。正在犹豫,就看见夏林又是递眼色又是摆手的,一边还说:“八儿你有妈妈了,就不到夏爸爸这边来了?夏爸爸二天不要你咯。”
八儿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说:“我跟妈妈在一起。”
我再没说什么了。很显然,这孩子的身世里,也有一个辛酸的秘密。
我拿出手帕,包住他满是冻疮的手,教他说:“八儿,他们是叔叔,不是爸爸。”
同志们就嚷了起来:“八儿,你不喊爸爸,我们不爱你了。”
八儿倒在我怀里,掏出一朵又蔫又皱的红梅花,给我戴在头上说:“嗯,妈妈说的,只有一个爸爸。”夏林笑得更厉害了,说:“大姐,你一来就把八儿占了,我们不依哟。”
我把花别在头上插正了,说:“你们这些调皮鬼,专门捉弄小孩。”
向老大认真地说:“倒不是捉弄。开始是大爸、二爸、三爸、四爸,后来就七爸、八爸分不清了。反正大家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就干脆都喊爸爸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一起往向老大家里走去。
这屋子我熟。余家场事变以前,是我们上山下山的交通站,现在却只有屋顶依旧,四壁都成了白荚竹夹成的笆墙,据说原来的房子在余家场事变中被烧了。我们走进一间屋子,里边一张竹子架的床,床上放一张弹弓子,一把木锏。八儿对我说:“妈妈,这是我的屋子,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睡吧。”
我看着他那张红通通的小脸,一下子将他抱在了胸前。向老大抱了一大堆柴来,燃起一堆火;夏林一边加柴,一边招呼大家“坐下谈坐下谈”。我四处看看,正要在床边坐下,八儿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端着个竹凳子放在我面前说:“妈妈,来坐!”然后对夏林说:“夏林叔,我给妈妈拿好东西来,你替我守住妈妈啊!”
夏林笑着说:“八儿放心,有我给你‘放哨’,你妈妈不会走的!”接着对向老大说:“向大哥,今天吃点啥子好的?大姐回来咯。”
向老大说:“你大嫂已经去挑豆子去了。吃豆花和豆浆稀饭。”
朱老幺一听,啧啧嘴说:“依我说,要是能够搞点盐巴烧野鸡肉招待大姐,是最好不过了。”
向老大指着朱老幺道:“朱老幺,我说你不是想招待大姐,是自己想吃,是不是?”
朱老幺撅着嘴说:“你乱说,哪里是我想吃?就是想吃又咋个嘛?”
我问夏林这是怎么搞的,夏林说:“几个月没有吃盐了。大哥说,不能乱花钱。”
我说:“这哪里是乱花钱?一个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两盐巴二两力,不吃盐巴咋行?老幺,你带上几个人跑一趟,马上去山边的幺店子里买点回来。”说着就将我在狱里省下来的五块钱掏出来,递给朱老幺。他接过钱,叫上几个人一道,欢欢喜喜地跑了。
坐了一年监回来,只觉得有了许多新面孔。一问夏林,才知道队伍扩大了许多,光这山上方圆二三十里内,就有二百人。人多了,春天玉璧到阆中开会,又专门招呼不准带枪下山,就没法找秧子回来栽插,到冬天粮食就紧张,钱也紧张。
只是有的是仗打,就这一条,大家觉得很痛快。
天很快就黑了,夏林摆上饭,我一看,果然是豆花和豆浆稀饭,这在我们游击队里,是最上等的饭食了。大家正在高兴,八儿蹦蹦跳跳地抱着三个竹筒进来,倒出许多炒好了的豌豆胡豆、焙干了的斑鸠、野鸡、野兔肉,还有豆腐血圆子,都摆在我面前,喊着叫我吃。
我尝了一块,香得很,就放下了。八儿看着我,惊奇地说:“妈妈,你不喜欢吃?这是叔叔们给我,我没吃,专门给你留着的。”
我说:“八儿,妈妈顶爱吃的,只是我们还有许多伤员叔叔,他们为革命流了血,给他们留着吧,等他们早点好,好了去打坏人。”
八儿听了只是点头,说:“妈妈,那你二天要吃啊!”说着就抱着竹筒跑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又想起了我的彬儿。
正要问八儿的身世,朱老幺他们一伙回来了,买了一大堆榨菜、冬菜、海椒和盐,个个都喜笑颜开的。我看他们都瘦成那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就问:“你们在山上,是怎么过的啊?”
夏林眨着眼睛说:“过得好呢。大姐,你在牢房里只能盖被子吧?我们这里啊,盖的是毡毯,垫的也是毡毯。”朱老幺捅了他一下说:“不要胡扯了,什么毡毯,我们盖的都是茅草。”
“床呢?”
“卫生床。”
“什么卫生床?”
夏林说:“就是用白荚竹编的,上边盖茅草,下边烤火,热和得很。”
我听了诧异地说:“你们敢在竹床下面烧火?燃起来怎么办?”
夏林说:“怎么燃得起来呢?我们不是明火,是埋的火灰。”朱老幺一口接过去,指着那一坝茅草地铺说:“我们还睡连天铺呢,几十个人住在一起,挤热和。”
正说着,门外闯进来十多个人,七嘴八舌问我好久到的。八儿眼快,一下就认出周辉同,跑上去一把抱住他说:“周爸爸……啊,周叔叔。”
“这娃儿,怎么不喊爸爸了?”
大家在旁边笑着说:“现在都是叔叔了,不是爸爸了。”“你这狗东西,怎么改口了!”
八儿嘻嘻地笑着说:“妈妈说的,只有一个爸爸。”“你说谁是你的爸爸?”
“你们喊大哥的那个高大汉!”
“哈,这娃儿是精灵了。来!给周爸爸亲一个!”
周辉同又把八儿举起来嘻笑了一阵,然后跑到灶房里去转了一转,看见买回来的榨菜,高兴得不得了,撕了一块就往嘴里塞:“哈!这榨菜从哪里弄来的?”
李仲生一看,笑着抢了下来,说:“要吃,切成小块大家尝尝,哪有你一人吃独食的?”
大家又是一阵好笑,夏林说:“你们两个啊,真是自找苦吃,在衙门里给严大爷做事,生活多享福,要跑到山上来受这份罪。”
周辉同嚼着榨菜大声说:“好个屁,在人家胯底下过日子,那才是受罪!”
大家坐下来,摆了半夜的龙门阵,这才知道周辉同他们在岳门铺带上来的人,改编成了一个中队,他任中队长,李仲生任副队长,现在驻在百子洞那边的炭洞子里。夏林又带了些人,住在半山腰的石灰窑里,外面搭了个棚子,条件虽然不好,却比这里暖和。向老大这房子之所以一直没有整治,是因为靠山脚太近,敌人一来人就要撤的。
我看了一转,问:“怎么没看见金积成和唐俊清啊?”夏林说:“他们两个啊,都成了廖大哥的跟班了,跟大哥到顺庆、武胜开会,都好几天了,也不怕狗咬。”我听了奇怪,问什么狗咬,他们全都笑起来。朱老幺说:“大哥走一处,狗腿子们就要咬一路,我们都成了打狗队了,不久前还到南部去打了一群。这才清静几天,看样子狗又要上山来了。”
半夜了,人都散了,我还是没有睡意,要夏林跟我谈谈八儿的身世。
夏林叹了口气说:“大姐,说来话长啊。八儿的父亲,说来你也是知道的,太平场的周老大,党员,小队长。去年腊月余家场事变后,敌人到处屠杀我们的同志,周老大来不及撤退,被叛徒出卖牺牲了。敌人又来捉他的女人,他女人病在床上,跑不动,敌人来了,把她也打死了。一个最穷苦的蒋婆婆把八儿藏起来,才逃脱了匪军的毒手。匪军走后,八儿看到妈妈浑身是血,‘哇’的一声哭倒在尸体上,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后来我听说了那情景,真是铁人也要伤心啊。”蒋婆婆找了乡亲们,把他妈妈埋了。可这孩子不死心,一天到晚在外面到处跑着找妈妈,一面跑,一面喊,声音都哭哑了。后来,他的叔父周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