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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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到那河边妆打雀儿,照着银瓶阁子,不过数十步,一个弹子轻轻打在楼板上,内有一条纸儿裹着,不敢多字,只写了“三更”二字。银瓶时刻在房等、信,久已把箱笼包裹停当,见了泥弹,不胜之喜。和樱桃久已说通,要出去从良,在这巢窝里终来不是个常法,讲成一路,等到二更夜静,玉卿早把船泊在后园柳荫下,哄得艄公睡下,叫进喜园外接着。他是熟路,进得园来,樱桃已把皮箱物件搬在墙根,使一张桌子阁得高高的。玉卿件件运过墙去,才扶银瓶过墙,把樱桃抱在墙上,小进喜接下去了,俱进了舱,那船家是个蛮子,只道是夜里才搬了家眷到了,正是顺风,一夜就走了八九十里。
到了天明,不见樱桃过院子来取洗面水。李师师起来得又晚,等到日午,角门还不曾开,叫了半日没人答应。把门掇开,看了看,那里是个人影?楼上抬掇得空空的,一地都是纸,连琵琶、筝都拿去了,只撇下一个马桶,西墙根下一张桌子。报与师师知道,吓了个立睁,这才是强盗的东西被窃盗剜去,即忙使人往旱路上四下跟寻。报与翟员外骑马去赶,贴帖子说报信的五十两。那知他风高水路三千里,帆挂扬州几日程。不说气睁了翟员外,活恼煞李师师,要告状打官司,不题。
却说这玉卿一路长行,过了淮安高邮湖,顺风到扬州关上泊下船,银瓶甚喜,见了些山水人烟,一路上鲜鱼美酒,手边不少银饯,大吃大弄,强似那汴梁风景。或是玉卿吹笛,银瓶吹萧,樱桃管顿茶酒,到夜来,一床而寝,好不快活。正是:从来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薄幸郎贴金易色 痴心妇丧命偿冤
诗曰:
汴水隋堤柳线长,繁华胜地阅兴亡。
鸟因舌巧多移树,花为心多少定香。
洞外白猿常盗女,沟边红叶误逢郎。
隔江日暮行人远,红蓼白苹易感伤。
单表这扬州城有一盐商,姓苗名青,家资有十万之富。
当年伙了水贼,曾劫杀主人苗曾,以成巨富,扬州人称他为苗员外。为人心高好胜,吝财重色,在这扬州钞关上专做盐过引。新娶了一个妓者董玉娇儿在他船上,日日香淳醺酒,醉拥鲛绡,自夸他的富豪无人可比。那一日郑玉卿和银瓶到了扬州,把船紧帮在他大船边。这玉卿从幼年没出外的后生,见了这繁华烟火,即时下船沽了一坛三白泉酒,和些鲜鱼、螃蟹、莆荠风菱之类,使船家整了一席酒,和银瓶行乐。到了入夜,各船上灯火辉煌,竺歌齐奏。银瓶没见这光景,出到船头,看见水天一色,绿柳垂堤,那画桥上萧声不断,喜得个银瓶,忙把紫萧取来,和着郑玉卿唱曲相随。无数的客人,倚舟而听。这苗员外和董玉娇弹唱了一会,怎比得银瓶清楚,如凤泣龙吟,游鱼出听。待不一会,郑玉卿吹笛,银瓶琵琶相随。到了三更,二人猜枚行令,抓打拿情,人就知道不是良家了。那船上董玉娇道:“这一套吹弹,不象扬州的,一似京师来的,但没见这个人甚么样儿!”苗员外道:“明日我先拿帖去拜他,问他个来历。看他这光景,不象个良家,要是表子,就见见何妨。一个邻船,左右没人看见,你过去访他访儿,看是个甚样人儿。”
过了一夜,苗员外写个通家侍教弟帖子,着福童过船来,说道:“俺员外听得相公吹得好萧,着实仰慕。特要过来相访,”郑玉卿初到江湖,要卖弄他的丝弦,听见朋友,如何不喜,道:“快请来相会!”那苗员外从大船上走过来,卞巾盛服。生得凹目黄须,鹰鼻蛙口,富态中带些凶像。玉卿使银瓶回避,请在前舱。银瓶忙着樱桃送过一盏松仁泡茶来。员外接茶,先看见捧茶侍女生得清雅,打扮得内家腔调,就知主人是个大方家了,员外问玉卿道:“老兄从何处来?”玉卿道:“小弟自东京来。因舍亲在镇江有字相招,昨日到此。
这艄公讲过,到这里换船,明日还有一日祝天幸遇兄,先蒙枉顾!“员外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兄为人高雅有趣,天涯相会,也是有缘,还要扳教。“说毕去了。郑玉卿即时也就回了拜,见船上拿着两三架天平兑银子,才知是个盐商,玉卿越发感仰他下交之意。待不多时,那苏州艄公替玉卿另赁了一只大浪船,越发齐整。玉卿这里先使樱桃过去,把皮箱行李一一运过,那苗员外见玉卿移船,料银瓶出来要从大船边过去,把船窗半开,睁睛久等。见银瓶从小船上过来,扶着跳板上那浪船,好不婀娜:花有娇香玉有情,淡描轻染自盈盈。
世间多物皆堪画,止有风流画不成。
苗员外一看,才知道:曾经大海难为水,看过巫山不是云。这不枉了是个美人,空自搽脂抹粉,乱唱胡弹,堆千积万,只好替这人提鞋罢了。回到舱中,寻思了一会:“我看看这人来得古怪,就是巢窝里,也没有这样绝色。敢是在那王侯府拐出来的,也不可知。”即写一请束,是“翌午奉扳雅会”,过了船投与,玉卿谢了,明日赴席。玉卿恃着手艺,要在扬州子弟行中夺萃,又见朋友敬奉他,如何不喜。
到了次日,穿了一套新衣,过这盐船上来赴席。苗员外早已筵开锦绣,褥列芙蓉,船上好不齐整。扬州繁华所在,何物不有。摆的响糖、八仙、甘蔗、狮鹿果面杯盘。行了安席礼儿,苗员外见玉卿年小面嫩,渐渐逗他说:“这萧和琵琶不是这里传授。”王卿夸道:“汴京王一娘是大内里乐师,小弟学了十年,还赶不上他的指拨。家房下是李师师府里的传授,记的大套数多些。”玉卿又吃了几杯,心里发痒,就讨琵琶,弹了一套。那苗员外赞之不绝,道:“小弟从不曾见此妙弹!如老兄不弃,肯同一拜,即兄弟一样。小弟出妻献子,还替兄做得些事,不枉今日一会。”郑王卿那知是局,见他是盐商,结得这个朋友也不枉了我江南的事业,就起身来道:“小弟极有此意,只不敢高扳,既蒙不弃,小弟执鞭随蹬,亦所甘心。”即斟过一钟酒来,放在苗员外面前,纳头便拜。问了年纪,苗员外三十八岁了,玉卿十九岁,理当为弟,受了一拜,即叫船上小郎二十多人,俱来给玉卿磕头。
玉卿感激,甚不过意。苗员外又传董玉娇来,叔嫂行礼。这王娇才二十一岁,打扮的艳妆花面,从后舱出来。玉卿忙忙下礼,苗员外搀手扶起。两人平拜了,即取椅来横头而坐。
玉卿偷眸一看,好色心邪,偏看着别人碗里馒头是大的。心里算道:“银瓶到如今,和良家一样儿,不会奉承,怎么比得此人!一双秋波斜视,定是凤月高强。”又不好正看,只得彼此送情。原来董玉娇故意要勾搭郑玉卿,好看他的老婆。
苗员外叫玉娇:“让一杯酒,取琵琶来领领郑贤弟的教,他东京是官院里传授,着他点拨点拨。”这玉娇先满满奉了一大银鼎杯,取了琵琶,唱了一套:【江儿水】则道是淡黄昏素影斜,原来是燕参差簪挂在梅稍月。眼看见那人儿这搭游还歇,把纱灯半倚笼还揭,红妆掩映前还怯,手燃玉梅低说: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
【前腔]止不过红围拥翠阵遮,偏这瘦梅稍把咱相拦拽。喜回廊转月阴相借,怕长廊转烛光相射,怪檀郎转眼偷相撇。
【六犯清音】他飞琼伴侣,上元班辈,回廊月射幽晖。千金一刻,天教钗挂寒枝,咱拾翠。他含羞启盈盈,笑语微。娇波送,翠眉低,就中怜取则俺两心知。少甚么纱笼映月歌浓李,偏似他翠袖迎风惨落梅。
恨的是花灯断续,恨的是人影参差,恨不得香街缩紧,恨不得玉漏敲迟。把坠钗与两下为盟记,梦初回,笙歌影里,人向月中归。
唱毕,玉卿夸之不尽,因说道:“小弟既蒙不弃,先来取扰。
容次日具一个薄酌,请二位兄嫂到了小舟,也是天假良缘,使弟妇拜见。“苗员外费了这场心,原求这句话儿,忙道:”老弟客边,厨下未必有人,到是小弟携一席过去领教。“玉卿笑道:。‘老兄看得小弟就不成人了。叫包席的安置停当奉候,只是亵尊些。”说毕,又让了几杯。玉卿有酒了,取过萧来卖弄他本事,吹了一套《关山秋月》,真有穿云裂石之声。
董玉娇儿也赞不绝口。苗员外使了个眼色,董玉娇已知其意,把脚轻轻一勾,玉卿瞧着苗员外回头,烛影里也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董玉娇把一个三事汗巾儿挽着同心结香囊,悄悄送与玉卿袖中。苗员外故意推醉,任凭他二人猜拳饮酒。玉卿饮至三鼓才过船来,银瓶还点灯相待,斟了茶给他吃了,夸:“这苗员外义气,拜交兄弟,使他令夫人出来相陪,原来也是个妙人儿。咱明日也备一席酒回他,少不得你出来也回他个礼儿。”银瓶道:“人生面不熟的,怎好出去?”
玉卿道:“他江南的风俗不同咱北方,多少做生意的,都是堂客掌柜,大等子和人秤银子,极大方的。那似我北方缩头缩脑的,到叫他笑咱不老成。”说毕,宿了一夜,乘着酒兴,又在舱里,床上床下都是平地板,玉卿尽着滚上滚下,三人鱼贯而寝。只因得了董玉娇的汗巾,借着银瓶发的兴,在董玉娇身上才觉有味。
到了天明,忙忙去叫厨子备了一桌整齐的席面,自己上大船上来请苗员外夫妇。日色平西,苗员外意在夜饮,灯烛之下好玩弄银瓶,因此晚晚的过来。先使一个丫头送一红帖,上写“添盟妹苗门董氏敛衽拜”,说道:“俺奶奶先过来拜了郑大娘,另来赴席。”这都是苗青定下抛砖引玉的计。待不多会,只见董玉娇从大船头搭着跳板过郑玉卿小船上来。
原来是积年扬州瘦马,又在门户里出身,苗员外使四百两银子包他一年,甚么事不精乖,不消说衣装人物,只这几步走,显出那一点金莲,就是柳下惠也要开怀的。上穿一件月下白透地春罗,衬底是桃红绘纱女袄,系一条素白秋罗湘裙,刚露那绛瓣弓鞋,一点凌波,扶着跳板,做出那一种娇态,轻轻过去。银瓶迎进前舱,也换得松鬓平头,一身淡色衣服——不消二日,学成了扬州打扮。这玉娇一看,真是浑身是俏,世上无双。彼此相让,都平拜了。让到后舱,樱桃捧上茶来吃了。董玉娇问道:“姐姐贵庚,几时生?”银瓶道:“妹子今年十八岁了,七月十六日生。”又问:“姐姐贵庚?”
玉娇道:“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十二月初四日生。比姐姐痴长了三岁,那件比得姐姐。”又问道:“为甚么事儿上江南来?都一对小小的年纪,郑叔叔就是个老江湖,吹弹丝竹,满扬州也找不出个对来。”银瓶老实,不曾出门,那里答应得来。东一句,西一句,说是随着玉卿探亲。问道是甚么亲,又答不来,说是从小儿定的亲。问道公婆几时不在,又答不来。郑玉卿在外舱听着,生怕决撒,连忙进来作揖,替银瓶接话。
待不多时,只见苗员外换了一套新衣,把脸上肥皂洗得光光的。玉卿迎入前舱,彼此又平拜,行了酒札。安坐已毕,挂起那琉璃羊角一枝蜡灯,照得浪船上红纱亮槁一片殊红。玉卿怕船在关口上不好顽耍,忙叫艄公将浪船放出,西岸柳阴之下系了缆。东方月出,玉卿才请董玉娇来入席,银瓶后随,铺毡让员外行礼,苗员外已是酥麻了半边,那里肯受。
玉卿不依,只得二人平拜已毕,俱安坐入席,董玉娇在苗员外肩下挨坐,银瓶和玉卿相挨。樱桃斟酒,却是四个小金莲蓬钟儿——李师师箱中之物。苗青见此,就知来路不明。把眼灯下细看银瓶,又比白日不同。看官听说,大凡世间尤物美人俱是天上的光彩,生下来就如名花异卉,有一种宝光在面上绰约闪烁,忽然是红,又忽然是白的。他如不笑时还好,只一笑之间,非红非白,就如菩萨放光一样,实实的认不真他。所以唐明皇沉香亭一枝牡丹变成五彩,青黄红紫,一时变化不定,谓之花妖,应在杨贵妃亡国上。大凡尤物,不妖其身,定然妖人。这银瓶才色绝代,那有个平平过到一世的理。苗员外一见银瓶,看了个饱,才知世上的人不曾见女色,抖起他这垂钩下饵神奸计,打虎抛羊绝户心。有诗单说这“美色不可轻见淫人”,不但女色,就是古董字画,多有取祸处:物因奇怪皆成害,色有婢娟易作妖。
不向人前争巧艳,免教他日恨余桃。
那时饮酒添换将毕。明月初上,照得满船如水,扬州关上丝竹喧哗。那银瓶听得吹弹不在行,把口侮着微笑。玉卿道:“等我吹吹笛,和他们船上比比。”叫银瓶取出一只西洋老血杯——是皇上赐李师师的物,满满斟上,送与苗员外,他却取筝来,安在小几上弹起。真是雁唳长空,龙吟秋水,惊得那些船上人都不弹唱了。员外饮毕,也斟了一杯回敬。玉卿却取出一面搂金螺甸琵琶来,那是民间之物!又叫银瓶弹。银瓶因没人合着,不去接。苗员外使个眼色,董玉娇知道了,早接过琵琶来,弹了一套《清商》,也是扬州有名的清弹。银瓶又要夺胜,早接过来,叫:“樱桃斟酒,劝大娘一杯。”弹了一套《汉宫秋》。员外说起江湖上事:“艄公不可轻信,你小小年纪一对夫妻,又有这些行李,该到店里另写大些的船。万一这艄公不小心哄得你们睡了,撑到湖荡里,还不知是那里,……”说得郑玉卿害怕,苗员外道:“小弟有一只浪船,正要镇江去。自家的艄公,叫他服事也便些。”到象骨肉关切的话,玉卿谢了又谢,许着明日移船。饮至三更,把船依旧回到关上泊了。如此你来我去,不止一日。
那日苗员外进城,和众商人见盐院去了,一些小郎都跟去了。玉娇儿将船窗取开两扇格子,故意把手一招。玉卿积年子弟,勾搭熟了,逾窗而入,闭上舱门,忙把玉娇搂定求欢。那玉娇受了苗青秘计,十分奉承,即说嫌苗员外粗丑,一见你这样知趣,不得和你同生同死!说到热处,两人干勾多时,果然玉娇风月狂淫,水气交凑,弄得玉卿快不可言。
就说:“银瓶虽美,年小不知滋味,但得咱两人长远相交,